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连夕阳照进来,都变成一种不吉祥的死灰色。 夕阳还没有照进来的时候,她已跪在黑色的神龛前,黑色的蒲团上。 黑色的神幔低垂,没有人能看得见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祇,也没有人能看得见她的脸。 她脸上蒙着黑纱,黑色的长袍乌云般散落在地上,只露出一双干瘪、苍老、鬼爪般的手。 她双手合十,喃喃低诵,但却不是在祈求上苍赐予多福,而是在诅咒。 诅咒着上苍,诅咒着世人,诅咒着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一个黑衣少年动也不动地跪在她身后,仿佛亘古以来就已陪着她跪在这里。而且一直可以跪到万物都已毁灭时为止。 夕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轮廓英俊而突出,但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塑成的。 夕阳暗淡,风在呼啸。 她忽然站起来,撕开了神龛前的黑幔,捧出了一个漆黑的铁匣。 难道这铁匣就是她信奉的神祇?她用力握着,手背上青筋都已凸起,却还是在不停地颤抖。 神案上有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她突然抽刀,一刀劈开了这铁匣。 铁匣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堆赤红色的粉末。 她握起了一把:“你知道这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 “这是雪,红雪!”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来时,雪就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 黑衣少年垂下了头。 她走来,将红雪撒在他头上、肩上:“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神,复仇的神!无论你做什么,都用不着后悔,无论你怎么样对他们,都是应当的!” 声音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自信,就仿佛已将天上地下所有神魔恶鬼的诅咒,都已藏入这一撮赤红的粉末里,都已附在这少年身上。 然后她高举双手,喃喃道:“为了这一天,我已准备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现在总算已全都准备好了,你还不走?” 黑衣少年垂着头,道:“我……” 她突又挥刀,一刀插入他面前的土地上,厉声道:“快走,用这把刀将他们的头全都割下来,再回来见我,否则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风在呼啸。 她看着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人似已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手里的刀,似也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时黑暗已笼罩大地。 第一章不带刀的人 他没有佩刀。 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傅红雪! 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可是他这种人,却本不该来的。 因为他不配。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现在已是残秋,但这地方还是温暖如春。 现在已是深夜,但这地方还是光亮如白昼。 这里有酒,却不是酒楼。 有赌,却不是赌场。 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 这地方根本没有名字,但却是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 大厅中摆着十八张桌子。 无论你选择哪一张桌子坐下来,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还要享受别的,就得推门。 大厅四面有十八扇门。 无论你推哪扇门走进去,都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 大厅的后面,还有道很高的楼梯。 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楼去过。 因为你根本不必上楼。 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楼下都有。 楼梯口,摆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很华丽、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 很少有人看见他做过别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 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 椅子旁,摆着两根红木拐杖。 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 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 其实他却正是这地方的主人。 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个很奇怪的主人。 傅红雪的手里握着刀。 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着刀,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过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发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虽离大门很远,但叶开走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刀。 叶开是从不带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长街上只有这门上悬着的一盏灯。 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 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 这就已足够。 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这盏灯,仿佛就是这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 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 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 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 但现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 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 “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会破呢?” 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 “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让沙子摩擦自己脚底的伤口。 然后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 灯在风中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恋栖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这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 他又笑了。 窄门是关着的。 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 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 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 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 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 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道:“你肯不肯?” 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 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 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 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 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作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 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衫佩剑的少年。 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蹿到叶开面前。 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 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也没有看见。 紫衫少年脸上故意做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叶开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么样才肯喝?跪下来求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 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 “锵”的一声,剑已出鞘。 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 剑还留在鞘里。 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 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入剑鞘里。 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 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 只剩下一种声音。 推骨牌的声音。 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 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别人想请我喝酒都困难得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没有骗我。” 叶开道:“你请不请呢?” 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 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 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 但听在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 傅红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原来他是个跛子。” 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 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 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个眼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请别人喝酒呢?” 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却又偏偏看不见。 最后才终于有人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 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是完全不同的。” 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作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请人喝酒要银子的?” 叶开笑道:“银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带着银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确不像。” 叶开悠然道:“幸好买酒并不一定要用银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 叶开道:“就是这种豆子。” 他手里忽然多了个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来,就像是用什么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着满地滚动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 叶开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别人请你喝酒,为什么要请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同?” 叶开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条狗要请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变色道:“当然不吃。” 叶开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却时常喂狗。” 傅红雪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 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街心。 傅红雪带上门,慢慢地走下石级,走过来,才发现这两个提着灯笼的人身后,还有第三个人。 灯笼在风中摇荡,这三个人却石像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头发、衣褶间,已积满了黄沙,在深夜中看来,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他们。 他走路的时候,目光总像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因为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 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怆? 他慢慢地穿过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灯笼后的人,突然迎上来,道:“阁下请留步。” 傅红雪就站住。 别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理由。 这人的态度很有礼,但弯下腰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绷紧,显然全身都已充满了警戒之意。 傅红雪没有动,手里的刀也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还是在遥视着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过了很久,这白衣人神情才松弛了些,微笑着,问道:“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不是今天才到这里的?” 傅红雪道:“是。” 他的回答虽只是一个字,但还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 白衣人道:“阁下从哪里来?”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强一笑,道:“阁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也许不走了?”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阁下暂时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请阁下明夜移驾过去一叙。” 傅红雪道:“三老板?” 白衣人笑道:“在下说的,当然就是‘万马堂’的三老板。” 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连三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好像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干咳两声,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务必要请阁下赏光,否则……” 傅红雪道:“否则怎样?” 白衣人勉强笑道:“否则在下回去也无法交代,就只有站在这里不走了。” 傅红雪道:“就站在这里?” 白衣人道:“嗯。” 傅红雪:“站到几时?” 白衣人道:“站到阁下肯答应为止。” 傅红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着他说下去的时候,谁知他竟已转身走了。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他这条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脸色变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绷紧,但直到傅红雪的身子已没入黑暗中,他还是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一阵风沙迎面卷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提灯笼的人忍不住悄声问道:“就这样放他走?” 白衣人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却有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转瞬间又被风吹干了。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只要一开始往前走,就永不回头。 风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盖的屋子,仿佛已被风吹得摇晃起来。 他走过这排木板屋,在最后一间的门口停下。 他脚步一停下,门就开了。 门里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比门外更黑暗。 傅红雪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进去,回身关起了门,上了门闩。 他似已完全习惯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只温暖、光滑、柔细的手。 傅红雪就站着,让这只手握着他的手——没有握刀的一只手。 然后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耳语般低语道:“我已等了很久。” 这是个温柔、甜美、年轻的声音。 这是少女的声音。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的确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傅红雪:“今天,黄昏。” 少女道:“你没有直接到这里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少女道:“为什么不直接来?”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来了。” 少女柔声道:“不错,现在你已来了,只要你能来,我无论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已等了多久?她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上绝没有别的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已全都准备好了?” 少女道:“全都准备好了,无论你要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行。” 傅红雪什么都没有说。 少女的声音更轻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傅红雪的衣纽。 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里没有风,但他的肌肤却如在风中一样,已抽缩颤抖。 