第(1/3)页 秋。秋色染红了枫林,枫林在群山深处。 三十四匹马,二十六个人。人在马上欢呼,欢呼着驰入枫林。马是快马,人更剽悍。他们的脸上却带着风霜,有的甚至已受了伤,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一次出猎的收获很丰富。 他们猎的是人,是别人的血汗。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十个沉重的银箱子。 别人骂他们是土匪,是马贼,是强盗,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好汉——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鞘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 他们的老大是个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作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子看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么绿林好汉。 所以他们几乎已将自己本来的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真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了酒之后,他简直比老虎还笨,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过,却没有人敢怀疑。 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 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头“铁金刚”,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的也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简直就像是纸扎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人们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 他跟着看过去,笑声也立刻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质料极高贵的墨绿百褶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髦的杨妃堕马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 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 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丽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莫非疯了,竟想到强盗窝里来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换两次。” “……”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得很自然,仿佛她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她。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鞘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是来做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地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 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个冲出来,第一个看见这个人。 “就是这老头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仿佛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躺下来。 屠老虎冲到他面前,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你真的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 老人叹了口气,道:“我很疲倦,这地方看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 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速、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将老人花白的头发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意。然后他的拳头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他的拳头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个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丈外,重重地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巾,擦干了拳上的血迹,目光又凝视在远山外。 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 但白面郎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这样的客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丽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 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全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地跟在他身后。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他对她好像总有些轻视。 也许他轻视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从来没有劝过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灯火通明。 也不知为了什么,若不是因为要向人打听消息,他总是宁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 现在他们总算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丽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个人都有了生气。 她跟他不同。她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赞美,有时也会拒绝别人,但那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样才能使男人喜欢她,男人绝不会喜欢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 这时正是酒楼饭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若想打听消息,也没有比酒楼饭铺更好的地方。这条街正是酒楼饭铺最多的一条街。 他们从窄巷里走出来,走上这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大呼:“翠浓!”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一个人腰畔佩着剑。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待在那种穷地方。像你这样的人才,到了大城里来,用不着两年,我保证你就可以把金元宝一车车地装回去。” “……”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是老交情了,你难道会忘了我!” 这佩刀的大汉显然喝了几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这美丽的人有交情。 翠浓却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瞟着傅红雪。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佩刀的大汉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浓,终于明白了。 “难怪你不敢开口,原来你已有了个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找个跛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发现翠浓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跟着翠浓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傅红雪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傅红雪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们是世交。” 傅红雪道:“你到万马堂去过?” 彭烈当然去过,否则他怎么会认得翠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万马堂?”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万马堂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认得三老板?” 傅红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傅红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红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红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烈变色道:“你想看看?” 傅红雪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已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道也能杀人?” 他心里愈恐惧,笑声愈大。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现在他若要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来说话,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是带着种轻蔑之色,好像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彭烈道:“说过什么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公孙断!” 彭烈悚然失色,道:“公孙断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烈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经被逼出了万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傅红雪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么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红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红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万马堂也是世交。” 傅红雪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拔刀?” 傅红雪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傅红雪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着远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傅红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浓美丽的眼睛似已因兴奋而燃烧起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天山……天山……” 忽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 等到人的眼睛看见这比闪电还快的刀光时,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风吹过,一根根红丝飞起。 袁青枫剑上的红丝绦却已赫然断了。 傅红雪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袁青枫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额上却已有冷汗流下来了。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却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枫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转过身,走入酒楼旁的窄巷里。 他还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只不过看见了刀光。 但这已足够。 人已去了,血红的丝绦却还有一两条留在风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湿透。 傅红雪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我的刀你已看过?” 彭烈点点头。 傅红雪道:“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着牙,咬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刀锋摩擦一样。 突听一人道:“这把刀不好看。” 路上刚有顶轿子经过,现在已停下,这声音就是从轿子里发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音,但却看不见她的人。 轿上的帘子是垂着的。 傅红雪冷冷道:“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轿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声如银铃,而且真的好像有铃铛“叮铃铃”地响。 清脆的铃声中,轿子里已有个人走下来,就仿佛一朵白莲开放。 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颈子上,腕子上,甚至连足踝上都挂满了带着金圈子的铃铛。 丁灵琳。 傅红雪眉尖已皱起,道:“是你?”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其实傅红雪根本不认得她,只不过看见过她跟叶开在一起。 丁灵琳笑道:“我说这把刀不好看,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断门刀。” 傅红雪道:“不是?” 丁灵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断门刀,就该到关中的五虎庄去。” 她忽又转身向彭烈一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还是快去喝酒吧,小叶一定已经等得急死了。” 傅红雪道:“小叶?” 丁灵琳道:“今天晚上小叶请客,我们都是他的客人。” 她娇笑着,接着道:“他不喜欢死客人,也不喜欢客人死。”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道:“除了他还有谁?” 傅红雪道:“他也在这里?” 丁灵琳道:“就在那边的天福楼,看见你去了,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傅红雪冷冷道:“他看不见我的。” 丁灵琳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去,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只不过……” 她用眼角瞟着傅红雪,悠然道:“他今天请的客人,消息全都灵通得很,若要打听什么消息,到那里去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转身向天福楼走了过去,似已忘记了还有个人在等他。 丁灵琳看了翠浓一眼,又叹了口气,道:“他好像已忘记你了。” 翠浓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他为什么不带你去?” 翠浓柔声道:“因为他知道我自己会跟着去的。” 她果然跟着去了。 丁灵琳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婀娜的风姿,喃喃道:“看来这才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翠浓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因为这种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创出来的。” 天福楼上的客人很多,每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气派都很大。 丁灵琳并没有替叶开吹牛,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当然都是有地位、有办法的人。 能请到这种人并不容易,何况一下子就请了这么多人。 两个多月不见,叶开好像也突然变成个很有办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脚上着的是粉底官靴,头发梳得又黑又亮,还戴着花花大少们最喜欢戴的那种珍珠冠。 这人以前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傅红雪几乎已不认得他了。 但叶开却还认得他。 他一上楼,叶开就一眼看见了他。 灯火辉煌。 傅红雪的脸在灯下看来却更黑。 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这柄刀,先看见这柄刀,再看见他的人。 傅红雪眼睛里却好像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叶开已到了他面前,也带着笑在看他。 只有这笑容还没有变,还是笑得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傅红雪才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一眼。 叶开笑道:“真想不到你会来。” 傅红雪道:“我也想不到。” 叶开道:“请坐。” 傅红雪道:“不坐。” 叶开道:“不坐?” 傅红雪道:“站着也一样可以说话。” 叶开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点点头,又叹道:“只可惜我也没有听过那人的消息。”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突然道:“再见。” 叶开道:“不喝杯酒?” 傅红雪道:“不喝。” 叶开笑道:“一杯酒绝不会害人的。” 傅红雪道:“但我却绝不会请你喝酒。” 叶开苦笑道:“我碰过你的钉子。” 傅红雪道:“我也绝不喝你的酒。”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他忽然转过身,走出去,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已变得有些苦涩。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走下楼,因为这时丁灵琳正和翠浓从楼梯走上来。 楼梯很窄。 翠浓站在楼梯口,似已怔住,她已看见了叶开,叶开正在看着她。 傅红雪也在看着她,丁灵琳却在看着叶开。 四双眼睛里的表情全都不同,没有人能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浓很快就垂下了头。 但叶开还是在盯着她。 丁灵琳走上来,傅红雪走下去。 翠浓也无言地转过身,跟着他走下去,没有再看叶开一眼。 但叶开却还是在盯着那空了的楼梯口,痴痴地出了神。 丁灵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跟着你的朋友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冷冷道:“你若想横刀夺爱,可得小心些,因为那个人的刀也很快。” 叶开笑了。 丁灵琳也在笑,却是冷笑,冷笑着道:“只不过那个女人的确不难看,听说她以前就是靠这张脸赚钱的,你的钱大概也被她赚了不少。” 叶开道:“你以为我在看她?” 丁灵琳道:“你难道没有?” 叶开道:“我只不过在想……” 丁灵琳道:“在心里想比用眼睛更坏。”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永远不会相信的。”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相信。”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欢傅红雪,真的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否则……” 丁灵琳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目中似乎有些忧郁之色,缓缓道:“否则也许我就不得不杀了她!” 丁灵琳道:“你舍得?” 叶开淡淡道:“我本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丁灵琳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他,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叶开又笑了,却是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楼下有人在高呼:“叶开,叶开……” 一个紫衣笠帽的少年,刚纵马而来,停在天福楼外,用一只手勒紧缰绳,另一只手却在剥着花生。 站在窗口的人,一转头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斜插在腰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没有鞘的剑,薄而锋利。 有的人已在失声惊呼:“路小佳!” 路小佳这三个字竟似有种神秘的吸引力,听到这名字的人,都已赶到窗口。 叶开也赶过来,笑道:“不上来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脸,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为何要请我喝酒?” 叶开道:“那是两回事。” 他转身拿起桌上一杯酒,抛过去。 这杯酒就平平稳稳地飞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一样。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弹,酒杯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身。 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笑道:“好酒。” 叶开道:“再来一杯?” 路小佳摇摇头,道:“我只想来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接着了帖子?” 叶开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欢凑热闹的。” 路小佳道:“好,我们九月十五,白云庄再见。” 他捏开花生,抛起,正准备用嘴去接。 谁知叶开的人已飞了出去,一张嘴,接着了这颗花生,凌空倒翻,轻飘飘地又飞了回来,大笑道:“我总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笑,大笑着扬鞭而去,只听他笑声远远传来,道:“好小子,这小子真他妈的是个好小子。” 面已经凉了。面汤是混浊的,上面漂着几根韭菜。 只有韭菜,最粗的面,最粗的菜,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碗装着。 翠浓低着头,手里拿着双已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竹筷子,挑起了几根面,又放下去。 她虽然已经很饿,但这碗面却实在引不起她的食欲来。 平时她吃的面通常是鸡汤下的,装面的碗是景德镇来的瓷器。 看着面前的这碗面,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傅红雪碗里的面已吃光了,正在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我……不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惯这种东西,你应该到天福楼去的。” 翠浓垂着头,轻轻地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去的,我……”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怕别人不欢迎?” 翠浓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去?” 翠浓慢慢地抬起了头,凝视着他,柔声道:“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也在这里,别的无论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去。” 傅红雪不说话。 翠浓悄悄地伸出手,轻抚着他的手——那只没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纤美。她的抚摸也是温柔的,温柔中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挑逗之意。 她懂得怎么样挑逗男人。 傅红雪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认得那个人?” 翠浓又垂下头,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个普通客人。” 傅红雪道:“什么叫普通客人?” 翠浓轻轻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种地方,总免不了要认得些无聊的男人。” 傅红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浓道:“你应该原谅我,也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着他。” 翠浓道:“我什么时候死盯着他了,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恶心得要命。” 傅红雪道:“你恶心?” 翠浓道:“我简直恨不得你真的杀了他。” 傅红雪又冷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那个姓彭的?” 翠浓道:“你不是说他?” 傅红雪冷笑道:“我说的是叶开。” 翠浓怔住。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也认得他?他是不是个普通的客人?” 翠浓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凄然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是在折磨我?还是在折磨你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发红,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字字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认得他而已。” 翠浓道:“就算我以前认得他,现在也已经不认得了。” 傅红雪道:“为什么?” 翠浓道:“因为现在我只认得你一个人,只是认得你。” 她又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傅红雪看着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只可惜我不能让你过你以前过惯的那种日子,你跟着我,只能吃这种面。” 翠浓柔声道:“这种面也没什么不好。” 傅红雪道:“但你却吃不下去。” 翠浓道:“我吃。” 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里的面,一根根地吃着,看她脸上勉强的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药似的。 傅红雪看着她,突然一把夺过她的筷子,大声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没有勉强你。” 他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手也开始发抖。 翠浓眼睛已红了,眼泪在眼睛里打着滚,终于忍不住道:“你何必这样子对我?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翠浓咬了咬牙,道:“我只不过觉得我们根本不必过这种日子的。” 她叹息着,柔声道:“你带出来的钱虽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还有。” 傅红雪胸膛起伏着,嗄声道:“那是你的,跟我没有关系。” 翠浓道:“连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分得这么清楚?”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通红,全身都已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道:“但你为什么不想想,你的钱有多脏?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就要吐。” 翠浓的脸色也变了,身子也开始发抖,用力咬着嘴唇道:“也许不但我的钱脏,我的人也是脏的。” 傅红雪道:“不错。” 翠浓道:“你用不着叫我想,我已想过,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来,嘶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红雪道:“我想什么?” 翠浓道:“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是怎么会做那种事的?我为了谁?我……我这又是何苦?” 她虽然尽力在控制着自己,还是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忽然站起来,流着泪道:“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缠着你,我……” 傅红雪道:“不错,你既然有一串串的银子可赚,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早就该走了。” 翠浓道:“你真的不要我?” 傅红雪道:“是的。” 翠浓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着脸,痛哭着奔出去。 傅红雪没有阻拦她,也没有看她。 她已冲出去,“砰”地,用力关上了门。 傅红雪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他身子也不再颤抖,但一双手却已有青筋凸出,额上已有冷汗流下。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痉挛,嘴角吐出了白沫。然后他就开始在地上打着滚,像野兽般低嘶着,喘息着……就像是一只在垂死挣扎着的野兽。 门又开了。 翠浓又慢慢地走了进来。她面上泪痕竟已干了,干得很快,眼睛里竟似在发着光。但是她的手却又在颤抖。那绝不是因为痛苦而颤抖,而是因为兴奋!紧张!她眼睛盯着傅红雪,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间,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咀嚼的声音! 一个人不知何时已从窗外跳进来,正倚在窗口,咀嚼着花生。 路小佳! 翠浓脸色变了,失声道:“你来干什么?” 路小佳道:“我不能来?” 翠浓道:“你想来杀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杀他?还是你想杀他?” 翠浓脸色又变了变,冷笑道:“你疯了,我为什么想杀他?”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杀男人,总是能找出很多理由来的。” 翠浓忽然挡在傅红雪前面,大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许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请我碰他,我也没兴趣,我从来不碰男人的。” 翠浓道:“你只杀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从来不杀一个已经倒下去的男人。” 翠浓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路小佳道:“只不过来问问你们,有没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浓道:“帖子?什么帖子?” 路小佳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的交游实在不够广阔。” 翠浓道:“我们用不着交游广阔。” 路小佳道:“不交游广阔怎么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剑,眨眼间就在墙上留下了八个字! “九月十五,白云山庄。” 翠浓道:“这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们能在九月十五那天,活着到白云山庄去,死人那里是不欢迎的。” 一阵风吹过,窗台上有样东西被吹了下来,是个花生壳。路小佳的人却似已被吹走了。 风吹木叶,簌簌地响,傅红雪的喘息却已渐渐平静下来。 翠浓痴痴地站在那里,怔了许久,终于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怀抱温暖而甜蜜。她一向懂得应该怎么样去抱男人。 第二十八章有女同行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忌出行。冲虎煞南,晴。 黄昏。 官道旁有个茶亭。 并不是每个茶亭都只供应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费的,酒却要用钱买。 这茶亭里有四种酒,都是廉价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除了酒之外,当然还有廉价的食物,豆干、卤蛋、馒头、花生。 茶亭四面的树荫下摆着些长板凳,很多人早就在板凳上,跷着脚,喝着酒,剥着花生。 傅红雪却在看别人剥着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馒头。花生和豆干,本来就好像说相声的一样,一定要一搭一档才有趣,分开来就淡而无味了。但他却只要豆干,拒绝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浓忍不住悄悄道:“你还在想那个人?” 傅红雪闭着嘴。 翠浓道:“就因为他喜欢吃花生,所以你不吃?” 傅红雪还是闭着嘴。 翠浓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傅红雪突然道:“你知道什么?” 翠浓道:“你的病发作时,不愿被人看见,但他却偏偏看见了,所以你恨他。” 傅红雪又闭起了嘴,闭得很紧,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样紧。除了他之外,这里很少有人带刀。也许就因为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开了他,坐得很远。 翠浓又叹了一口气,道:“九月十五,白云庄,他为什么要在九月十五这天到白云庄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红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浓道:“但是我却不能不想。” 傅红雪道:“想什么?” 翠浓道:“他要我们去,一定没什么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为什么一定偏偏要去。” 傅红雪道:“没有人要你去。” 翠浓垂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已不能再说,也不敢再说。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着几辆大车,几匹骡马。到这里来的,大多是出卖劳力的人,除了喝几杯酒外,生命中并没有太多乐趣。几杯酒下肚后,这世界立刻就变得美丽多了。 一个黝黑而健壮的小伙子,刚刚下了他的大车走进来,带着笑跟几个伙伴打过招呼,就招呼这里的老板,叫道:“王聋子,给我打五斤酒,切十个卤蛋,今天我要请客。” 王聋子其实并不聋,只不过有人要欠账时,他就聋了。 他斜着白眼,瞧着那小伙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疯了?” 小伙子瞪眼道:“谁说我疯了?” 王聋子道:“没有疯好好的请什么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发了点小财,遇见了个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这个人来,倒真是大大的有名。” 于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抢着问:“这人是谁?” 小伙子又笑了笑,摇着头道:“我说出来,你们也未必听说过。” “这是什么话?” “既然大大的有名,我们为什么没听说过?” “因为你们还不配。” “我们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个堂兄在镖局里做事,我也不会听说的。” “你少卖关子好不好,那人到底是姓什么?叫什么?” 小伙子跷起了泥脚,悠然道:“他姓路,叫作路小佳。” 傅红雪本已站起来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别的人都没有注意他,都在问:“这路小佳是干什么的?” “是个刺客。” 他故意压低了语声,但声音又刚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说,你只要给他银子,他就替你杀人,据说他杀一个人至少也要上万两的银子。”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堂兄那家镖局的总镖头,就是被他杀了的。” “你说的是上半年刚做过丧事的那位邓大爷?” “不错,他出丧的那天,你们都去了,每个人都得了五两银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气派真不小。” “所以你们总该看得出,他活着时当然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见这位路大爷,连刀都没拔出来,就被人家一剑刺穿了喉咙。” “你怎么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边亲眼看见的,就因为他一回去就把这位路大爷的样子告诉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认出了他——倒也不是认出了他的人,是认出了他的剑。” “他的剑有什么特别?” “他的剑没有鞘,看来就像是把破铜烂铁,但我堂兄却告诉我,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剑了。” 大家惊叹着,却还是有点怀疑。 “人家杀个人就能赚上万两的银子,怎么会坐上你的破车?” “他的马蹄铁磨穿了,我刚巧路过,从前面的清河镇到白云庄这么点路,他就给了我二十两。” “看来你这小子的造化真不错。” 大家惊讶着,叹息着,又都有点羡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们若不吃他个三五两银子,这小子回去怎么睡得着?” 突然一人道:“要请客也得请我。” 这人就躺在后面的树荫下,躺在地上,用一顶连边都破了的马连坡大草帽盖着脸。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脏又破,看来连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里干睡。 有的人已皱起眉头在嘀咕:“请你,凭什么请你?” 那小伙子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就请请你也没什么,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请起来吧。” 这人冷冷道:“我虽然喝你的酒,却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记着。” 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推,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赫然竟是条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肩膀几乎有平常人两个宽,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垂下来,几乎已盖过了膝盖,脸上颧骨高耸,生着两道扫帚般的浓眉,一张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这一站起,可是威风凛凛,叫人看着害怕。 