少女的声音如梦呓,轻轻道:“你一直是个孩子,现在,我要你成为真正的男人,因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着…… 傅红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并没有松手。 这柄刀似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远无法摆脱! 曙色照进高而小的窗户。 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两间屋子,后面的一间是厨房。 厨房中飘出饭香。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荷包蛋从锅里铲出来,放在碟子里。 她的身子已佝偻,皮肤已干瘪。 她的双手已因操作劳苦,变得粗糙而丑陋。 外面的屋子布置得却很舒服、很干净,床上的被褥是刚换过的。 傅红雪犹在沉睡。 但等到这老太婆轻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张开。 眼睛里全无睡意。 两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昨夜那温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难道她也已随着黑夜消逝? 难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灵? 傅红雪看着这老太婆走出来,脸上全无表情,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他为什么不问? 难道他已将昨夜的遭遇当作梦境? 蛋是刚煎好的,还有新鲜的豆腐、蒿笋和用盐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将托盘放在桌上,赔着笑道:“早点是五分银子,连房钱是四钱七分,一个月就算十两银子,在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脸上的皱纹太多,所以笑的时候和不笑时也没什么两样。 傅红雪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个月,这锭银子五十两。”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两……” 傅红雪道:“我死了后替我买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红雪道:“就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 走出这条陋巷,就是长街。 风已住。 太阳照在街上,黄沙闪着金光。 街上已经有人了,傅红雪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白衣人。 他还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雪白的衣服上已积满沙土,头发也已被染黄,可是他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 他在忍受。 到处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着他,这种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骄阳更灼人,更无法忍受。 忍受虽是种痛苦,但有时也是种艺术。 他很懂得这种艺术。 懂得这种艺术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们希望的收获。 傅红雪正向他走过来,但目光却还是凝视在远方。 远方忽然扬起了漫天黄沙。 密鼓般的蹄声,七匹快马首尾相连,箭一般冲入了长街。 马上的骑士骑术精绝,驰到白衣人面前时,突然自鞍上长身而起,斜扯顺风旗,反手抽刀,整个人挂在马鞍上,向他扬刀行礼。 这是骑士们最尊敬的礼节。 从他们这种礼节中,已可看出这白衣人身份绝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这种事的,但却宁可忍受。 无论谁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刀光闪过他全无表情的脸,七匹快马转瞬间已冲到长街尽头。 突然间,最后的一匹马长嘶人立,马上人缰绳一带,马已回头,又箭一般冲了回来。 人已站在马鞍上,手里高举着一杆裹着白绫的黑铁长枪。 快马冲过,长枪脱手飞出,笔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枪上白绫立刻迎风展开,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个鲜红的擘窠大字:“关东万马堂”。 大旗迎风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挡住了初升的阳光。 再看那匹马,已转回头,追上了他的同伴,绝尘而去。 一人一马,倏忽来去,只留下满街黄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在大旗上! 街上几十双眼睛都已看得发直,连喝彩都忘了。 突听一个人放声长笑,道:“关东万马堂!好一个关东万马堂!” 第二章关东万马堂 窄门上的灯笼已熄灭。 一个人站在灯笼下,仰面而笑,笑声震得灯笼上的积沙,雪一般纷飞落下,落在他脸上。 他不在乎。 无论对什么事,叶开都不在乎。 所以身上穿的还是昨夜那套又脏又破又臭的衣服——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立刻就会充满一种仿佛混合着腐草、皮革和死尸般的臭气。 可是他站在那里,却好像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很欣赏他身上这种臭气。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还插着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残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从哪个女人发鬓上摘下来的珠花。 他从不摘枝上的鲜花,只摘少女发上的珠花。 傅红雪的目光忽然从远方收回来,凝视着他。 他却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脚步踉跄,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诗仙,但一双眼睛张开时,却仍清醒得如同正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眯着眼,看着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这里?”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今天你还在?”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在等什么?” 白衣人道:“等阁下。” 叶开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绝色佳人,你为什么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板眼中,世上所有的绝色佳人,也比不上一个阁下这样的英雄。” 叶开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来是个英雄,但三老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 叶开道:“好,我喜欢这种人,他在哪里?我可以让他请我喝杯酒。” 他要别人请他喝酒,却好像是已给了别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板之命,前来请阁下今夜过去小酌的。” 叶开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万马堂藏酒三千石,阁下尽可放怀痛饮。” 叶开抚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谢。” 叶开道:“你既已请到了我,为什么还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来请的,一共有六位,现在只请到五位。” 叶开道:“所以你还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请不到的是谁?”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谁了,看来他非但不愿请别人喝酒,也不愿别人请他喝酒。” 白衣人只有苦笑。 叶开道:“你就算在这里站三天三夜,我保证你还是打不动他的心,这世上能令他动心的事,也许根本连一样也没有。” 白衣人只有叹气。 叶开道:“要打动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法子。” 白衣人道:“请教。” 叶开道:“你无论想要他到什么地方去,请是一定请不动的,激他也没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动他,就算不请他,他也一样会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道:“只可惜在下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他。” 叶开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傅红雪走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本就在那里等着。 叶开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握着刀的一只手青筋却已凸起。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万马堂去,我告诉你。” 他绝不让傅红雪再说一个字,掉头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红雪会追上来似的。 傅红雪却动也没有动,只是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已渐渐收缩。 叶开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证他一定会坐在万马堂里。” 白衣人迟疑着,道:“他真的会去?” 叶开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经完全没有责任。” 白衣人展颜道:“多谢!” 叶开道:“你不必谢我,应该谢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谢我自己?” 叶开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湖的‘一剑飞花’花满天,既然能为了别人在这里站一天一夜,我为什么不能替他做点事呢?” 白衣人看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过了很久,才淡淡道:“阁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叶开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长身一揖,道:“今夜再见。” 叶开道:“一定要见!” 白衣人再一拜揖,缓缓转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卷起了白绫,突然用枪梢在地上一点,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这时,横巷中奔出一匹马来。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马鞍上。 健马一声长嘶,已十丈开外。 叶开目送着白衣人人马远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万马堂当真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他伸长手,仰天打了个呵欠,回头再找傅红雪时,傅红雪已不见了。 碧天,黄沙。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 远远望过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风沙中飞卷。 大旗似已远在天边。 万马堂似也远在天边! 无边无际的荒原,路是马蹄踏出来的,漫长、笔直,笔直通向那面大旗。 旗下就是万马堂。 傅红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马道旁,看着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现在,他才慢慢地转过身。 漫天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影,流星般飞了过来。 一匹胭脂马,一个红衣人。 傅红雪刚走出三步,已听到身后的马蹄声。 他没有回头,又走了几步,人马已冲过他身旁。 马上的红衣人却回过头来,一双剪水双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双纤纤玉手已勒住了缰绳。 好俊的马,好美的人。 傅红雪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不愿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 马上人的明眸却在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人?连花场主都请不动你。” 她的人美,声音更美。 傅红雪没有听见。 马上人的柳眉扬起,大声道:“你听着,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账王八蛋,我就杀了你拿去喂狗。” 她手里的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红雪脸上狠狠地抽了过去。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见。 鞭梢一卷,突然变轻了,“叭”地,只不过在他脸上抽出了个淡淡的红印。 傅红雪还是好像全无感觉,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却又凸起。 只听马上人吃吃笑道:“原来你这人是个木头人。” 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一人一马已远在黄沙里,转眼间只剩下一点红影。 傅红雪这才抬起手,抚着脸上的鞭痕颤抖起来。 他全身都抖个不停,只有握刀的一只手,却仍然稳定如磐石! 叶开还在打着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 他东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就是对睡觉没有兴趣。 现在,他刚从一家杂货店里走出来,正准备走到对面的小面馆去。 他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点奇怪。 其实,奇怪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却又和傅红雪不同。 傅红雪虽是个残废,走得虽慢,但走路时身子却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杆枪。 他走路却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脱了节,你只要用小指头一点,他就会倒下去。 他穿过街心时,突然有一匹快马,箭一般冲入了长街。 一匹火红的胭脂马。 马上人艳如桃花——一种有刺的桃花。 人马还没有冲到叶开面前,她已扬起了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吗?快避开。” 叶开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有勒住缰绳,但手里的马鞭却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这次她比对付傅红雪时更不客气。 但叶开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魔法一样,随时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 红衣女的脸上已红得仿佛染上了胭脂。 叶开只不过用三根手指夹住了鞭梢,但随便她怎么用力,也休想将鞭梢抽回来。 她又惊又急,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叶开用眼角瞟着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我只想告诉你几件事。” 红衣女咬着嘴唇,道:“我不想听。” 叶开淡淡道:“不听也行,只不过,一个大姑娘若从马上跌下来,那一定不会很好看的。” 红衣女只觉得突然有一股力量从马鞭上传了过来,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从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声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开笑了,道:“你不应该这么凶的。不凶的时候,你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来,就变成个人人讨厌的母老虎了。” 红衣女忍着怒气,道:“还有没有?” 叶开道:“还有,无论是胭脂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赔命的。” 红衣女脸又气白了,恨恨道:“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叶开忽又一笑,道:“还有一样事。” 红衣女道:“什么事?” 叶开笑道:“像我这样的男人,遇见你这样的女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问,就放你走了,岂非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 红衣女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 叶开道:“因为你不愿从马上跌下来。” 红衣女的脸似已气黄了,眼珠子一转,突然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李,叫姑姑,现在你总该松手了吧?” 叶开微笑着松开手,道:“李姑姑,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这时人马已从他身旁箭一般的冲过去。 只听红衣女在马上大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就是你这孙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还是怕叶开追上来,冲出去十来丈,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燕子般一掠,飞入了路旁一道窄门里。 好像她只要一进了这窄门,就没有任何人敢来欺负她了。 门里十八张桌子都是空着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还坐在楼梯口的小桌上,玩着骨牌。 现在是白天,白天这地方从不招呼任何客人。 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许并不高尚,但规矩却不少。 你要到这里来,就得守他的规矩。 他两鬓已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双手却仍柔细如少女。 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了个八卦。 红衣女一冲进来,脚步就放轻了,轻轻走过去,道:“大叔你好。” 一进了这屋子,这又野又刁蛮的少女,好像立刻就变得温柔规矩起来。 主人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坐。” 红衣女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摆了摆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听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 主人看着桌上用骨牌摆成的八卦,清癯、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才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更萧索。 红衣女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红衣女眨着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主人端起金杯,浅浅啜了一口,肃然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红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缓缓说道:“天机难测,知道了,反而会有灾祸了。” 红衣女道:“知道有灾祸,岂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摇了摇头,神情更沉重,长叹道:“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 红衣女看着桌上的骨牌,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主人黯然道:“就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比我快乐。” 