本来已经有人要教训他了,问他为什么要喝人家的酒,却不承认人家是朋友。 现在哪里还有人敢开口的。 王聋子刚把五斤酒、十个卤蛋搬出来,这人就走过去,道:“这一份归我。” 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既简单,又干脆。只见他抓起两个蛋,往嘴里一塞,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吃两个蛋,喝一口酒,眨眼间五斤酒十个蛋就全下了肚。大家在旁边看着,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才总算停下来歇口气,懒洋洋地摸着肚子,道:“照这样再来一份。” 王聋子又吓了一跳,失声道:“再来一份?” 大汉沉下了脸,厉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 这一声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个霹雳,连聋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跷着脚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竟被他吓得跌了下去。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忽然对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么?怕请客?”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一张嘴几乎已裂到耳朵根子,看来就像是庙里的金刚恶鬼。 小伙子脸都吓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汉道:“你不请,我请。” 他随手一掏,就掏出锭银子来,竟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小伙子的眼睛又发了直。 大汉道:“这锭银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这里等着,载我去白云庄,你若敢误了我的事,你的脑袋就会变得像这锭银子一样。” 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银子竟被捏得像团烂泥。 小伙子刚站起来,又吓得一跤跌倒。大汉仰面大笑,将银子往这小伙子面前一抛,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一步迈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听一阵悲壮苍凉的歌声自秋风中传来: 九月十五月当头, 月当头兮血可流。 流不尽的英雄泪, 杀不尽的仇人头…… 歌声也愈来愈远,终于听不见了。 傅红雪痴痴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不尽的仇人头!” 凌晨。东方刚现出鱼肚白色,大地犹在沉睡。茶亭里已没有人了,王聋子晚上并不睡在这里,现在这里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车还停在树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车上睡着。 他生怕自己来迟了,那凶神般的大汉会将他脑袋捏成烂泥。 风很冷,大地苍茫,远处刚传来一两声鸡啼。 一个人慢慢地从熹微的晓色中走过来,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上去。 一个苗条美丽的女人,手里提着个包袱,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风吹着木叶,晨雾刚升起。 雾也是冷的。 冷雾,晓风,残月。 傅红雪在茶亭上停下来,回头看着翠浓。 翠浓的脸也是苍白的,虽然拉紧了衣襟,还是冷得不停发抖。 在雾中看来,她显得更美,但神色间却已显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她,冷漠的目光已渐渐变得温柔,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累了。” 翠浓柔声道:“累的应该是你,你本该多睡一会儿的。” 傅红雪道:“我睡不着,可是你……” 翠浓垂下头嫣然一笑,道:“你睡不着,我怎么能睡得着?” 傅红雪忍不住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 傅红雪黯然道:“还没有找到马空群之前,我绝不能回去,也没有脸回去。” 翠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我只有要你陪着我吃苦。” 翠浓抬起头,凝视着他,柔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怕吃苦,什么苦我都吃过。” 她拉起傅红雪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道:“只要你能对我好一点,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愿意。” 傅红雪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实在对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翠浓道:“可是我怎么会走?就算你用鞭子来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傅红雪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阳光,显得分外灿烂,分外辉煌。 翠浓看着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痴了,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傅红雪摇摇头。 翠浓道:“我最喜欢看到你的笑,但你却偏偏总是不肯笑。” 傅红雪柔声道:“我会常常笑给你看的,只不过,现在……” 翠浓道:“现在还不到笑的时候?”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道:“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 他仿佛总不愿将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宁愿被人看成个冷酷的人。 翠浓失望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绝不会不来的。” 傅红雪沉吟着,道:“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翠浓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云庄,他怎么会不去?” 傅红雪抬起头,遥望着已将在冷雾中逐渐消失的晓月喃喃道:“今天已经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 有风吹过,突听一阵歌声隐隐随风而来: 流不尽的英雄血, 杀不尽的仇人头。 头可断,血可流, 仇恨难罢休…… 歌声在这愁煞人的秋晨中听来,显得更苍凉,更悲壮。 翠浓动容道:“果然来了。” 傅红雪道:“嗯。” 翠浓道:“我们要不要先躲一躲?”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来不逃,也从来不躲。” 只听远处有人大笑,道:“好一个从来不逃,从来不躲,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翠浓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的耳朵好尖。” 这句话刚说完,那大汉已迈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旧的大草帽,手里却多了个漆黑发亮的酒葫芦,看着傅红雪大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也会在这里等的。” 傅红雪道:“你知道?” 大汉道:“我不知道谁知道?” 他扬起脸,将酒葫芦凑上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忽然沉下了脸,厉声道:“我既已来了,你为何还不动手?” 傅红雪怔了怔,道:“我为什么要动手?” 大汉道:“来取我项上的人头。”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取你项上的人头?” 大汉仰天笑道:“薛果纵横天下,杀人无算,有谁不想要我这颗大好头颅?” 傅红雪道:“我不想。” 这次是大汉怔住。 傅红雪道:“我根本不认得你。” 大汉冷笑道:“薛果仇家虽遍布天下,认得我的却早已被我杀光了,还能活着来杀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你常常等着别人来杀你?” 大汉道:“不错。” 傅红雪淡淡道:“只可惜这次你却要失望了。” 大汉皱眉道:“你不是在这里等杀我的?” 傅红雪道:“我已立誓杀人绝不再等。” 大汉道:“你说的不错,杀人的机会本就是稍纵即逝,错过了实在可惜,实在是等不得的!” 傅红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杀了你!” 大汉道:“所以我并不是你的仇人?” 傅红雪道:“不是。” 大汉忽又大笑,道:“看来我运气还不错,看来做你的仇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红雪道:“绝不是。” 大汉道:“做你的朋友呢?”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大汉道:“连薛大汉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傅红雪道:“薛大汉?” 大汉笑道:“我就是薛大汉。” 傅红雪道:“我还是不认得你。” 薛大汉道:“你也不想认得我?” 傅红雪道:“不想。” 薛大汉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头,也不想做我朋友,这种人倒少见得很。” 傅红雪道:“本来就少见得很。” 薛大汉道:“你想要什么?” 傅红雪道:“只想跟着你的大车,到白云庄去。” 薛大汉道:“就这样?” 傅红雪道:“就这样。” 薛大汉道:“好,上车吧。” 傅红雪道:“我不上车。” 薛大汉又怔了怔,道:“为什么又不上车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五十两银子付车钱。” 薛大汉道:“你难道要跟在车子后面走?” 傅红雪道:“你坐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本就没有关系。” 薛大汉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漆黑的刀,又忍不住叹道:“你真是个怪人,简直比我还怪!” 他的确也是个怪人。 天渐渐亮了。 初升的阳光,就像是刀一样,划破了轻纱般的冷雾,大地上的生命已开始苏醒了。 那小伙子还没有醒。 薛大汉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了他,大声道:“快起来,赶车到白云庄去。” 小伙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赔着笑道:“大爷就请上车。” 薛大汉道:“大爷不上车。” 小伙子怔了怔,道:“为什么不上车?” 薛大汉道:“因为大爷高兴。” 这小伙子年纪虽轻,赶车也赶了六七年,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花了钱雇车,却情愿跟在车子后面走。但只要是人家大爷高兴,他就算要在后面爬,也没有人管得着。 小伙子心里虽奇怪,倒也落得个轻松。他赶着车在前面走,后面居然有三个人在跟着——一个凶神般的大汉,一个脸色苍白的跛子,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 这样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谁能不多看几眼的。 但薛大汉洋洋自得,别人对他是什么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傅红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世界的。翠浓眼睛里更没有别的人,在傅红雪面前,她根本连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赶车的小伙子心里又不禁嘀咕,他实在想不通这三个人为什么要到白云庄去。白云庄本来根本不是他们这种人去的地方。 薛大汉喝了几大口酒,忽然用力赶上大车,道:“我们又不是赶去奔丧的,你慢点行不行?” 小伙子赔笑道:“行,当然行。” 雇车的不急,他当然更不急。 薛大汉自己也放慢了脚步,道:“白云庄又不远,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他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傅红雪听的,傅红雪却像是没听见。 薛大汉已落在他身旁,又问道:“却不知你到白云庄去干什么?” 傅红雪还是听不见。 薛大汉道:“你认得袁秋云?” 傅红雪终于忍不住问道:“袁秋云是谁?” 薛大汉道:“就是白云庄的庄主。” 傅红雪道:“不认得。” 薛大汉笑了笑,道:“你连薛大汉都不认得,当然是不会认得袁秋云的了。” 傅红雪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道:“我怎么会认得那种老古董。” 傅红雪沉默了半晌,忽然又问道:“你只认得路小佳?” 薛大汉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 他忽又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当然知道,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 傅红雪道:“找他干什么?” 薛大汉冷笑道:“也不干什么,只不过想把他的脑袋切下来,一脚踢到阴沟里去。” 傅红雪道:“他是你的仇人?” 薛大汉道:“本来不是。” 他又喝了两口酒,道:“本来他是我的朋友。” 傅红雪道:“朋友?” 薛大汉咬着牙,道:“朋友有时比仇人还可怕,更可怕,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朋友。” 傅红雪道:“你上过他的当?” 薛大汉恨恨道:“我把全副家当都交付于他,把我最喜欢的女人也交给了他,但他却溜了,带着我的全副家当和我的女人溜了。”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看来他倒不像是个这么样的人。” 薛大汉沉声道:“就因为他不像,所以我才会信任他。” 傅红雪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时的确比仇人还可怕。” 薛大汉道:“你从来都没有朋友?” 傅红雪道:“没有。” 薛大汉叹了口气,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起酒来。 过了很久,傅红雪忽然又道:“你本来不必陪我走的。” 薛大汉道:“的确不必,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坐在车上。” 傅红雪也不说话了。 又走了段路,薛大汉忽然把酒葫芦递过去,道:“喝口酒?” 傅红雪道:“不喝。” 薛大汉道:“你从来都不喝酒?” 傅红雪道:“从来不喝。” 薛大汉道:“赌钱呢?” 傅红雪道:“从来不赌。” 薛大汉道:“你喜欢干什么?” 傅红雪道:“什么都不喜欢。” 薛大汉叹道:“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喜欢,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傅红雪道:“我本不是为了有趣而活着的。” 薛大汉道:“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为了复仇。” 薛大汉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苦笑着道:“看来做你的仇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又不说话了。 薛大汉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也认得路小佳?” 傅红雪道:“我只见过他。” 薛大汉道:“怎么会见到的?” 傅红雪道:“他想来杀我。” 薛大汉动容道:“后来呢?” 傅红雪淡淡道:“后来他就走了。” 薛大汉道:“你就让他走?”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杀他……我想杀的只有一个人。”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 傅红雪点点头。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只有一个?” 傅红雪道:“现在我只知道一个。” 薛大汉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比我好。” 傅红雪忽然也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的运气比我好。” 薛大汉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若有杀不尽的仇人可杀,倒也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 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连那一个仇人都找不到。” 薛大汉道:“你那仇人是谁?” 傅红雪道:“你不必知道。” 薛大汉目光闪动,道:“但是我却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他。”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道:“他姓马,马空群。” 薛大汉悚容道:“万马堂的主人?” 傅红雪也悚然动容,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摇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喃喃道:“这就难怪你要到白云庄去了!” 傅红雪道:“白云庄和万马堂又有什么关系?” 薛大汉道:“本来是没有的。” 傅红雪道:“现在呢?” 薛大汉道:“你难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红雪道:“我怎么会知道?” 薛大汉道:“你也没有接到帖子?” 傅红雪道:“谁发的帖子?” 薛大汉道:“当然是白云庄,今天就是他们少庄主大喜的日子。” 傅红雪道:“我也不认得他。” 薛大汉道:“但新娘子你却一定认得的。” 傅红雪道:“新娘子是谁?” 薛大汉说道:“就是马空群的女儿,听说叫作马芳铃。”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 薛大汉沉吟着,道:“所以马空群今天想必也会到白云庄去。”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傅红雪已纵身跃上了马车。 他轻功一施展出来,行动就突然变得箭一般迅速,绝没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个跛子。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带着深思之色,过了半晌,才叹息着道:“果然是好身手!” 这时傅红雪却已蹿上了马车的前座,夺过了那小伙子的马鞭,“唰”的一鞭往马腹上抽了下去。 马车已绝尘而去,竟将薛大汉和翠浓抛在后面。 翠浓垂下头,眼泪似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薛大汉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甩下你的。” 语声中他已迈开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已追上了马车,一伸手,拉住了车辕。 拉车的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车马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没法子往前走半步。 薛大汉又回头向翠浓笑了笑,道:“请上车。” 翠浓终于抬起头,轻轻道:“那女人不该抛下你跟路小佳走的,你是个君子。” 薛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这年头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 第二十九章蛇蝎美人 天大亮,阳光普照。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 乌兔太阳申时。 大吉。 忌嫁娶。 忌安葬。 冲龙煞北。 晴。 艳阳天。 大地清新,阳光灿烂。路上不时有鲜衣怒马的少年经过,打马赶向白云山庄。 拉车的马当然不会是快马,但现在它的确已尽了它的力了。傅红雪已将马鞭交回给那小伙子,坐到后面来,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这双手本就不适于赶车的。 “你为何不留些力气,等着对付马空群!” 傅红雪紧紧地闭着嘴,脸色又苍白得接近透明。 翠浓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目中充满了忧郁之色,却又不知是为谁忧虑。 