红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颜笑道:“这些事我不管,我只问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们家去?” 主人皱眉道:“今天晚上?” 红衣女道:“爹爹说,今天晚上他请了几位很特别的客人,所以想请大叔你也一起去。再过一会儿,就有车子来接了。” 主人沉吟着,道:“我还是不去的好。” 红衣女噘起嘴道:“其实爹爹也知道你绝不会去的,但还是要叫我来跑这一趟,害得我还受了一个小鬼的欺负,差点被活活气死。” 只听一人笑道:“小鬼并没有欺负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红衣女怔住。 叶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看着她笑。 红衣女变色道:“你凭什么到这里来?” 叶开悠然道:“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红衣女跺了跺脚,转身道:“大叔,你还不把这人赶出去,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着急。” 红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脚,从叶开旁边冲出了门。 她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叶开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没有人赔命的。” 红衣女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忽又把门拉开一线,道:“多谢你这乖孙子关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这句话没说完,门又“砰”地关起,只听门外一声呼喝,就有马蹄声响起,在门口停了停,一瞬间又消失在街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马,好一个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叶开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们一人一马都取了个外号,人叫胭脂虎,马叫胭脂奴。” 叶开笑了。 主人接着道:“她也就是你今夜东道主人的独生女儿。” 叶开失声道:“她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女儿?” 主人点点头,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这胭脂虎咬断了腿。” 叶开又笑了,他忽然发现这人并不像外表看来这么神秘孤独,所以又问:“三老板究竟姓什么?” 这人道:“马,马芳铃。” 叶开笑道:“马芳铃,他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亲名字是马空群,女儿是马芳铃。” 他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着叶开,微笑着又道:“阁下真正要问的,定然不是父亲,而是女儿。在下既闻弦歌,怎会听不出阁下的雅意?” 叶开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间主人同样风采,叶开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主人道:“叶开?” 叶开道:“木叶之叶,开门之开……也就是开心的开。” 主人笑道:“这才是人如其名。” 叶开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着,道:“在下萧别离。” 叶开说道:“木叶萧萧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 萧别离道:“阁下是否觉得这名字有些不祥?” 叶开道:“不祥未必,只不过……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 萧别离淡淡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难免别离,将来阁下想必要离此而去,在下又何尝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细一想,这名字也普通得很。” 叶开大笑,道:“但自古以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阁下既然取了个如此引人忧思的名字,就当浮一大白。” 萧别离也大笑,道:“不错,当浮一大白。” 他一饮而尽,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实人生之中,最令人销魂的,也并非别离,而是相聚。” 叶开道:“相聚?” 萧别离道:“若不相聚,哪有别离?” 叶开咀嚼良久,不禁叹息,喃喃道:“不错,若无相聚,哪来的别离?……若无相聚,又怎么会有别离?……”他反反复复低咏着这两句话,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道:“所以阁下也错了,也当浮一大白才是。”叶开走过去,举杯饮尽,忽又展颜而笑,道:“若没有刚才的错,又怎会有现在这杯酒呢?所以有时错也是好的。”突然间,车辚马嘶,停在门外。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刚说别离,看来就已到了别离时刻,万马堂的车子已来接客了。” 叶开笑道:“但若无别离,又怎会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萧别离看着他走出去,喃喃道:“若无别离,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时一旦别离,就再难相聚了。” 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就停在门外。 黑漆如镜,一个人肃立待客,却是一身白衣如雪。 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关东万马堂”。 叶开刚走过去,白衣人已长揖笑道:“阁下是第一位来的,请上车。” 这人年纪比花满天小些,但也有四十岁左右,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已令人觉得很可亲。 叶开看着他,道:“你认得我?” 白衣人道:“还未识荆。” 叶开道:“既不认得,怎知我是万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阁下来此仅一夕,但阁下的豪华,却已传遍边城,何况,若非阁下这样的英雄,襟上又怎会有世间第一美人的珠花呢?” 叶开道:“你认得这朵珠花?” 白衣人道:“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让叶开说话,忽又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在下虽然自命多情,却还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叶开却笑了,拍着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维过,但被人恭维得如此的开心,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 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 现在来的却只有叶开一个人。 他见着花满天时,已觉得万马堂中卧虎藏龙,见到这白衣人,更觉得万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纵然是公侯将相之家的迎宾使者,也未必能有他这样的如珠妙语,善体人意。 无论谁能令这种人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叶开忽然想快点去看看那位三老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角色,所以忍不住问道:“还有别的客人呢?” 白衣人道:“据说有一位客人,是由阁下代请的。” 叶开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人一定会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去,我问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着,道:“现在他们本已该来了。” 叶开道:“但现在他们还没有来。”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们也不必再等,该去的人,总是会去的。” 夜色渐临。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 万马堂的旗帜已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白衣人坐在叶开对面,微笑着。 他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马蹄声如奔雷,冲破了无边寂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夜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只怕就回不来了。” 白衣人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笑道:“此话怎讲?” 叶开道:“听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喝,岂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这点阁下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连在下也能陪阁下喝几杯的。” 叶开道:“万马堂中若是高手如云,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 叶开淡淡道:“我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颜道:“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睹阁下风采,纵然令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阁下之理?” 叶开道:“但我还是有点怕。” 白衣人道:“怕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怕的是你们不来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这时,荒原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歌声。 歌声凄恻,如泣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万马堂, 刀断刃,人断肠! 天皇皇,地皇皇。 泪如血,人断肠。 一入万马堂, 休想回故乡。 歌声凄恻悲厉,缥缈回荡,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脸色已渐渐变了,突然伸手一推车窗,道:“抱歉。” 两个字还未说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一闪,就看不见了。 第三章刀断刃,人断肠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点地,一鹤冲天,身子孤烟般冲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哪里看得见半条人影? 只剩下歌声的余韵,仿佛还缥缈在夜风里。 风在呼啸。 白衣人沉声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寻衅,何不现身一见?” 声音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都被传送到远方。 这两句话说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将枯未枯的荒草中。 风卷着荒草,如浪涛汹涌起伏。 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已到了这里,看你能躲到几时。”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身子倒蹿,又七八个起落,已回到停车处。 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手敲着车窗,曼声低诵。 “……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休想回故乡……” 他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仿佛对这歌曲很欣赏。 白衣人拉开车门跨进车厢,勉强笑道:“这也不知是哪个疯子在胡喊乱唱,阁下千万莫要听他的。” 叶开淡淡一笑,道:“无论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听不听都无妨。” 白衣人道:“哦?” 叶开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没有带刀,肠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何况我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根本就没有故乡,三老板若真的要将我留在万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叶开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也同样无人能及。” 白衣人悚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 叶开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 叶开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很?” 叶开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问,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 云在天动容道:“谁?” 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 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 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他自己想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挂了下来。 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拿着个破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乐先生何不请下来?” 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马的颤动,在摇来摇去。 叶开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 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开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叶开。 叶开当然也在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个补丁都没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叶开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这位乐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 叶开笑道:“若真是偷来的,千万告诉我地方,让我也好去偷一件。” 乐先生瞪着眼道:“你已有多久没换过衣服了?” 叶开道:“不太久,还不到三个月。” 乐先生皱起了眉,道:“难怪这里就像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也。” 叶开眨眨眼,道:“你几天换一次衣服?” 乐先生道:“几天换一次衣服?那还得了,我每天至少换两次。” 叶开道:“洗澡呢?” 乐先生正色道:“洗澡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 叶开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装着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乐先生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转,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妙极妙极,这比喻实在妙极,你一定是个才子,了不起的才子——来,快拿些酒来,我遇见才子若不喝两杯,准得大病一场。” 云在天微笑道:“两位也许还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士,乐乐山,乐大先生。” 叶开道:“在下叶开。” 乐乐山道:“我也不管你是叶开叶闭,只要你是个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叶开笑道:“莫说三杯,三百杯也行。” 乐乐山抚掌道:“不错,会须一饮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对月。来,酒来。” 云在天已在车座下的暗屉中,取出了个酒坛子,笑道:“三老板还在相候,乐先生千万不要在车上就喝醉了。” 乐乐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来,先干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听“当”的一声,破碗已溜到车厢的角落里。 再看乐乐山,伏在车座上,竟已醉了。 叶开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还有个名字,叫三无先生?” 叶开道:“三无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先生。” 叶开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叶开推开车窗,长长吸了口气,忽又问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万马堂?”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叶开怔了怔,道:“现在难道已过去了?” 云在天道:“也还没有过去,这里也是万马堂的地界。” 叶开道:“万马堂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了笑,道:“虽不太大,但自东至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全程。” 叶开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三老板难道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的?” 云在天笑道:“三老板的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这时晚风中已隐隐有马嘶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见前面一片灯火。 万马堂的迎宾处,显然就在灯火辉煌处。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下。 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 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帜已降下。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 叶开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云在天也唏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叶开点了点头,道:“乐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叶开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 云在天道:“哦?” 叶开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分内应当作的事。” 叶开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晌,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 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大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连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风,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蜂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公孙断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叶开觉得很好笑。 