薛大汉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喃喃道:“我只希望路小佳和马空群都在那里……” 傅红雪突然道:“那么你就该少喝些酒。” 薛大汉皱眉道:“为什么?” 傅红雪冷冷道:“醉鬼是杀不死人的,尤其杀不死路小佳那种人。” 薛大汉冷笑道:“难道要杀人前只能吃花生?” 傅红雪道:“花生至少比酒好。” 薛大汉道:“哪点比酒好?” 傅红雪道:“哪点比酒都好。” 嘴里有东西嚼着的时候,的确可以令人的神情松弛,而且花生本就是件很有营养的东西,可以补充人的体力。 薛大汉刚瞪起眼睛,像是想发脾气,却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都应该吃点花生才是,我们好像都太紧张了。” 赶车的小伙子忽然回过头来,笑说道:“现在咱们已经走上往白云庄的大道了,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白云庄。” 薛大汉立刻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瞧。 大道上黄尘滚滚,山色却是青翠的,翠绿色的山坡上,一排排青灰色的屋顶在太阳下闪着光。 薛大汉皱着眉,道:“看来这白云庄的规模倒真不小。” 赶车的小伙子笑道:“袁家本是这里的首户,提起袁家的大少爷来,在这周围八百里的人有谁不知道的呢?” 薛大汉又瞪起眼,厉声道:“大爷我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赶车的小伙子一看见他瞪眼,早已吓得转回头,再也不敢开腔了。 马车已渐渐走入了山路,两旁浓荫夹道,人迹却已渐少。 该来的人,此刻想必都已到了白云庄。 “马空群是不是真的会在那里?”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若不是如此用力,这双手只怕已在发抖。 翠浓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他若在这里,就跑不了的,你何必着急?”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大汉也正在看着这柄刀。 这本来是柄很普通的刀,但是被握在傅红雪苍白的手里时,刀的本身就似已带着一种神秘的、符咒般的魔力。 无论谁看着这柄刀就像是已被魔神诅咒过的。 薛大汉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道:“不能。” 薛大汉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没有人看过我的刀!” 薛大汉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傅红雪冷冷道:“那就一定有人要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薛大汉的脸色已有些变了,却笑了笑,道:“路小佳的剑就不怕被人看,他的剑根本就没有鞘。” 傅红雪道:“你随时都可以去看他的剑,但最好永远也不要想看我的刀。” 他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一字字接着道:“这本来就是柄不祥的刀,看到它的人必遭横祸。” 薛大汉脸色又变了变,还想再问,但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下。 他转过头,就看见有样东西在太阳下闪着光,赫然竟是一粒花生。 剥了皮的花生。 花生落下,落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懒洋洋地站在路中央,他的剑也在太阳下闪着光。 薛大汉跳了起来,乌篷大车的顶,立刻被他撞得稀烂。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幸好这辆车不结实,否则你的头岂非要被撞出个大洞?” 薛大汉厉声道:“你岂非就想我头上多个大洞。” 路小佳微笑道:“仔细想一想,那倒也不坏,把酒往洞里倒,的确比用嘴喝方便些。” 薛大汉又跳起来,怒道:“你还想在我面前说风凉话?你还敢来见我?” 路小佳道:“为什么不敢?我本来就是在这里等你的。”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知道我要来?” 路小佳道:“别人都在奇怪,你为什么不坐在车上,我却一点也不奇怪,就算你把车子扛在背上走,我都不会奇怪。” 他微笑着又道:“你这个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薛大汉道:“你呢?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路小佳道:“笨蛋做的事,我就做不出。” 薛大汉冷笑道:“你当然不是笨蛋,我才是笨蛋,我居然将你这种人当作朋友。”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薛大汉厉声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给你的八十万两银子呢?” 路小佳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汉大叫道:“什么?你花了?” 路小佳道:“我们既然是好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财之义,你的银子我为什么不能花?”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你怎么花的?” 路小佳道:“全送了人。” 薛大汉道:“送给了谁?” 路小佳道:“一大半送给了黄河的灾民,一小半送给了那些老公被你杀死了的孤儿寡妇。” 他不让薛大汉开口,又抢着道:“你的银子来路本不正,我却替你正大光明地花了出去,你本该感激我才是。” 薛大汉怔住了,怔了半天,突又大声道:“我的女人你难道也送给了别人?” 路小佳道:“那倒没有。” 薛大汉道:“她的人呢?” 路小佳道:“我已杀了她。” 薛大汉又跳起来,大叫道:“什么,你杀了她?” 路小佳淡淡道:“我杀人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薛大汉道:“你……你为什么要杀她?” 路小佳道:“因为她想偷人。” 薛大汉怒道:“她偷的男人是谁?” 路小佳道:“我。” 薛大汉又怔住。 路小佳道:“她虽然想偷我,却没有偷着,但我既不能保证别的男人都像我一样,也不能保证她不去偷别人,所以只好杀了她。我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你不戴绿帽子。” 薛大汉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路小佳冷冷地答道:“别的法子我不会,我只会杀人。” 薛大汉怔在那里,又怔了半天,忽然仰面大笑,道:“好,杀得好。” 路小佳道:“本来就杀得好。” 薛大汉道:“你杀人好像总是杀得大快人心。” 路小佳道:“我花钱也花得痛快。” 薛大汉大笑道:“花得真痛快,痛快极了,连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路小佳道:“我早就知道你会佩服我的。” 薛大汉道:“这酒还不错,来两口吧。” 路小佳道:“这花生也不错,正下酒。” 两人大笑着,你勾起了我的肩,我握紧了你的手。 赶车的小伙子已经在旁边看得连眼睛都直了,他还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朋友。 薛大汉忽又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回去就走了呢?” 路小佳道:“我赶着去杀别人。” 薛大汉道:“杀谁?” 路小佳笑了笑,道:“就是那个刚才还在你车上的人。” 薛大汉道:“刚才?……” 他回过头,才发现刚才还在车上的傅红雪,竟已不见了,只剩下翠浓一个人坐在那里。 现在她却已不再低垂着头,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路小佳。 薛大汉皱眉道:“你那男人呢?” 翠浓咬着嘴唇,道:“他不是我的男人,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作他的女人,他简直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人。” 薛大汉道:“也许你看错了他。” 翠浓道:“我没有……我从来不会看错任何一个男人的。”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路小佳,忽又冷笑道:“我现在总算也看出你是哪种男人了。” 路小佳淡淡道:“我是哪种男人?” 翠浓道:“是个没胆子的男人!” 路小佳笑了。 翠浓道:“你若还有一点胆量,为什么不敢娶马芳铃?” 路小佳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翠浓道:“因为我知道她是跟着你走的。” 路小佳道:“你知道?” 翠浓道:“我看见她去追你的,也知道她一定追上了你。”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翠浓道:“只可惜她知道的事却太少,所以才会喜欢你。” 路小佳又笑了,道:“你以为她真的喜欢我?” 翠浓道:“她若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去追你?” 路小佳道:“也许她只不过是为了要我替她杀人而已。” 翠浓道:“男人为女人杀人,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难道从来没有杀过人?”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去杀了傅红雪?” 翠浓道:“你敢不敢去?” 路小佳冷笑! 翠浓道:“就因为你不敢,所以就想法子将她送给了别人。” 路小佳道:“你以为是我不要她的?” 翠浓道:“她既然不顾一切去追你,又怎么会不要你?” 路小佳叹道:“这其中当然还有个故事。” 翠浓道:“什么故事?” 路小佳道:“我带她到白云庄来,她看到了小袁,忽然发现小袁比我好,所以就爱上了小袁,把我一脚踢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故事既不曲折,也不离奇,因为这事本就常常会发生的。” 翠浓道:“你为什么要带她到白云庄来?” 路小佳道:“这地方我本就常常来的。” 翠浓冷笑道:“也许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摆脱她,所以才故意带她来,故意替他们制造这个机会。” 路小佳道:“哦?” 翠浓道:“因为你本来就怕傅红雪,怕他的刀比你的剑快。” 路小佳道:“哦?” 翠浓道:“但现在你当然已用不着怕他了,因为他已绝不会再找你,现在你已跟万马堂的人完全没有关系。” 路小佳冷冷地说道:“我本来就跟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翠浓道:“但现在白云庄已跟万马堂结了亲。” 路小佳微笑道:“这门亲事岂非本来就是门当户对的?” 翠浓道:“而且他当然不会知道是你将马芳铃带来的。” 路小佳道:“他知道的事的确不多。” 翠浓道:“所以他一定会认为袁秋云也是他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很可能。” 翠浓道:“所以他现在很可能已杀了袁秋云。” 路小佳道:“也很可能。” 翠浓道:“你一点也不关心?” 路小佳语气淡淡地道:“我为什么要关心?是他杀了袁秋云也好,是袁秋云杀了他也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翠浓盯着他,道:“你关心的是什么?” 路小佳道:“我只关心我自己。” 他忽又笑了笑,道:“就跟你一样,你几时关心过别人?” 翠浓努着嘴唇,缓缓地道:“但我却实在是关心他的。” 路小佳道:“哦?” 翠浓道:“你不信?” 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晶莹的泪珠,凄然道:“你当然不信,有时连我自己都不信,我怎么会忽然变得关心他了。” 路小佳道:“你流泪的样子实在很好看,可惜我一向只喜欢会笑的女人,并不喜欢会哭的。” 翠浓咬着牙,突然从车上扑了过去,手里已多了柄尖刀,一刀刺向他的胸膛。 但她的手很快就被抓住。 路小佳微笑着,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悠然道:“你杀人本不该用刀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杀人又何必用刀?” “叮”的一声,刀落在地上。 翠浓忽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刚才还想杀了他,真的想杀了他,但现在却伏在他胸膛上,似已将整个人都交给他。 因为他比她强。女人一向只尊敬比自己强的男人。 薛大汉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忽然笑了笑,道:“刚才她好像真的想杀了你。” 路小佳道:“本来就是真的。” 薛大汉道:“但现在……” 路小佳道:“现在她已知道杀不了我。” 薛大汉道:“所以她现在已准备让你宰了。” 路小佳道:“宰?” 薛大汉笑道:“你难道真不懂我说的这‘宰’字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当然懂。 每个男人都懂。 薛大汉道:“女人就是这样子的,她宰不了你,你就可以宰她。”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怀中的翠浓。 翠浓显然已听见了他们所说的话,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的躯体柔软而温暖。 薛大汉道:“傅红雪还是个不懂风情的孩子,这女人看来却一定要我们这样的男人才能对付得了。” 路小佳冷冷道:“她本来就是个婊子。”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乳房,抓得很用力。 但翠浓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路小佳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痛苦厌恶之色,又一把揪住她头发,重重的一个耳光掴了下去。 她苍白美丽的脸立刻被打出了个掌印,鲜红的血慢慢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可是她眼睛里却发出了光,看着路小佳,忽然大笑道:“原来你是个……” 路小佳不让她这句话说完,又一掌掴在她脸上。 她的人立刻被打得滚在马车下,像一摊泥般倒在那里。 薛大汉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打她的,你应该……” 路小佳道:“我应该杀了她。” 薛大汉道:“为什么?因为她偷人?但傅红雪又不是你的朋友,何况她本就是婊子。” 路小佳道:“婊子并不该杀,世上还有种比婊子更下贱的女人。” 薛大汉道:“哪种?” 路小佳道:“一种天生的婊子。” 薛大汉又笑了,道:“你难道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处女?” 路小佳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我们又何必站在这里谈这种女人?” 薛大汉道:“我们应该到哪里去?” 路小佳道:“去看杀人。” 他神情忽然变得很兴奋,他一向觉得杀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薛大汉道:“杀人?谁杀人?” 路小佳道:“除了傅红雪外,还有谁杀人值得我们去看?” 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也想看看傅红雪那柄刀究竟有多快的。” 薛大汉脸上忽然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他莫要杀错了人。” 第三十章护花剑客 路小佳和薛大汉都已走了,翠浓却还蜷伏在马车下,动也不动。 赶车的小伙子已被刚才的事吓得面无人色,又怔了半天,才蹲下身,从马车下拉出了翠浓。 他以为翠浓一定很气愤,很痛苦。 谁知她却在笑。 她的脸虽然已被打青了,嘴角虽然在流着血,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兴奋之意。 挨了揍的人,居然还笑得出。 小伙子怔住。 翠浓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 小伙子摇摇头。 翠浓道:“因为他在对自己生气。” 小伙子更不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对自己生气?” 翠浓道:“他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我虽然是个女人,他却只能看着我。” 小伙子还不懂。 翠浓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他只不过是条蚯蚓而已。” 小伙子道:“蚯蚓?” 翠浓道:“你没有看见过蚯蚓?” 小伙子道:“我当然看见过。” 翠浓道:“蚯蚓是什么样子?” 小伙子道:“软软的,黏黏的……” 翠浓眨着眼,道:“是不是硬不起来的?” 小伙子道:“一辈子也硬不起来。” 翠浓嫣然道:“这就对了,所以他就是条蚯蚓,在女人面前,一辈子也硬不起来。” 小伙子终于懂了。 “她天生就是个婊子。” 想到别人对她的批评,看着她丰满的胸膛、美丽的脸…… 他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忽然鼓起勇气,吃吃道:“我……我不是蚯蚓。” 翠浓又笑了。 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反而露出种悲伤痛苦之色,柔声道:“你看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小伙子看着她,脸涨得通红,道:“你……你……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翠浓道:“还有呢?” 小伙子道:“而且……而且你很好,很好……”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话说,但“很好”这两个字却已足够。 翠浓道:“你会不会抛下我一个人走?” 小伙子立刻大声道:“当然不会,我又不是那种混蛋。” 翠浓道:“抛下我一个人走的男人就是混蛋?” 小伙子道:“不但是混蛋,而且是呆子。” 翠浓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又有泪光涌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 她的手纤秀柔白。小伙子看着她的手,似已看得痴了。 翠浓道:“快扶我上车去。” 小伙子道:“到……到哪里去?” 翠浓柔声说道:“随便到哪里去,只要是你带着我走。” 说完了这句话,她眼泪已流了下来。 “今天真是他们家办喜事?” “当然是真的,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请这么多的客人来?” “但这些人脸上为什么连一点喜气都没有,就好像是来奔丧的?” “这其中当然有缘故。” “什么缘故?” “这本来是个秘密,但现在已瞒不住了。” “究竟为了什么?” “该来的人,现在已经全都来了,只不过少了一个而已。” “一个什么人?” “一个最重要的人。” “究竟是谁?” “新郎官。” “……” “他前天到城里去吃人家的酒,本来早就该回来了,却偏偏直到现在还连人影都不见。”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 “也没有人看见,自从那天之后,他这个人就忽然失踪了。” “奇怪……” “实在奇怪。” 看着喜宴中每个客人都板着脸,紧张得神经兮兮的样子,并不能算是件很有趣的事。 但叶开却觉得很有趣。 这无疑是种很难得的经验,像这样的喜宴并不多。 他留意地看着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他在猜,其中不知道有几个人是真的在为袁家担心。 有些人脸上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很忧郁,但却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肚子饿了,急着要喝喜酒。 有些人也许在后悔,觉得这次的礼送得太多,太不值得。 叶开笑了。 丁灵琳坐在他旁边,悄悄道:“你不该笑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新郎官已失踪了,你再笑,岂非显得有点幸灾乐祸?”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笑总比哭好,今天人家毕竟是在办喜事,不是出葬。”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缺德的话?” 叶开道:“不能。” 丁灵琳道:“不能?” 叶开笑道:“因为我若不说,你就要说了。” 丁灵琳也板起了脸,看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其实心里却很愉快。 因为她觉得叶开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而且没有失踪。 午时。 新郎官虽然还没有消息,但客人们总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 喜宴已摆了上来,所以大家的精神显得振奋了些。 丁灵琳却皱起了眉,道:“我那些宝贝哥哥怎么还没有来?” 叶开道:“他们会来?” 丁灵琳道:“他们说要来的。” 叶开道:“你希望他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忍不住笑道:“我想看看路小佳看见他们时会有什么表情。” 叶开道:“路小佳若真的把他们全都杀了呢?” 丁灵琳又嘟起嘴,道:“你为什么总是看不起我们丁家的人?” 叶开笑了笑,说道:“因为你们丁家的人也看不起我。” 丁灵琳冷笑道:“马家的人看得起你,所以把儿子女儿都交托给了你。”