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象。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墨渍淋漓,龙飞凤舞:“万马堂”。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 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坐得还是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悬的剑。 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衫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 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问道:“讯号,什么讯号?” 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 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发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他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 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作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 这是句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 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的,就是这个跛子?” 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傅红雪,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 傅红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傅红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能杀人?” 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 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 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傅红雪!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万马堂主的两旁。 万马堂主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 但他还是将这双手摆在桌上,并没有藏起来。 因为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 这正是他身经百战的光荣痕迹!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也仿佛都在刻画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仿佛正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双眸子,却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逼人的锋芒。 是不是因为那一长串艰苦的岁月,已将他的锋芒消磨? 还是因为他早已学会,在人面前将锋芒藏起? 现在,他正凝视着叶开。 他目光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视着叶开。 他用眼睛的时候,远比用舌头的时候多。 因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说却只能使人增加灾祸。 叶开微笑着。 万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 叶开道:“因为我不需要。” 万马堂主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 万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着叶开,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懦夫。” 叶开抚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万马堂主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叶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马堂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地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在他面前的公孙断。 公孙断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傅红雪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公孙断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从没有人?” 公孙断道:“没有。”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孙断腰带上斜插着的那柄弯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孙断脸色变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问得好!” 公孙断手握着金杯,杯中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铁掌捏扁。 突然间,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扭曲变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脚下,酒杯被这一刀削成三截。弯刀仍如亮银般闪着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这一刀砍断。偌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公孙断铁掌轻抚着刀锋,虎视眈眈,盯着傅红雪,一字字道:“你若有这样的刀,也可带进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公孙断冷笑道:“你这柄是什么刀?” 傅红雪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来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公孙断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公孙断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红雪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公孙断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 傅红雪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公孙断道:“我这柄刀!”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 公孙断衣衫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 傅红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孙断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红雪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公孙断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 傅红雪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傅红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磐石,纹风不动。 公孙断盯着他的这双手,额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 第四章与刀共存亡 这一刀总算没有砍下去! 又有谁知道这一刀砍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着看着万马堂主。 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这位可就是花场主三请不来的傅公子?” 叶开抢着道:“就是他。” 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请,请坐。”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马空群,嗄声道:“他的刀……”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淡淡笑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他的人,已看不见他的刀。” 话中含义深刻,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只是,他接着忖道:这柄漆黑的刀,似乎与多年前那柄…… 公孙断牙关紧咬,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锵”地,弯刀已入鞘。 又过了很久,傅红雪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远远坐下。他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的手就摆在慕容明珠那柄装饰华美、缀满珠玉的长剑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色。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脸上阵青阵白,突然长身而起。 云在天目光闪动,本就在留意着他,带着笑道:“阁下……” 慕容明珠不等他说话,抢着道:“既有人能带刀入万马堂,我为何不能带剑?” 云在天道:“当然可以,只不过……” 慕容明珠道:“只不过怎么?” 云在天淡淡一笑,道:“只不过不知道阁下是否也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勇气?”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慢慢从他面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孙断青筋凸起的铁掌,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逐渐僵硬。 乐乐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问得好……” 慕容明珠身形一闪,突然一个箭步蹿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剑。 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又有七柄剑被人抛在桌上。 七柄装饰同样华美的剑,剑鞘上七颗同样的宝石在灯下闪闪生光。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顿,手指也已僵硬。 花满天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面上全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他,淡淡道:“阁下若定要佩剑在身,就不如将这七柄剑一起佩在身上。” 乐乐山突又大笑道:“关东万马堂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来得走不得了!” 马空群双手摆在桌上,静静地坐在那里,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 这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脸已全无血色,盯着桌上的剑,过了很久,才勉强问了句:“他们的人呢?” 花满天道:“人还在。” 云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与剑共存亡这种勇气的人,好像还不太多。” 乐乐山笑道:“所以聪明人都是既不带刀,也不带剑的。”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喃喃道:“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的?” 马空群终于大笑,道:“好,问得好,今日相请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还不快摆酒上来?” 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忪,看着他,道:“是不是不醉无归?” 马空群道:“正是。” 乐乐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归去?” 马空群道:“当然。” 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喃喃道:“这样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摆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慕容明珠的脸也像是已变成翠绿色的,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该走出去。 叶开突地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畅聚,岂可无歌乐助兴?久闻慕容公子文武双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终于转过目光,凝视着他。 有些人的微笑永远都不会怀有恶意的,叶开正是这种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 他取起桌上巨觥,一饮而尽,竟真的以箸击杯,曼声而歌: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 公孙断霍然转身,怒目相视,铁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马空群还是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着种很欣赏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饮尽一觥,仿佛想以酒壮胆,大声道:“这一曲俚词,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叶开抢着道:“我听过!” 慕容明珠目光闪动,道:“阁下听了之后,有何意见?” 叶开笑道:“我只觉得这其中有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叶开道:“不错,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叶开闭起眼睛,曼声而吟:“刀断刃,人断肠……刀断刃,人断肠……” 他反复低诵了两遍,忽又张开眼,眼角瞟着马空群,微笑着道:“却不知堂主是否也听出了这其中妙在哪里?” 马空群淡淡道:“愿闻高见。” 叶开道:“刀断刃,人断肠——为何不说是剑断刃,偏偏要说刀断刃呢?” 他目光闪动,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红雪,最后又盯在马空群脸上。 傅红雪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在收缩。 慕容明珠的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不知不觉中已坐下去,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触到叶开时,目中就立刻充满了感激。 飞天蜘蛛想必也不是个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交叶开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对头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这一点,飞天蜘蛛就立刻也将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皱着眉道:“是呀,为什么一定要刀断刃呢,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里?” 花满天沉着脸,冷冷道:“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这首歌来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该去问他才是。” 叶开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问错了人……” 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阁下并没有问错。” 叶开目光闪动,道:“堂主莫非也……”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关东刀马,天下无双。这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 叶开道:“关东刀马?……莫非这刀和马之间,本来就有些关系?” 马空群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深。” 叶开道:“噢!” 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万马堂。” 叶开道:“但二十年后,武林中却已只知有万马堂,不知有神刀堂。” 马空群脸上笑容已消失不见,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缓缓道:“那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九年前死得干干净净!” 他脸色虽然还是很平静,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仿佛都隐藏着一种深沉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无论谁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绝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叶开却还是盯着他,追问道:“却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马空群道:“死在刀下!”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说道:“善泳者溺于水,神刀手死在别人的刀下,古人说的话,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马空群凝视着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说完了,才一字字接着道:“神刀堂的每个人,都是万马堂的兄弟,每个人都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死在冰天雪地里,这一笔血债,十九年来万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却!” 他霍然抬起头,目光刀一般逼视着叶开,沉声道:“阁下如今总该明白,为何一定要刀断刃了吧?” 叶开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神色还是很坦然,沉吟着,又问道:“十九年来,堂主难道还没有查出真凶是谁?” 马空群道:“没有。” 叶开道:“堂主这只手……” 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样的一柄刀削断的。” 叶开道:“堂主认出了那柄刀,却认不出那人的面目?” 马空群道:“刀无法用黑巾蒙住脸。” 叶开又笑了,道:“不错,刀若以黑巾蒙住,就无法杀人了。” 傅红雪目光还是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叶开道:“刀在鞘中,当然也无法杀人。” 傅红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认出来?” 叶开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九年前那血案有一点牵连,就绝不会带刀入万马堂来。” 他微笑着,接着道:“除非我是个白痴,否则我宁可带枪带剑,也绝不会带刀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从刀上移向叶开的脸,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这么久——说不定也是最郑重的一次!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声道:“幸亏这已是十九年前的旧案,无论是带刀来也好,带剑来也好,都已无妨。” 花满天冷冷道:“那倒未必。” 