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早知道马芳铃会忽然成亲,我就该把小虎子也带来的。” 现在他已将小虎子寄在他的朋友家里。 他的朋友是开武场的,夫妇两个人就想要个儿子,一看见小虎子,就觉得很欢喜。 叶开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样的朋友,做各种事的朋友。 他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朋友的人,朋友们通常也很喜欢他。 丁灵琳瞪着他,忽然冷笑道:“你叹什么气?是不是因为马大小姐嫁给了别人,所以你心里难受。” 叶开淡淡道:“丁大小姐还没有嫁给别人,我难受什么?” 丁灵琳又忍不住笑了,悄悄道:“你再不来我家求亲,总有一天,我也会嫁给别人的。” 叶开笑道:“那我就……”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因为这时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住他的刀,慢慢地走入了这广阔的大厅。 大厅里拥挤着人群,但看他的神情,却仿佛还是走在荒野中一样。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别的人! 但别的人却都在看着他,每个人都觉得屋子里好像忽然冷了起来。 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竟仿佛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叶开也感觉到了,皱着眉,轻轻道:“他怎么也来了?” 丁灵琳道:“说不定也是路小佳找来的?” 叶开道:“他为什么要特地把我们找来?我本来就觉得奇怪。” 他语声又忽然停顿,因为这时傅红雪也看到了他,眼睛里仿佛结着层冰。 叶开微笑着站起来,他一直都将傅红雪当作他的朋友。 但傅红雪却很快地扭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地穿过人丛,脸也仿佛结成了冰。 但他握刀的手,却似在轻轻颤抖着,虽然握得很紧,还是在轻轻颤抖着。 他走得虽然很慢,但呼吸却很急。 丁灵琳摇了摇头,叹道:“他看来更不像是来喝喜酒的!” 叶开道:“他本来就不是。”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来干什么的?” 叶开道:“来杀人的!” 丁灵琳动容道:“杀谁?” 叶开道:“他既然到这里来,要杀的当然是这地方的人!” 他的声音缓慢,神色也很凝重。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表情如此严重,忍不住又问道:“难道他要杀袁……” 叶开的表情更严肃,慢慢地点了点头。 丁灵琳道:“就在这里杀?现在就杀?” 叶开道:“他杀人已绝不会再等。” 丁灵琳道:“你不去拦阻他?” 叶开冷冷道:“他杀人也绝没有人能拦得住。” 他目光忽然也变得刀锋般锐利,只有心怀仇恨的人,目光才是这样子的。 丁灵琳此刻若是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许已不认得他了,因为他竟像是忽然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但丁灵琳却已在看着傅红雪的刀,轻轻地叹息,道:“看来今天的喜事只怕真的要变成丧事了……”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这个人的心里也像是黑与白一样,充满了冲突和矛盾。 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 也许他全部不懂。 他只懂得仇恨。 傅红雪慢慢地穿过人群,走过去。 大厅的尽头处挂着张很大的“喜”字,金色的字,鲜红的绸。 红是吉祥的,象征着喜气。 但血也是红的。 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手里捧着碗茶,本来和旁边的女伴窃窃私语。 她忽然看到了傅红雪。 她手里的茶碗就跌了下去。 傅红雪并没有看她,但手里紧握的刀已伸出。 看来他的动作并不太快,但掉下去的茶碗却偏偏恰巧落在他的刀鞘上。 碗里的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刀。” 丁灵琳也叹了口气,道:“的确快。” 傅红雪慢慢地抬起手,将刀鞘上的茶碗又送到那妇人面前。 这妇人想笑,却笑不出,总算勉强说了一声:“多谢。” 她伸出手,想去接这碗茶。 但她的手却实在抖得太厉害。 忽然间,旁边伸出一只手,接过那碗茶。 一只很稳定的手。 傅红雪看着这只手,终于抬起头,看到了这个人。 一个很体面的中年人,穿着很考究,须发虽已花白,看来却还是风度翩翩,很能吸引女人。 事实上,你很难判断他的年纪。 他的手也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干燥、有力。不但适于握刀剑,也适于发暗器。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就是袁秋云?” 这人微笑着摇摇头,道:“在下柳东来。” 傅红雪道:“袁秋云呢?” 柳东来道:“他很快就会出来的。” 傅红雪道:“好,我等他。” 柳东来道:“阁下找他有什么事?” 傅红雪拒绝回答。 他目光似已到了远方,他眼前似已不再有柳东来这个人存在。 柳东来居然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微笑着将手里的一碗茶送到那妇人面前,道:“茶已有点凉了,我再去替你换一碗好不好?” 这妇人嫣然一笑,垂下头,轻轻道:“谢谢你。” 看到柳东来,她好像就立刻变得轻松多了。 丁灵琳也在看着柳东来,轻轻道:“这人就是‘护花剑客’柳东来?” 叶开笑了笑,道:“也有人叫他夺命剑客。” 丁灵琳道,“他是不是袁秋云的大舅子?” 叶开点点头,道:“他们不但是亲戚,也是结拜兄弟。” 丁灵琳眼波流动,道:“听说他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喜的人。”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我看他对女人实在很温柔有礼,你为什么不学学他?” 叶开淡淡道:“我实在应该学学他,听说他家里有十一房妾,外面的情人更不计其数。” 丁灵琳瞪起了眼,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不学学好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说话,所以已有很多人扭过头来看她。 大家现在虽然还不知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但却都已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立刻就要有灾祸发生在这里。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个人从后面冲了出来,一个已穿上凤冠霞帔的女人。 新娘子马芳铃。 新郎官下落不明,新娘子却冲出了大厅,大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几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马芳铃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是鲜红的,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她一下子就冲到傅红雪面前,嗄声道:“是你,果然是你!” 傅红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这个人似的。 马芳铃瞪着他,眼睛也是红的,大声道:“袁青枫呢?”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袁青枫?” 马芳铃大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有人看见你们的……” 傅红雪终于明白,这地方的少庄主,今天的新郎官,原来就是那在长安市上的佩剑少年。 他也看见了彭烈。 彭烈也是这里的客人,这消息想必就是彭烈告诉他们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本来的确可以杀了他。” 马芳铃的身子颤抖,突然大叫,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否则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你……你……你为什么总要害我,你……” 她声音嘶哑,目中也流下泪来。 她衣袖里早已藏着柄短剑,突然冲过去,剑光闪电般向傅红雪刺下。 她的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剑就要傅红雪的命。 傅红雪冷冷看着她,刀鞘横出一击。 马芳铃已踉跄倒退了出去,弯下了腰不停地呕吐起来。 可是她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我本来也可以杀了你的。” 马芳铃流着泪,喘息着,突又大喊,挥剑向他扑了过来。 她似已用了全身的力量。 但旁边有个人只轻轻一拉她衣袖,她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这是内家四两拨千斤,以力解力的功夫。 懂得这种功夫的人并不多,能将这种功夫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那至少要二三十年以上的功夫。 所以这人当然已是个老人,是个很有威仪的老人。 他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却远比柳东来严肃有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着傅红雪,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傅红雪闭着嘴。 老人目中带着怒色,道:“就算她不是我的媳妇,我也不能看你对一个女人如此无礼。” 傅红雪突然开口,道:“她是你的媳妇?” 老人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就是袁秋云?” 老人道:“正是。” 傅红雪道:“我没有杀你的儿子。” 袁秋云凝视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看来并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缓缓道:“但是我却可能要杀你!” 袁秋云怔了怔,突然大笑。 他平时很少这样大笑的,现在他如此大笑,只因为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大笑着道:“你说你可能要杀我?你竟敢在这里说这种话?”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 袁秋云道:“你可以问。” 傅红雪握紧了他的刀,一字字问道:“十九年前,一个大雪之夜,你是不是也在落霞山下的梅花庵外?” 袁秋云的笑声突然停顿,目光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一张严肃有威的脸,也突然变得扭曲变形,失色道:“你是白……白大侠的什么人?” 他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身子突然发抖。 奇怪的是,他本来在发抖的一双手,此刻却变得出奇稳定。 他咬紧牙关,一字字道:“我就是他的儿子!” 他说完了这句话。 袁秋云也听了这句话,但这句话却已是他最后能听见的一句话了。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他杀人已绝不再等! 刀光一闪。 闪电也没有他的刀光这么凌厉,这么可怕! 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闪刀光,但却没有人看见他的刀。 袁秋云也没有看见。 刀光只一闪,已刺入了他的胸膛。 所有的声音突然全都停顿,所有的动作也突然全都停顿。 然后袁秋云的喉咙里才突然发出一连串“咯咯”声,响个不停。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悲哀和怀疑。 他不信傅红雪的刀竟如此快。 他更不信傅红雪会杀他! 傅红雪的脸又已变为苍白,苍白得几乎透明。 袁秋云看着他,忽然用力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刀上拔出。 于是他倒了下去。 鲜血雨点般溅出,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眼珠渐渐凸出,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嘶:“那天我不在梅花庵外!”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却不是傅红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刀已入鞘,刀上还带着血。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比刀还冷的声音说:“你杀错人了!” “你杀错人了!”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甚至连惊呼和叹息都没有,每个人都已被这幕就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事情所震惊,震惊得几乎麻木。 “你杀错人了!” 傅红雪的耳朵里似也被震得“嗡嗡”地响。 这句话说的声音虽不大,但在他听来,却像是一声霹雳。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身。 柳东来就站在他面前,那张永远带着微笑的脸,已变成死灰色! 他的眼睛看来却像是把刀,正像刀锋般在刮着傅红雪的脸,缓缓道:“那天晚上,他的确不在梅花庵外。” 傅红雪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东来的脸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伤而扭曲,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难产而死的时候,他一直都守在床边,没有离开过半步。” 这绝不是谎话。 傅红雪只觉得自己胸膛上仿佛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冰冷。 柳东来道:“但他却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战。” 傅红雪道:“他……他怎么会知道的?” 柳东来道:“因为有人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是谁告诉了他?” 柳东来道:“我!” 这一个字就像是一柄铁锤,又重重地击在傅红雪胸膛上。 柳东来充满痛苦和悲伤的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讥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刺杀你父亲的人!” 他转过脸看着袁秋云的尸身,目中早已有泪将出,黯然接着道:“他不但是我的姻亲,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同生死、共患难,我们之间从无任何的秘密。”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柳东来凄然道:“但我却从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的话就像是尖针一样,在刺着傅红雪。 他接着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还责备我,说我不该为了个女人,就去做这件事,那只因他还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红雪颤声道:“你……你去行刺,只不过是为了个女人?” 柳东来道:“不错,是为了个女人,她叫作洁如,她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势和钱财,强占了她!” 傅红雪突然大吼,道:“你说谎!” 柳东来仰面狂笑,道:“我说谎?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傅红雪的脸又已血红,身子又在剧烈地颤抖,忽然大吼拔刀! 雪亮的刀光,匹练般向柳东来刺过去,刀又入鞘。 柳东来前胸的衣襟却已裂开,鲜血像雨点般溅了出来。 但是他连动也没有动,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狠毒讥诮的笑容。 傅红雪厉声道:“你敢再说一句这种无耻的谎话,我就要你慢慢地死。” 柳东来冷冷道:“袁老二已因我而死了,我本就没有准备再活下去,怎么死都一样。”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血口喷人,用这种话来侮辱他。” 柳东来道:“我随便你用什么法子都行,但你却一定要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每个字都是。” 他声音虽已因痛苦而颤抖嘶哑,但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傅红雪却在发抖,突然转身,拔出了一个人的剑,抛给他。 柳东来接住。 傅红雪厉声道:“现在你手里已有剑了。” 柳东来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只有在蒙着脸的时候才敢杀人?” 柳东来凝视着他手里握着的剑,喃喃道:“我的确该杀了你,免得你再杀错别人,但血已经流得太多了,太多了……” 他忽然挥手,手里的剑立刻洒出了一片光幕。 他的剑轻灵、巧妙。 他出手的部位奇特,剑招的变化奇诡而迅速。 护花剑客本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他的声名并不是骗来的。 你可以骗得到财富,骗得到权力,但无论谁也骗不到武林中的名声。 那只有用血才能换来——用别人的血才能换来。 但这次他流的却是自己的血。 轻灵美妙的剑光刚洒出去,还很灿烂,很辉煌,但突然间就已消失。 刀已在他胸膛上。 他的脸已扭曲,但嘴角却还是带着那种讥诮恶毒的笑。 他还是在看着傅红雪,喘息着道:“果然是举世无双的快刀,只可惜无论多么快的刀,也改变不了事实的真相!”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倒下去。 他一定要说完这句话才能倒下去,才肯倒下去。 第三十一章刻骨铭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 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疯狂般嘶喊:“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凶手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他在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唇,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衣服,将头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过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叶开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老庄主已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么能走?” 这老人满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入白云庄一步。” 秋风飒飒,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竟是这么样一个无情的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性。”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们叶家的人呢?”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灵琳还没有回头,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 一个人正施施然从后面走过来,羽衣星冠,白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杏黄色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极合身,一双保养极好的手上,戴着个色泽柔润的汉玉扳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色间却显得很骄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已欢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铃铛“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还是一见面就骂人?” 丁云鹤叹息着摇了摇头,皱着眉看了看叶开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 叶开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了。” 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不假。” 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地在家里待着了。”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已进了棺材。” 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人没有?那个腰带上插着柄剑的人。”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了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云鹤道:“哦?” 丁云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 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内家剑法的真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说过么?”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为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地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在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复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至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 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 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已能忍受各种痛苦,但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缸酒,他将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 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尔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竟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满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地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 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一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而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 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许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 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 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 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安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 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墙壁雪白,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 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胀,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 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 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都走在傅红雪身后一样。 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 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 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 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 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又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都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窝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 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窝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账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竟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已因羞愤而发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别人的确没有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账呢?” 傅红雪闭着嘴。 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账,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账是二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账?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 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诮,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 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着血。 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马车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 第三十二章小李飞刀 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欢在秋天杀人的。” 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 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看傅红雪,又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 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力,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已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有信心?” 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相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薛手下。” 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着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后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得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这倒也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为何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我不必问。”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纪?” 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杀了你。” 傅红雪终于明白。 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阴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没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巨大的身躯,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汉冷冷道:“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 突听一人大喊。 “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花径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乱,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是你!” 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欢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 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翠浓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干什么?” 翠浓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薛大汉冷笑,道:“你能保护他?” 翠浓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 薛大汉道:“你真的肯为他死?” 翠浓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翠浓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以前他对我那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 薛大汉冷笑。 翠浓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 薛大汉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 翠浓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 薛大汉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听傅红雪道:“等一等!” 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 傅红雪不再回答,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被人揉在掌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人类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随着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的,是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飙。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高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也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傅红雪,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红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刀。 “锵”的一声,刀已入鞘。 薛大汉居然还没有倒下去,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仿佛是悲哀,叹息。 “我本来想把你当作朋友的。”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杀你。”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出口来的。 残花已落尽,有些花瓣,正落在薛大汉身上。 路小佳还是坐在那里,他也并没有去看他朋友的尸体,他在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一双冷漠的眼睛突然变得炽热了起来。 “好快的刀!” 没有回应。 路小佳忽然笑了,深沉地接着道:“只可惜还并不十分快。” 傅红雪还是没有回应,因为他自己心里也能感觉得到,他虽已杀了薛大汉,但那并不能表示他的刀已恢复到以前那么快。十三天来的痛苦折磨,就算铁打的人,也会受到损害。 路小佳的情况却似在巅峰中。 所以他笑得很愉快,也很残忍,缓缓道:“现在我们心里一定都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没有问。因为他的确知道路小佳这句话的意思! “我若要杀你,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机会,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 翠浓失声道:“你……你也想杀他?” 路小佳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个呆子?” 他微笑着,剥开颗花生,抛起。 他的手干燥而镇定,但是他抛起的花生却忽然不见了。 花生突然被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后面去,落在一个人嘴里。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刚才傅红雪坐的地方,慢慢地咀嚼着花生,端起了酒杯。 傅红雪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叶开!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在微笑,微笑着喝下那杯酒。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桌上还有菜,你何必抢我的花生下酒?” 叶开微笑道:“因为能吃到你花生的机会并不多,也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 路小佳道:“你看来也不像是个呆子。” 叶开道:“所以我还活着。” 路小佳大笑。他的人突然随着笑声掠出,只一个翻身,就消失在苍茫的幕色里。 叶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看来这年头的呆子愈来愈少了。” 灯已燃起,是叶开自己燃起的。屋里已没有别的人,那笑窝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见踪影。 灯燃起的时候,傅红雪就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叶开手里的酒,但现在酒已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 叶开自己喝下了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已不会再喝酒的。” 傅红雪盯着他。 叶开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坐坐,这里……”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是谁叫你来的?说!” 叶开道:“我自己有脑子。”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管我的事?” 叶开道:“谁管了你的事了?” 傅红雪道:“刚才你……” 叶开道:“刚才我只不过吃了路小佳一颗花生而已,那难道也是你的事?” 傅红雪闭紧了嘴。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呆子虽愈来愈少,但一两个总还是有的。” 翠浓垂着头,慢慢地穿过花径。 夜色已笼罩大地。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眼睛里又有了泪光。然后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种奇特、缓慢的脚步声。 她自己也走得很慢。 风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远处仿佛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声,仿佛总是令人断肠的。 门就在前面,她已将走出门,但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轻唤:“你——” 傅红雪的眼睛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翠浓停下来,转过身。 傅红雪凝视着她,道:“你又要走?” 翠浓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从不等我?” 翠浓垂下头,道:“你……你几时要我等过你?” 这句话也像是一根针,一根尖锐但却并不是冰冷的针。 傅红雪突然冲过去,紧紧拥抱住她。 他抱得真紧,他的泪水涌出时,翠浓的哭声已响遍在这充满花香的秋风里。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要我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你看见了我跟那个人……” “那不能怪你。” “……” “你以为我看不起你,不要你了,所以才会去找别人。” “你真的不恨我?” “那本是我的错,我怎么能怪你。” “可是我……” “不管你怎么样,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将过去的事情忘记?” “你真的能忘记我过去那些……” “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记我过去对你的那些不讲理的事。” 翠浓笑了。她脸上的泪痕虽然还未干,可是她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她甜笑着,在他耳畔低语。 “你真的是傅红雪?” “当然是。” “可是你为什么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呢?” “因为我的确已变了。” “怎么会变的?” “……” 翠浓道:“你不肯告诉我?” 傅红雪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的,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了。” 翠浓紧紧拥抱住他,泪珠又一连串流下来。 但这已是幸福快乐的泪珠,这种泪珠远比珍珠还珍贵。 人,毕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层冰,冰也有融化的时候。 爱的力量永远比仇恨伟大。有时仇恨看来虽然更尖锐,更深切,但只有爱的力量才是永恒不变的。 现在坐在窗台上的,是叶开。 风吹过的时候,他身后隐隐有铃声轻响。 他们看着傅红雪和翠浓穿过花径,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间。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现在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了。” 她说的他,当然就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叶开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刚才她没有出现,因为,她一直都在后面监视着这里的女孩子们。 她并不是怕别的,只不过不愿她们见到叶开,也不愿叶开见到她们。 