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乐大先生外,十九年前,只不过是个孩子,哪有杀人的本事呢?” 花满天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不知阁下是否已成了亲?” 慕容明珠显然还猜不透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好点了点头。 花满天道:“有没有儿女?” 慕容明珠道:“一儿一女。” 花满天道:“阁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阁下老迈无力时,谁会去替阁下复仇?” 慕容明珠道:“当然是我的儿子。” 花满天笑了笑,不再问下去。 他已不必再问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强笑道:“阁下难道怀疑我们其中有人是那些凶手的后代?” 花满天拒绝回答这句话——拒绝回答通常也是种回答。 慕容明珠涨红了脸,道:“如此说来,堂主今日请我们来,莫非还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马空群的回答很干脆:“有!” 慕容明珠道:“请教!” 马空群缓缓道:“既有人家,必有鸡犬。各位一路前来,可曾听到鸡啼犬吠之声?” 慕容明珠道:“没有。” 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也许这地方没有人养鸡养狗。” 马空群道:“边城马场之中,怎么会没有牧犬和猎狗?” 慕容明珠道:“有?” 马空群道:“单只花场主一人,就养了十八条来自藏边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瞧着花满天,冷冷道:“也许花场主养的狗都不会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满天沉着脸道:“世上绝没有不叫的狗。” 乐乐山忽又抬起头,笑了笑道:“只有一种狗是绝不叫的。” 花满天道:“死狗?” 乐乐山大笑,道:“不错,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说话……” 花满天皱了皱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乐乐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话特别多,而且还专门说讨厌话。” 花满天冷冷道:“这倒也是真话。” 乐乐山又大笑,道:“真话岂非本就总是令人讨厌的……酒,酒呢?” 他笑声突然中断,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满天皱着眉,满脸俱是厌恶之色。 云在天忽然抢着道:“万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条,母犬十七条,共计三十八条;饲鸡三百九十三只,平均每日产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鸡约四十只,还不在此数。” 此时此刻,他居然好像账房里的管事一样,报起流水账来了。 叶开微笑道:“却不知公鸡有几只?母鸡有几只?若是阴盛阳衰,相差太多,场主就该让公鸡多多进补才是,也免得影响母鸡下蛋。” 云在天也笑了笑,道:“阁下果然是个好心人,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了。” 叶开道:“为什么?” 云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此间的三十八条猛犬,三百九十三只鸡,都已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叶开皱了皱眉,道:“是怎么死的?” 云在天脸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身首异处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场主若是想找出那杀鸡屠狗的凶手,我倒有条线索。”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凶手想必是个厨子,若叫我一口气连杀这么多只鸡,我倒还没有那样的本事。” 云在天沉着脸,道:“不是厨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见得?” 云在天沉声道:“此人一口气杀死了四百多头鸡犬,竟没有人听到丝毫动静,这是多么快的刀法!” 叶开点了点头,大声道:“端的是一把快刀!” 云在天道:“像这么快的刀,莫说杀鸡屠狗,要杀人岂非也方便得很。” 叶开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杀的人是谁了。” 云在天目光却已盯在傅红雪身上,道:“阁下这柄刀,不知是否能够一口气砍断四百多头鸡犬的头颅?”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道:“杀鸡屠狗,不必用这柄刀。” 云在天忽然一拍手,道:“这就对了。” 叶开道:“什么事对了?” 云在天道:“身怀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会在黑夜之间,特地来杀鸡屠狗?” 叶开笑道:“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闲得太无聊。”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各位难道还看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叶开道:“看不出。” 云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话想必也该听说过的。” 慕容明珠接着问道:“什么话?” 云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一字字缓缓道:“鸡犬不留!” 慕容明珠悚然动容,失声道:“鸡犬不留?……为什么要鸡犬不留?” 云在天冷冷道:“若不赶尽杀绝,又怎么能永绝后患?”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要赶尽杀绝?难道……难道十九年前杀尽神刀门下的那批凶手,今日又到万马堂来了?” 云在天道:“想必就是他们。” 他虽然在勉强控制自己,但脸色也已发青,说完了这句话,立刻举杯一饮而尽,才慢慢地接着道:“除了他们之外,绝不会有别人!” 慕容明珠道:“怎见得?” 云在天道:“若不是他们,为何要先杀鸡犬,再来杀人?这岂非打草惊蛇?” 慕容明珠道:“他们又为何要这样做?” 云在天紧握双拳,额上也已沁出汗珠,咬着牙道:“只因他们不愿叫我们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 夜色中隐隐传来马嘶,更衬得万马堂中静寂如死。 秋风悲号,天地间似也充满了阴森肃杀之意。 边城的秋夜,本就时常令人从心里一直冷到脚跟。 傅红雪还是一直凝视着手里的刀,叶开却在观察着每个人。 公孙断不知何时,又开始不停地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酒。 花满天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万马奔腾的壁画下踱来踱去,脚步沉重得就像是抱着条几百斤重的铁链子。 飞天蜘蛛脸色发白,仰着脸,看着屋顶出神,也不知想着什么? 慕容明珠刚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为冷汗流出——这件十九年前的旧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无关,他为什么要如此恐惧? 马空群虽然还是不动声色,还是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坐在那里,就仿佛还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里。 “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人好。” 但乐乐山是真的醉了么? 叶开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发觉,唯一真正没有改变的人,就是他自己。 烛泪已残,风从屏风外吹进来,吹得满堂烛火不停地闪动,照着每个人的脸阵青阵白阵红,看来就好像每个人心里都不怀好意。 过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们已杀尽了神刀堂的人,本该是你们找他们复仇才对,他们为什么反而会先找上门来了?” 云在天沉声道:“神刀、万马,本出一门,患难同当,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和万马堂也有仇?” 云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么他们又为何等到十九年后,才来找你们?” 云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十九年前的那一战,他们虽然将神刀门下斩尽杀绝,但自己的伤损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说,那时他们已无力再来找你们?” 云在天冷冷道:“万马堂崛起关东,迄今已三十年,还没有人敢轻犯万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时他们要休养生息,也不必要等十九年。” 云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本身已伤残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长后,才敢来复仇!” 慕容明珠悚然动容道:“阁下难道真的对我们有怀疑之意?” 云在天沉声道:“十九年前的血债犹新,今日的新仇又生,万马堂上上下下数百弟兄,性命都已系于这一战,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声道:“但我们只不过是昨夜才刚到这里的……”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就因为我们是昨夜刚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件事也是昨夜才发生的。” 慕容明珠道:“难道我们一到这里,就已动手,难道就不可能是已来了七八天的人?” 叶开缓缓道:“十九年的旧恨,本就连片刻都等不得,又何况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喃喃道:“这道理不通,简直不通。” 叶开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们总该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叶开举起金杯,微笑道:“若不是我们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尝到万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说得好,一个人只要能凡事想开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这次他总算摸着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慕容明珠冷冷道:“这酒阁下居然还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乐乐山瞪眼道:“只要我没做亏心事,管他将我当作杀鸡的凶手也好,杀狗的凶手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酒我为什么喝不下去?……酒呢?还有酒没有?” 酒来的时候,他的人却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间又已鼾声大作。 花满天用眼角瞅着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从座上揪起来,掷出门外去。 对别的人、别的事,花满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气。 否则他又怎会在风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见乐乐山,他火气好像立刻就来了,冷漠的脸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恶之色。 叶开觉得很有趣。 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点特别的地方,他都绝不会错过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他在观察别人的时候,马空群也正在观察着他,显然也觉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锋相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马空群勉强笑了笑,仿佛要说什么。 但这时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现在我总算完全明白了。” 云在天道:“明白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三老板想必认为我们这五个人中,有一人是特地来寻仇报复的,今日将我们找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找出这人是谁!” 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么?”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这人脸上既没有挂着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认,只怕也困难得很!” 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叶开立刻也笑道:“多此一举的事,三老板想必是不会做的。” 马空群道:“还是叶兄明见。” 慕容明珠抢着道:“今夜这一会,用意究竟何在?三老板是否还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过是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的?” 词锋咄咄逼人,这一呼百诺的贵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解剑之耻。 富贵人家的子弟,岂非本就大多是胸无城府的人? 但这一点叶开好像也觉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之处了。 马空群沉吟着,忽然长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遥远,在下已为各位准备了客房,但请委屈一宵,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叶开立刻打了个呵欠,道:“不错,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飞天蜘蛛笑道:“叶兄倒真是个很随和的人。只可惜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叶兄这样随和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道:“阁下呢?” 飞天蜘蛛叹了口气,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想不随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着桌上的八柄剑,道:“何况这里至少总比镇上的客栈舒服多了。” 马空群道:“傅公子……” 傅红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乐乐山忽然大声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花满天立刻沉下了脸,道:“为什么不能留下?” 乐乐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里来,杀错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我死得岂非冤枉?” 花满天变色道:“阁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乐乐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这里明天若还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脑袋,也认命了。”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坚持要走。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一夜虽然不能很平静度过,但还是比走的好。 一个人夤夜走在这荒原上,岂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只有公孙断,却还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 风沙已轻了,日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尔随风传来的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 一盏天灯,孤零零地悬挂在天末,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第五章边城之夜 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云在天。 傅红雪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最后——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后。 叶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走在他身旁。 傅红雪沉重的脚步走在砂石上,就仿佛是刀锋在刮着骨头一样。 叶开忽然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马空群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你不是马空群。” 叶开笑道:“我若是他,也会同样做的。无论谁若想将别人的满门斩尽杀绝,只怕都不愿再留在那人家里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纵然肯留下来,也必定会有些和别人不同的举动,甚至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很特别的事。” 傅红雪道:“若是你,你也会做?” 叶开笑了笑,忽然转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道:“就是我跟你。” 傅红雪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叶开,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叶开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叶开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红雪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花满天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笑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 叶开道:“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傅红雪道:“一点也不好笑。” 公孙断还在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 马空群看着他喝,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公孙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醉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受别人的鸟气!” 马空群道:“那不是受气,那是忍耐,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 公孙断的手掌又握紧,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着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忍耐,三十年来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经大小一百七十战,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现在你却叫我忍耐——却叫我受一个小跛子的鸟气。” 马空群神色还是很平静,叹息着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孙断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儿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着道:“我只不过是万马堂中的一个小伙计,就算为三老板受些气,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空群凝视着他,目中并没有激恼之色,却带着些伤感。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这天下本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就算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无论要什么,随时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儿,我也可以立刻给你。” 他话声虽平淡,但其中所蕴藏的那种情感,却足以令铁石人流泪。 公孙断垂下头,热泪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幸好这时花满天和云在天已回来了。 在他们面前,马空群的态度更沉静,沉声道:“他们是不是全都留了下来?”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目中的伤感之色也已消失,变得冷静而尖锐,沉吟着道:“乐乐山、慕容明珠和那飞贼留下来,我都不意外。” 云在天道:“你认为他们三个人没有嫌疑?” 马空群道:“只是嫌疑轻些。” 花满天道:“那倒未必。” 马空群道:“未必?” 花满天道:“慕容明珠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么多鸟气之后,绝不可能还有脸指手画脚、胡说八道。” 马空群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图谋,但目的却绝不在万马堂。” 花满天道:“乐乐山呢?这假名士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以前辈自居,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辛辛苦苦地赶到这边荒之地来?” 马空群道:“也许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踪。” 花满天冷笑道:“武当派人多势众,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他们几时躲过别人?”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二十三年前,武当山下的那一剑之辱,你至今还未忘却?”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我忘不了。” 马空群道:“但伤你的武当剑客回云子,岂非已死在你剑下?” 花满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当门下还没有死尽死绝。” 马空群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将来只怕就要吃亏在这一点上。” 花满天垂下头,不说话了,但胸膛起伏,显见得心情还是很不平静。 云在天立刻改变话题,道:“这五人之中,看起来虽然是傅红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叶开所说,他若真的是……寻仇来的,又何必带刀来万马堂?”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叶开呢?” 云在天沉吟着,道:“此人武功仿佛极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若真的是他……倒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公孙断突又冷笑,道:“你们算来算去,算出来是谁没有?” 云在天道:“没有。” 公孙断道:“既然算不出,为何不将这五人全都做了,岂非落得个干净!” 马空群道:“若是杀错了呢?” 公孙断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马空群道:“杀到何时为止?” 公孙断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唤道:“四叔,我睡不着,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公孙断叹了口气,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全身肌肉都已松弛,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爱的孩子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更鼓,已是二更。 马空群缓缓道:“按理说,他们既然留宿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我们却还是不可大意的。” 云在天道:“是。” 他接着又道:“传话下去,将夜间轮值的弟兄增为八班,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交错巡逻三次,只要看见可疑的人,就立刻鸣锣示警。” 马空群点了点头,忽然显得很疲倦,站起来走到门外,望着已被黑暗笼罩的大草原,意兴似更萧索。 云在天跟着走出来,叹息着道:“但愿这一夜平静无事,能让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 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长叹,道:“经过这一战之后,我们都应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一阵风吹过,天灯忽然熄灭,只剩下半轮冷月高悬。 云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满了忧愁和恐惧。 万马堂岂非也如这天灯一样,虽然挂得很高,照得很远,但又有谁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熄灭? 夜更深。 月色朦胧,万马无声。 在这边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睡? 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也没有睡。 万马堂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块。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刀呢? 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里?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也没有睡。 甚至连靴子都没有脱下来。 凄凉的月色,照着他苍白冷硬的脸,照着他手里漆黑的刀鞘。 这柄刀他有没有拔出来过? 三更,四更…… 突然间,静夜中传出一阵急遽的鸣锣声。 万马堂后,立刻箭一般蹿出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马场。 风中仿佛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叶开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又过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飞天蜘蛛也同时推开了门。 乐大先生的门,还是关着的,门里不时有他的鼾声传出。 傅红雪的门里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慕容明珠道:“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鸣锣示警?” 叶开点点头。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叶开摇摇头。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箭一般蹿过来,一个人手里剑光如飞花,另一人的身形轻灵如飞鹤。 花满天目光掠过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身形不停,扑向乐乐山门外,顿住。他也已听到门里的鼾声。 云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红雪门外,伸手一推,门竟开了。 傅红雪赫然就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刀,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云在天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铁青着脸,道:“各位刚才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没有人回答。 这问题根本就不必提出来问。 花满天沉声道:“有谁听见了什么动静?” 也没有。 慕容明珠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还未说出口,就已弯下腰呕吐起来。 风中的血腥气已传到这里。 然后,万马悲嘶,连天畔的冷月都似也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万马悲嘶人断肠…… 有谁知道天地间最悲惨,最可怕的声音是什么? 那绝不是巫峡的猿啼,也不是荒坟里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万马悲嘶!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声音,甚至没有人听见过。 若不是突然间天降凶祸,若不是人间突然发生了惨祸,万马又怎会突然同时在夜半悲嘶?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了这种声音,也难免要为之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西边的一排马房,养着的是千中选一、万金难求的种马。 鲜血还在不停地从马房中渗出来,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 马空群没有呕。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孙断环抱着马房前的一株孤树,抱得很紧,但全身还是不停地发抖。 树也随着他抖,抖得满树秋叶一片片落下来,落在血泊中。 血浓得足以令一树落叶浮起。 叶开来的时候,用不着再问,已看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绝不忍来看。 世上几乎没有一种动物比马的线条更美,比马更有生命力。 那匀称的骨架、生动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征。 又有谁能忍心一刀砍下它的头颅来? 那简直已比杀人更残忍! 叶开叹息了一声,转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开始在远处不停地呕吐。 飞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满头冷汗。 傅红雪远远地站在黑夜里,黑夜笼罩着他的脸,但他手里的刀鞘却仍在月下闪闪地发着光。 公孙断看到了这柄刀,突然冲过来,大喝道:“拔你的刀出来。”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正是拔刀的时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红雪道:“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 公孙断道:“要怎么你才肯拔刀?” 傅红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 公孙断道:“什么理由?杀人?” 傅红雪道:“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公孙断道:“哪三种?” 傅红雪道:“仇人、小人……” 公孙断道:“还有一种是什么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就是你这种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孙断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说得好,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说这句话……” 他的手已按上弯刀的银柄,笑声未绝,手掌已握紧! 傅红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着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 但就在这刹那间,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 天皇皇,地皇皇。 地出血,月无光。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万马悲嘶人断肠。 歌声缥缈,仿佛很遥远,但每个字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断脸色又已变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数十根火把长龙般燃起,四面八方地卷了出来。 云在天双臂一振,“八步赶蝉追云式”,人如轻烟,三五个起落,已远在二十丈外。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不愧是云中飞鹤,果然是好轻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傅红雪说话,但等他转过头来时,一直站在那边的傅红雪,竟已赫然不见了。 血泊已渐渐凝结,不再流动。 火光也渐渐去远了。 叶开一个人站在马房前——天地间就似只剩下他一个人。 马空群、花满天、傅红雪、慕容明珠……这些人好像忽然间就已消失在黑暗里。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渐渐露出一丝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这些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有趣的……” 草原上火把闪动,天上的星却已疏落。 叶开在黑暗中徜徉着,东逛逛,西走走,漫无目的,看样子这草原上绝没有一个比他更悠闲的人。 天灯又已亮起。 他背负起双手,往天灯下慢慢地逛过去。 突然间,马蹄急响,辔铃轻振,一匹马飞云般自黑暗中冲出来。 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突然一声轻喝,怒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 好俊的马,好俊的骑术。 叶开微笑着,道:“姑奶奶居然还没有摔死,难得难得。” 马芳铃眼睛铜铃般瞪着他,冷笑道:“你这阴魂不散,怎么还没有走?” 叶开笑道:“还未见着马大小姐的芳容,又怎舍得走?” 马芳铃怒叱道:“好个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不打死你。” 她长鞭又挥起,灵蛇般向叶开抽了过来。 叶开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马背,紧贴在马芳铃身后。 马芳铃一个肘拳向后击出,怒道:“你想干什么?” 她肘拳击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叶开轻轻道:“月黑风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烦大小姐载我一程如何?”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个肘拳击出,另一条手臂也被捉住,竟连动都没法子动了。 只觉得一阵阵男人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吹着她的发根。 她想缩起脖子,想用力往后撞,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全身竟偏偏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马,忽然也变得温柔起来,踩着细碎的脚步,慢慢地往前走。 草原上一片空阔,远处一点点火光闪动,就仿佛是海上的渔火。 秋风迎面吹过来,也似已变得很温柔,温柔得仿佛春风。 她忽然觉得很热,咬着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开我的手?” 叶开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这下流胚,你这无赖,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骂他一顿的,但她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很温柔。 这又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不会叫的,何况,你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马芳铃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什么都不想。” 他的呼吸也仿佛春风般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看,月光这么淡,夜色这么凄凉,一个常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着了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又还能再想什么?” 马芳铃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想说话,又怕声音颤抖。 叶开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心不跳,岂非是个死人了?” 叶开道:“但你的心却跳得特别快。” 马芳铃道:“我……” 叶开道:“其实你用不着说出来,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马芳铃道:“哦?” 叶开道:“你若不喜欢我,刚才就不会勒马停下,现在也不会让这匹马慢慢地走。” 马芳铃道:“我……我应该怎么样?” 叶开道:“你只要打一声呼哨,这匹马就会把我摔下去。” 马芳铃忽然一笑,道:“多谢你提醒了我。” 她一声呼哨,马果然轻嘶着,人立而起。 叶开果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叶开怀里。 只听辔铃声响,这匹马已放开四蹄,跑走了。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我还忘记提醒你一件事,我若摔下来,你也会摔下来的。”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个大无赖……” 叶开道:“但却是个很可爱的无赖,是不是?” 马芳铃道:“而且很不要脸。” 话未说完,她自己忽也“扑哧”一声笑了,脸却也烧得飞红。 如此空阔的大草原,如此凄凉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 你却叫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么能硬得起心肠来,推开一个她并不讨厌的男人? 一个又坏、又特别的男人。 马芳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人,我真没看见过。” 叶开道:“我这样的男子本来不多。” 马芳铃道:“你对别的女人,也像对我这样子的吗?” 叶开道:“我若看见每个女人都像这样子,头早已被人打扁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你以为我不会打扁你的头?” 叶开道:“你不会的。” 马芳铃道:“你放开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叶开的手已经放开了。 她扭转身,扬起手,一巴掌掴了下去。 她的手扬得很高,但落下去时却很轻。 叶开也没有闪避,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 风在吹,月光更远。 她慢慢地垂下头,道:“我……我叫马芳铃。”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道:“你知道?” 叶开道:“我已向你那萧大叔打听过你!” 马芳铃红着脸一笑,嫣然道:“我也打听过你,你叫叶开。” 叶开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听过我。” 马芳铃的头垂得更低,忽然站起来,瞰望着西沉的月色,轻轻道:“我……我该回去了。” 叶开没有动,也没有再拉住她。 马芳铃转过身,想走,又停下,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仰天躺了下去,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走,我等你。” 马芳铃道:“等我?” 叶开道:“无论我要待多久,你那萧大叔都绝不会赶我走的。” 马芳铃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苍穹已由暗灰渐渐变为淡青。冷月已渐渐消失在曙色里。 叶开还是静静地躺着,仿佛正在等着旭日自东方升起。 他知道不会等得太久的。 第六章谁是埋刀人 旭日东升。 昨夜的血腥气,已被晨风吹散。 晨风中充满了干草的芳香,万马堂的旗帜已又在风中招展。 叶开嘴里嚼着根干草,走向迎风招展的大旗。 他看来还是那么悠闲,那么懒散,阳光照着他身上的沙土,粒粒闪耀如黄金。 巨大的拱门下,站着两个人,似乎久已在那里等着他。 他看出了其中一个是云在天,另一人看见了他,就转身奔入了万马堂。 叶开走过去,微笑着招呼道:“早。” 云在天的脸色却很阴沉,只淡淡回了声:“早。” 叶开道:“三老板已歇下了么?” 云在天道:“没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全都已到了万马堂,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每个人面前都摆份粥菜,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的。 