连她自己都承认她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 叶开道:“你认为以前他不是个人?” 丁灵琳道:“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这点叶开也不能不承认。 丁灵琳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为翠浓那么痛苦。”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你认为他痛苦真的是为了她?” 丁灵琳道:“难道不是?” 叶开摇摇头。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他一直认为自己比翠浓高尚,一直认为翠浓配不上他。” 丁灵琳道:“这倒一点也不假。” 叶开道:“所以等到翠浓离开他的时候,他才会感觉特别痛苦,因为他总认为翠浓应该像狗一样跟着他的。”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只不过因为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叶开道:“那当然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欺骗,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被女人欺骗时都会觉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也同样痛苦。”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根本不爱翠浓?” 叶开道:“我并不是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是说,翠浓若不离开他,他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翠浓,在那种情况下,他就绝不会痛苦了。”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跟别的人不同。” 丁灵琳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道:“他是在仇恨中生长的,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他就算真的爱翠浓,也还是忘不了他的仇恨!” 叶开道:“绝对忘不了。” 丁灵琳道:“看来你好像很了解他。”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突然沉默。 丁灵琳道:“是不是因为你也跟他一样,是在仇恨中生长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是的,可是我跟他并不相同。”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的一颗明星,道:“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 丁灵琳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一个神奇的人,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他就是神。” 丁灵琳道:“就是他改变了你的一生?”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咬着嘴唇,也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叶开笑了。 丁灵琳瞪起了眼,道:“一定是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叶开道:“他若是女人,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崇敬之色,道:“我看见过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我都看过,但只有他,才配称得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丁灵琳也笑了。 叶开道:“我从未看过比他更伟大的人。” 丁灵琳道:“他一定很豪爽,很有义气。” 叶开道:“又何止如此而已,就算将世上所有称赞别人的话,全都加到他身上,也不能形容他的伟大于万一。” 丁灵琳道:“你佩服他?” 叶开道:“又何止是佩服而已,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我也愿意。” 他又叹息了一声,道:“但他显然不会叫我去死的,他一向只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丁灵琳听得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他究竟是谁呢?” 叶开道:“你应该听说过他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姓李……” 丁灵琳悚然道:“莫非是小李探花?” 叶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听说过他。” 丁灵琳眼睛里立刻也露出同样的尊敬之色,叹息着道:“我当然听说过他……世上又有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呢?” 叶开道:“他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很难忘记。” 丁灵琳道:“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战,江湖上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可是在传说中,那一战简直比神话还要神奇。” 叶开笑道:“我至少听五百个人谈起过那一战,每个人的说法居然都不同。” 丁灵琳笑道:“我也听过很多种说法,谁都坚持认为自己说的那一种才是正确的,谁都认为别人说的是谎话。” 叶开道:“但至少有一点,却是每个人都不能不承认的。”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他眼睛焕发着光,接着道:“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到现在为止,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避开他的那一刀的!” 丁灵琳的眼睛也在发着光,叹息着道:“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绝响,我们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叶开道:“谁说的?” 丁灵琳道:“据说他杀了上官金虹后,就封刀退隐,再也不问江湖间的事。” 叶开笑笑。 丁灵琳道:“他若非退隐世外,江湖中为什么从此就听不见他的消息?” 叶开又笑笑。 丁灵琳道:“你难道知道他的消息?” 叶开沉吟着,终于道:“追查梅花盗,威震少林寺,决战上官金虹……那些只不过是他一生中的几件小事而已。” 丁灵琳道:“那些事还是小事?” 叶开道:“他破了金钱帮之后,在江湖中又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 丁灵琳道:“真的?”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丁灵琳道:“他又做了些什么事?” 叶开道:“你若听到了那些事,我敢保证你一定会热血沸腾,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丁灵琳道:“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为什么连一件都没有听到?” 叶开微笑道:“虬髯客在海外威镇十国,自立为王,李靖都不知道,小李探花做的事,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怎会知道?”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又道:“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做事一向是不愿被俗人知道的。” 丁灵琳撇了撇嘴,道:“我是俗人,你呢?” 叶开笑道:“我也是俗人,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你好些。” 丁灵琳拉起了叶开的手,甜笑着道:“你能不能将那些事说来给我听听?……我宁愿晚上不睡觉也要听。” 叶开道:“等有空的时候,我说不定会讲给你听听的。” 丁灵琳笑得更甜,柔声道:“那么现在你就说好不好?” 叶开道:“现在我没空。” 丁灵琳道:“先说一两件行不行?” 叶开道:“不行。” 丁灵琳的嘴嘟起来了,重重地甩下他的手,道:“人家一有事求你,你就摆起架子来了。” 叶开笑道:“架子当然要摆的。” 丁灵琳嘟着嘴,道:“凭什么?” 叶开道:“就凭那些故事,无论谁知道那么精彩的故事,都有资格可以摆摆架子。” 丁灵琳眨着眼,道:“真的那么精彩?” 叶开道:“我保证你从未听过那样精彩、那么令人感动的事。” 丁灵琳的态度又软了,赔着笑道:“那么我就让你摆摆架子,你要茶,我就去替你倒茶,你要喝酒,我就去替你倒酒,这样行不行?” 叶开道:“还是不行。”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现在真的没空。” 丁灵琳道:“你现在要干什么?” 叶开道:“我要赶着到好汉庄去。” 丁灵琳道:“好汉庄?” 叶开道:“好汉庄就是薛家庄。” 丁灵琳道:“就是薛大汉的家?” 叶开道:“好汉庄的庄主,就是那薛大汉的老子薛斌。” 丁灵琳道:“你要赶去报凶讯?” 叶开道:“我不是乌鸦。” 丁灵琳道:“那你赶去干什么?” 叶开道:“我若猜的不错,傅红雪现在想必也在急着赶到那里去。” 丁灵琳道:“他去你就要去?” 叶开笑笑。 丁灵琳道:“你对他的事,为什么总是比对我还关心?” 叶开又笑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我总觉得你跟他好像有点很特别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开笑道:“你难道连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记他是个男人。” 丁灵琳道:“男人又怎么样?男人跟男人,有时候也会……”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笑了,红着脸笑了。 叶开却在沉思着,道:“想当年,薛斌也是条好汉,一百零八招开天辟地盘古神斧,也曾横扫过太行山,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丁灵琳道:“你难道生怕傅红雪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要赶去相助?” 叶开笑了笑,道:“若连傅红雪的刀都不是他的敌手,我赶去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凝视着他,道:“你的功夫难道远不如傅红雪?” 叶开道:“据我所知,他刀法很快,当今天下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丁灵琳道:“可是我听到很多人说过,你也有柄很可怕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见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少装糊涂,我只问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飞刀的真传?” 叶开叹了口气,道:“小李飞刀就是小李飞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没有第二家。”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刀本就是没有人能学得会的。知道了吧!”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苦笑道:“我若能学会他的一成,就已心满意足。” 丁灵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个很谦虚的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有点不老实。” 叶开正色道:“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我,我毛病若是来了,忽然把你强奸了也说不定。” 丁灵琳的脸又红了。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个龟孙子。” 第三十三章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满衾。 翠浓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来的时候,已看不见她枕畔的人。 枕上还残留傅红雪的气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忽然涌上翠浓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还记得昨夜傅红雪说的话:“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但却非做不可。” 当然她也承认。无论谁在这一生中,至少都做过一两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现在她终于明白傅红雪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风吹着窗纸,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 风真冷。 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她并没有流泪,可是她全身却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一条黄泥小径蜿蜒从田陌间穿出去。傅红雪走在小径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没有流泪,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涩。 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为这次并不是翠浓离开了他,而是他主动离开了翠浓。 “……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 对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歉疚,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真心的。 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空虚软弱时,往往就会说出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当时他的确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被遗弃了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的职业、她的虚荣。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走入客栈的情况。 那十三天,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胴体时,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那已是过去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你愈想忘记它,它愈要闯到你的心底来。 那时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况。 “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忽然间,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 “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 “我走了,反而对她好。 “现在她可以去找别人了,去找比我更适合她的人,很快她就会将我忘记。 “过两年,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回去。” 一个人若要为自己找借口,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翠浓若是永远不再回来,他也许会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现在已回来。 他情感的创伤,很快就收起了口,结起了疤,伤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迟早要走,我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浓。 远山是枯黄色的,秋林也是枯黄色,在青灰色的苍穹下,看来有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他走得虽慢,却绝不留下来,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汉庄。 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已在垂垂老矣。 墙上已现出鱼纹,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风吹着窗棂时,不停地咯咯发响。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 薛斌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这柄铁斧。 在他说来,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伙计。三十年前,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闯过虎穴,横扫过太行山。现在这柄铁斧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么刚健,还是在闪闪地发着光。 可是铁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阳光,但在他感觉中,却好像是夕阳。 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枣木桌上,有一卷纸,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用飞鸽传来的书信。 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这少年人叫傅红雪。 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当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却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在眨眼间连杀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条刀疤,从喉头直穿脐下,若不是他特别侥幸,若不是对方力已将竭,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直到十几年后,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情况,手心还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梦见有人又拿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来找他,将他一刀劈成两半。 现在这人果然来了! 铁斧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斧柄,挥起。 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已重得多了,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决心还要再试一试。 大厅中很宽阔,他挥舞铁斧,移身错步,刹那间,只见斧影满厅,风声虎虎,看来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太行山的雄风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从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气喘如牛,这还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若是遇到强敌时,只怕连十招都很难。 他喘息,放下铁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现在只不过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连脸都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时,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也杀过些绿林好汉。