乐乐山却还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叶开走进来,又微笑着招呼:“各位早。” 没有人回应,但每个人却都在看着他,眼色仿佛都很奇特。 只有傅红雪仍然垂着眼,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手里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着的。 叶开坐下来,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温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马空群才缓缓道:“现在已不早了。” 叶开道:“嗯,不早了。” 马空群道:“昨晚四更后,每个人都在房里,阁下呢?” 叶开道:“我不在。” 马空群道:“阁下在哪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所以到处逛了逛,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马空群道:“有谁能证明?” 叶开笑道:“为什么要人证明?” 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为有人要追回十三条命!” 叶开皱了皱眉,道:“十三条命?” 马空群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十三刀,十三条命,好快的刀!” 叶开道:“莫非昨夜四更后,竟有十三个人死在刀下?” 马空群面带悲愤,道:“不错,十三个人,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 叶开叹了口气,道:“犬马无辜,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马空群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阁下莫非不知道这件事?” 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不知道。” 马空群忽然一扬手,叶开这才看出他面前本来摆着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锋薄而锐利。 马空群凝视着刀锋,道:“这柄刀如何?” 叶开道:“好刀!” 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连斩十三个人的首级?” 他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厉声道:“这柄刀阁下难道也未曾见过?” 叶开道:“没有。” 马空群道:“阁下可知道这柄刀在什么地方找着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道:“就在杀人处的地下。” 叶开道:“地下?” 马空群道:“他杀了人后,就将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会被人发现了。” 叶开道:“好好的一柄刀,为什么要埋到地下?” 马空群突然冷笑着,一字字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是个从不带刀的人!” 叶开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摇着头道:“堂主莫非认为这是我的刀?” 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叶开道:“我不是你。” 马空群道:“昨夜四更后,乐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还有这位飞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里,都有人证明。” 叶开道:“所以那十三个人,绝不会是他们下手杀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厉声道:“但阁下呢?昨夜四更后在哪里?有谁能证明?” 叶开叹了口气,道:“没有。” 马空群突然不再问下去了,目中却已现出杀机。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花满天、云在天已走到叶开身后。 云在天冷冷道:“叶兄请。” 叶开道:“请我干什么?” 云在天道:“请出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这里坐得蛮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 他叹息着,慢慢地站起来。 云在天立刻为他拉开了椅子。 马空群突又道:“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带走,接住!” 他的手一扬,刀已飞出,划了道圆弧,直飞到叶开面前。 叶开没有接。 刀光擦过他的衣袖,“笃”的一声,钉在桌上,入木七寸。 叶开叹息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叶开终于走了出去。 花满天、云在天,就像是两条影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远回不来了。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中都像是带着些悲悼惋惜之色,但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话的。 就连傅红雪都没有。 他神色还是很冷淡,很平静,甚至还仿佛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 马空群目光四扫,沉声道:“对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么话说?” 傅红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话。” 马空群道:“请说。” 傅红雪道:“堂主若是杀错了人呢?” 马空群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马空群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傅红雪道:“没有了。” 马空群慢慢地举起筷子,道:“请,请用粥。” 阳光灿烂,照着迎风招展的大旗。 叶开走到阳光下,仰起面,长长地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今天真是好天气。” 云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气。” 叶开道:“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只怕没有人会想死的。” 云在天道:“只可惜无论天气是好是坏,每天都有人死的。” 叶开叹道:“不错,的确可惜。” 花满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后,阁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叶开淡淡道:“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花满天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的确可惜。” 叶开眨眨眼,道:“什么事可惜?” 花满天道:“阁下年纪还轻,就这样死了,岂非可惜得很。” 叶开笑了,道:“谁说我要死了?我连一点都不想死。” 花满天沉下了脸,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样东西不答应。” 叶开道:“什么东西?” 花满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宽的皮带上轻轻一拍。 “锵”的一声,一柄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已出鞘,迎风抖得笔直。 叶开脱口赞道:“好剑!” 花满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叶开道:“那就得看刀在什么人手里。” 花满天道:“若在阁下的手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手里从来没有刀,也用不着刀。” 花满天道:“用不着?” 叶开微笑道:“我杀人喜欢用手,因为我很欣赏那种用手捏碎别人骨头的声音。”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剑尖刺入别人肉里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有?” 叶开道:“没有。” 花满天冷冷道:“那种声音也蛮不错的!” 叶开笑道:“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听听?” 花满天道:“你立刻就会听到。” 他长剑一挥,剑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阳闪闪生光。 云在天身形游走,已绕到叶开身后。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道:“三姨,你看,他们又要在这里杀人了,我们看看好不好?” 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道:“傻孩子,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总比杀猪好看得多。” 花满天皱了皱眉,剑尖又垂下。 叶开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白衣妇人,牵着个穿红衣的孩子,正从屋角后走出来。 这妇人长身玉立,满头秀发漆黑,一张瓜子脸却雪白如玉。 她并不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美女,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一种成熟的妇人神韵。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看见她立刻就会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满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牵着的孩子满身红衣,头上一根冲天杵小辫子,也用条红绸带系住,身子长得虽然特别瘦小,但眼睛却特别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显得又活泼、又机灵。 叶开当然也对他们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时,他的笑容永远都是亲切而动人的。 孩子看见了他,却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认得这个人。” 妇人皱了皱眉:“别胡说,快跟我回去。” 孩子却挣脱了她的手,跳着跑过来,用手划着脸笑着道:“丑丑丑,抱着我姐姐不放手,你说你自己丑不丑?……” 花满天沉着脸道:“小虎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孩子眼珠子转动,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是真话,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见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满天动容道:“昨天晚上什么时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时候。” 花满天脸色变了。 云在天厉声道:“这事是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千万不可胡说!” 孩子道:“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 云在天道:“怎么会看得见?”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过锣之后,姐姐就要出来看看,我也要跟她出来,她不肯,我就趁她一个不留神,藏到她马肚子下。” 云在天道:“然后呢?” 孩子道:“姐姐还不知道,骑着马刚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这个人,然后他们就……” 他话未说完,已被那妇人拉走,嘴里却还在大叫大嚷,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亲眼看见的么,我为什么不能说?” 花满天、云在天面面相觑,脸上是一片死灰,哪里还能开口。 叶开脸上的表情却很奇特,心里又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突听一人沉声道:“你跟我来。” 马空群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脸色铁青地向叶开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叶开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大草原上,正响起了一片牧歌: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没有牛羊,只有马。 马群在阳光下奔驰,天地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马空群身子笔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马狂驰,似要将胸中的愤怒,在速度中发泄。 幸亏叶开座下的也是匹好马,总算能勉强跟住了他。 远山一片青绿,看来并不高,也不太远。 但他们这样策马狂奔,还是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坡下。 马空群翻身下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叶开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坟,坟上草色已苍,几棵白杨,伶仃地站在西风里。 坟头矗立着一块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几个擘窠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边还有几个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于此。” 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脚步,汗气已湿透重衣。 山上的风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来,良久良久,才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叶开静静地站在西风里,心里也只觉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道:“你看见了什么?” 叶开道:“一座坟。” 马空群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叶开道:“白天羽、白天勇……” 马空群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叶开摇摇头。 马空群神色更悲伤,黯然道:“他们都是我的兄长,就好像我嫡亲的手足一样。” 叶开点点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称他为三老板。 马空群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合葬在这里?” 叶开又摇摇头。 马空群咬着牙,握紧双拳道:“只因我找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饿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无论谁都已无法分辨。” 叶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紧紧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 风吹长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转过身,遥远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你看见的是什么?” 叶开道:“草原、大地。” 马空群道:“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叶开道:“看不见。” 马空群道:“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动,大声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叶开听着,他只有听着。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人,也不能了解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又过了很久,马空群的激动才渐渐平息,长叹道:“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忍不住叹道:“的确不容易。” 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样得来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突然撕开了衣襟,露出钢铁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叶开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从未看过一个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伤,如此多剑痕! 马空群神情突又激动,眼睛里发着光,大声道:“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还有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 叶开叹道:“我明白。”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无论什么人都不行!” 叶开道:“我明白。” 马空群喘息着,这身经百战的老人,胸膛虽仍如钢铁般坚强,但他的体力,却已显然比不上少年。 这岂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复时,他才转过身,拍了拍叶开的肩,声音也变得很和蔼,缓缓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宁死也不愿损害别人的名誉,像你这样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叶开道:“我做的只不过是我自觉应该做的事,算不了什么。” 马空群道:“你做得不错,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突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盯着叶开,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可是你最好还是赶快走。” 叶开道:“走?” 马空群道:“不错,走,快走,愈快愈好。” 叶开道:“为什么要走?” 马空群沉着脸,道:“因为这里的麻烦太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 叶开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 叶开道:“回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乡,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叶开也慢慢地转身面向草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 马空群摇摇头,道:“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我都可以给你。”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 马空群道:“不远?在哪里?” 叶开眺望着天畔的一朵白云,一字字道:“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马空群怔住。 叶开转回身,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沉声道:“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 马空群胸膛起伏,紧握双拳,喉咙里咯咯作响,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开淡淡道:“我早已说过,只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 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仃地颤抖。 一片乌云卷来,掩住了日色,天已暗了下来。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叶开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绝不会让这少年走的。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现在也许已将这少年埋葬在这山坡上。 