但现在,他不但背已驼,腰已弯,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还得了气喘病,走几步路都会喘起来。 薛斌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 “岁月无情,岁月为什么如此无情?” 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吩咐你的事,已办妥了吗?” 其实他本不必问的,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人,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子,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一辈子了。” 薛斌点点头,道:“很好。” 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带走吧。” 老家人垂下头,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为什么?” 老家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说。他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 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 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只八岁。”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 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刚才还是偷偷地多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算是都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他,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 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时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是柄鬼头大刀。” 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 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 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 傅红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反手给了白天羽一刀。” 傅红雪满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傅红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 傅红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斌道:“因为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 薛斌道:“我为什么要出来?” 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着。”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薛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能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揶揄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 为了复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 “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强占了她。” “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都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是个神,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作神。 但现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要去杀他?” 这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能解释? 傅红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身,身子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风吹进来,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 他们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们。 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忽然也起了怀疑。 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活着的。 但现在他却已不知该怎么办了。 是不是应该再去追杀别的人? 还是应该饶恕了他们? 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死人的脸,已渐渐僵硬,脸上那种揶揄的笑容,变得更奇特诡秘。 他们的眼睛本是凸出来的,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死人绝不会流泪。 他们流的不是泪,是血! 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种紫黑色的,闪动着惨绿碧光的血。 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 就连地狱中的恶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如此可怕。 这难道是他们在向傅红雪抗议? 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地方,愈快愈好。 可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叶开。 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远远地站在后面,连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 叶开点点头,道:“我又来了。”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 叶开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傅红雪不说话了。 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 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 也许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也许他每次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 可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来非但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 丁灵琳道:“你身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我绝不管你。” 傅红雪又不说话了。 他说话,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他走了出去。 叶开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来,而且回过了身。 叶开道:“这两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他们也不是自杀的。”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叶开道:“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 傅红雪悚然道:“酒里有毒?” 叶开点点头,沉声道:“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红雪道:“他们既已服毒,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 叶开缓慢地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 傅红雪道:“毒是别人下的?” 叶开道:“当然。”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红雪没有开口。 他知道连叶开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太多了。 叶开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 傅红雪同意。 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经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遣散。” 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壮丁。 叶开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叶开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 这道理就说不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叶开道:“不可能。”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 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那机会总是随时都有的。” 傅红雪不太同意,却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招。 叶开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是深恶痛绝,像他这种人,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接着又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色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 傅红雪道:“你认得出这种毒药?” 叶开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的还很少。” 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 要试探毒药,大多用银器。 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叶开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 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 叶开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得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绝不会。”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呢?”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毒死他。” 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快,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 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 叶开道:“酒一端上来已下了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 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来。” 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 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摇头。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了’的那个人?” 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一定就是他。” 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竟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 叶开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 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 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 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 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却还没有死。” 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的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 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多管我的闲事。” 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 傅红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神刀堂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黄昏一样。 丁灵琳看着傅红雪孤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翠浓果然不该再回来找他的,现在他果然反而离开了翠浓。” 她摇着头,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他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谁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叶开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丁灵琳道:“他假如有点人味,就不该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叶开道:“就因为他是人,所以才非离开那女孩子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的负担一定很重,再继续和翠浓生活下去,一定会更加痛苦。” 丁灵琳道:“所以他宁愿别人痛苦。”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一样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翠浓既然能离开他,他为什么不能离开翠浓?”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 叶开道:“是不是因为翠浓是个女人?” 丁灵琳道:“男人本来就不该欺负女人。” 叶开道:“但男人也一样是人。”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把男人当作人,总认为女人让男人受罪是活该,男人让女人受罪就该死了。” 丁灵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叶开,咬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能活着就好。” 秋风萧索,人更孤独。 傅红雪慢慢地走着,他知道后面永远不会再有人低着头,跟着他了。这本不算什么,他本已习惯孤独。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 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瞧,后面的路很长,他已独自走过了很长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长,难道他要独自走下去? “她的人呢?” 在这凄凉的秋风里,她在干什么?是一个人独自悄悄流泪?还是又找到了一个听话的小伙子? 傅红雪的心里又开始好像在被针刺着。 这次是他离开她的,他本不该再想她,本不该再痛苦。可是他偏偏会想,偏偏会痛苦。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欲望,为什么他既折磨了别人,还要折磨自己? 现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绝不会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却还是一样要为她痛苦。这又是为了什么? 在没有人的时候,甚至连傅红雪有时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可是他还没有流泪时,就已听见了别人的哭声。 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哭的声音很大,很哀恸。 男人很少这么样哭的,只有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会这样子哭。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却也不禁觉得很奇怪。 但他当然绝不会过去看,更不会过去问。 哭声就在前面一个并不十分浓密的树林里,他从树林外慢慢地走了过去。 哭的人还在哭,一面哭,一面还在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白大侠,你为什么要死?是谁害死了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跪在树林里,面前摆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些纸人纸马,还有一柄纸刀。 用白纸糊成的刀,但刀柄却涂成了黑色。 这男人看来已过中年,身材却还保持着少年时候的瘦削矫健,鼻子和嘴的线条都很直,看来是个个性很强,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现在他却哭得很伤心。他将桌上的纸人纸马纸刀拿下,点起了火,眼睛里还在流着泪。 傅红雪已走过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这个人却在看着纸人纸马在火中焚化,流着泪倒了杯酒泼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侠,我没有别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灵永不寂寞……”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又失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傅红雪才唤了一声:“喂。” 这人一惊,回过身,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道:“你在哭谁?” 这人迟疑着,终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位绝代无双的大侠,只可惜你们这些少年人是不会知道他的。” 傅红雪的心已在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为什么要哭他?” 这人道:“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恩惠,但他却救了我的命。” 傅红雪道:“他怎么救你的?”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