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着面时,他本有机会一拳击碎这少年的鼻梁。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简直就像是雷电下击,若是换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将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 无论谁只要鼻梁击碎,头就会发晕,眼睛就会被自己鼻子里飙出来的血封住,就很难再有闪避还击的机会。 这就叫一拳封门! 这一拳他本极有把握,而且几乎从未失手过。 但这一次他竟未出手! 多年来,他的肌肉虽仍紧紧结实,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肉,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身子仍如标枪般笔挺。 多年来,他外表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改变。 但一个人内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这并不是说他的胃已渐渐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说他对女人的需要,已渐渐不如以前那么强烈。 真正的改变,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顾忌已愈来愈多,无论对什么事,都已不如以前那么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拥着他最爱的女人时,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样能控制自如,最近这几次,他已怀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对方满足。 这是不是正象征着他已渐渐老了?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 五年……也许只要三年…… 三年前无论谁敢拒绝他的要求,都绝对休想从他面前站着走开! 但就算他愿以所有的财富和权势去交换,也换不回这三年岁月来了。 剩下的还有多少个三年呢?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现在他只想能静静地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变化一样准。 但他却懒得站起来,懒得回去。 他静静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几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们本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确死得很惨。 但他却不能替他们复仇! 为什么呢? 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秘密已在他心里隐藏了十九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起,心里就会痛。 他并没有听到马蹄声,但却感觉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这个人的脚步并不轻,但步子却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孙断来了。 只有公孙断,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孙断,就好像孩子信任母亲一样。 脚步声就像是说话的声音,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质。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是什么人。 公孙断的脚步声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开始就很难中途停下。 他一口气奔上山,看到马空群才停下来,一停下来立刻问道:“人呢?” 马空群道:“走了。” 公孙断道:“你就这样让他走?”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孙断道:“怕事?” 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愿再惹不必要的麻烦。” 公孙断道:“你认为不是他?” 马空群道:“无论如何,至少昨夜的事并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证明。” 公孙断道:“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马空群道:“也许只因他还年轻,太年轻……” 说到“年轻”这两个字,他嘴里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孙断垂下头,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双拳又渐渐握紧,目中的神色也变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愤,是恐惧,还是仇恨。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声道:“你能确定白老大真有个儿子?” 马空群道:“嗯。” 公孙断道:“你怎知这次是他的孤儿来复仇?” 马空群闭上眼睛,一字字道:“这样的仇恨,本就是非报不可的。” 公孙断的手握得更紧,更声道:“但我们做的事那么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会有别人知道?” 马空群长长叹息着,道:“无论什么样的秘密,迟早总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你千万不能不信。” 公孙断凝视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惧之色仿佛更深,咬着牙道:“这孤儿若长大了,年纪正好跟叶开差不多。” 马空群道:“跟傅红雪也差不多。” 公孙断霍然转身,俯视着他,道:“你认为谁的嫌疑较大?” 马空群沉吟着,道:“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是傅红雪。”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这少年看来仿佛是个很冷静、很能忍耐的人,其实却比谁都激动。” 公孙断冷笑道:“但他却宁可从栏下狗一般钻进来,也不愿杀一个人。” 马空群道:“这只因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他杀,也不是他要杀的!” 公孙断的脸色有些变了。 马空群缓缓道:“一个天性刚烈激动的人,突然变得委曲求全,只有一种原因。” 公孙断道:“什么原因?” 马空群道:“仇恨!” 公孙断身子一震,道:“仇恨?” 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报复不可的仇恨,才会勉强控制住自己,才会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只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复仇!” 他张开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惧之色,沉声道:“你可听人说过勾践复仇的故事?就因为他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别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孙断握紧双拳,嗄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马空群目光遥视着阴暗的苍穹,久久都没有说话。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我们已有十三条命牺牲了,你难道还怕杀错了人?” 马空群道:“你错了。” 公孙断道:“你认为他还有同党?” 马空群道:“这种事,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孙断道:“但白家岂非早已死尽死绝?” 马空群的人突然弹簧般跳了起来,厉声道:“若已死尽死绝,这孤儿是哪里来的?若非还有人在暗中相助,一个小孩又怎能活到现在?那人若不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又怎会发现是我们下的手?又怎能避开我们的追踪搜捕?” 公孙断垂下头,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的拳也已握紧,一字字道:“所以我们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将他们的人一网打尽,绝不能再留下后患!” 公孙断咬着牙,道:“但我们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马空群道:“无论等多久,都得等!” 公孙断道:“现在我们已送了十三条命,若是再等下去……” 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别人的命,再送三百条又何妨?” 公孙断道:“你不怕他先下手为强?” 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绝不会很快就对我们下手的!”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他一定不会让我们死得太快,太过容易!” 公孙断脸色铁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现在一定还没有抓住真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我们下的手,所以……” 公孙断道:“所以怎么样?” 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们恐惧,无论谁在恐惧时,都最容易做错事,只有在我们做的事发生错误时,他才有机会抓住我们的把柄!” 公孙断咬着牙道:“所以现在我们什么事也不能做?” 马空群点点头,沉声道:“所以我们现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错!” 他神情又渐渐冷静,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只有等,是永远不会错的!” 等的确永不会错。 一个人只要能忍耐,能等,迟早总会等得到机会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往往也很可怕。 公孙断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溅。 就在这时,阴暗的苍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雳击下! 银刀在闪电中顿时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雨点,落在石碑上,沿着银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泪一样。 第七章乌云满天 窗子是关着的,屋里暗得很。 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就是战鼓雷鸣,万马奔腾。 叶开斜坐着,伸长了两条腿,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靴子,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大的雨。” 萧别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最后一张骨牌,凝视了很久,才回过头微笑道:“这地方平时很少下雨。” 叶开沉思着,道:“也许就因为平时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别大。” 萧别离点点头,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场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今天本是她们每月一次,到镇上来采购针线、花粉的日子。” 叶开道:“她们?她们是谁?” 萧别离目中带着笑意,道:“她们之中,总有一个是你很想见到的。” 叶开明白了,却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见到她?” 萧别离微笑道:“我看得出来。” 叶开道:“怎么看法?” 萧别离轻抚着桌上的骨牌,缓缓道:“也许你不信,但我的确总是能从这上面看出很多事。” 叶开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凝视着骨牌,脸色渐渐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阴郁之色,缓缓道:“我还看到了一片乌云,笼罩在万马堂上,乌云里有把刀,正在滴着血……” 他忽然抬头,盯着叶开,沉声道:“昨夜万马堂里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凶杀不祥的事?” 叶开似已怔住,过了很久,才勉强笑道:“你应该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只可惜我总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灾祸,却看不出别人的好运。” 叶开道:“你……你有没有替我看过?” 萧别离道:“你要听实话?” 叶开道:“当然。” 萧别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说道:“你头上也有朵乌云,显见得你也有很多烦恼。” 叶开笑了,道:“我像是个有烦恼的人?” 萧别离道:“这些烦恼也许不是你的,但你这人一生下来,就像是已经有很多别人的麻烦纠缠着你,你甩也甩不掉。” 叶开笑得似已有些勉强,勉强笑道:“乌云里是不是也有把刀?” 萧别离道:“就算有刀也无妨。”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你命里有很多贵人,所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叶开道:“贵人?” 萧别离道:“贵人的意思,就是喜欢你,而且能帮助你的人,譬如说……” 叶开道:“譬如说你?” 萧别离笑了,摇着头说道:“你命中的贵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说翠浓!” 他看着叶开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着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叶开也笑了,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既然迟早要被赶出来,又何必去?” 萧别离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叶开道:“我倒宁愿她们如此。”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样子反而无牵无挂,也不会有烦恼。” 萧别离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情的人就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微笑道:“你却又错了,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活着也未必有趣。” 叶开笑道:“我还是宁可坐在这里,除非这里白天不招待客人。” 萧别离道:“你是例外,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随便你要坐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济,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要瘫了下去。” 叶开道:“你还没有睡。” 萧别离笑得仿佛有些伤感,悠悠道:“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 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挟在肋下,慢慢地站起来,忽又笑道:“中午时说不定雨就会停的,你说不定就会看到她了。” 萧别离已上了小楼。 他站起来,叶开才发现他长衫的下摆里空荡荡的。两条腿已都齐膝被砍断。 这双腿是怎会被砍断的?为了什么? 无论谁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个很不平凡的人,又怎会到这边荒小城中来,做这种并不光彩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来隐藏自己的过去?是不是真有种神秘的力量,能预知别人的灾祸? 叶开沉思着,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忽又发觉这骨牌并不是骨头,而是纯钢打成的。 只听一阵阵干涩的咳嗽声,隐隐从小楼上传下来。 叶开叹了口气,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说出的每句话,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含义,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目的。 就连他住的这小楼上,都很可能隐藏着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叶开看着那狭而斜的楼梯,忽又笑了。 他觉得这地方实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叶开穿过满是泥泞的街道,走向斜对面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别人要少付几文钱,多抓两把豆子,他也总是笑眯眯地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 他姓李,所以别人都叫他李马虎。 叶开认得李马虎,却忘了看看这杂货铺是不是有针线、花粉卖。 正午的时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所以这时候杂货铺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 李马虎又和平时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叶开不愿惊动他,正在四下打量着,突听一阵车辚马嘶,一辆大马车急驰过长街。 车身漆黑如镜,拉车的八匹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良驹。 叶开认得这辆车正是昨天来接他去万马堂的,现在这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呢? 他正想赶出去看看,身后已有人带着笑道:“这想必是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来买货了,却不知今天她们要不要鸡蛋。” 叶开笑道:“她们又不是厨房里的采买,要鸡蛋干什么?” 他转过身,就发现李马虎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鸡蛋清洗脸,愈洗愈年轻的。” 叶开笑道:“你媳妇是不是每天也用鸡蛋洗脸?” 李马虎撇着嘴,冷笑着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鸡蛋洗脸,还是一脸的橘子皮——而且是风干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压低声音道:“但万马堂的那两位,却真是水仙花一样的美人儿,大爷你若是有福气能……”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声道:“李马虎,你在乱嚼什么舌头?” 李马虎朝门外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赔笑道:“没什么,我正在想给小少爷你做个糖葫芦。” 一个孩子手叉着腰,站在门外,瞪着双乌溜溜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芦还红。 他年纪虽小,派头却不小,李马虎一看见他,脸就吓得发白。 但他一看见叶开也在店里,脸也吓白了,转过身就想溜。 叶开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辫子,笑道:“莫说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个小狐狸,也一样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点发急,大声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找我干什么?” 叶开道:“早上你不是还认得我的?现在怎么忽然又不认得了?” 小虎子脸涨得通红,又想叫。 叶开道:“你乖乖地听话一点,要多少糖葫芦我都买给你,否则我就去告诉你爹爹和你四叔,说你早上在说谎。” 小虎子更急,红着脸,道:“我……说了什么谎?” 叶开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着了,根本就没有出来,也没有躲在你姐姐的马肚子下面,对不对?” 小虎子眼珠子直转,吃吃笑道:“那只不过是我想帮你的忙。” 叶开道:“是谁教你那么说的?” 小虎子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叶开沉下了脸,道:“你不告诉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给你爹爹了。” 小虎子脸又吓得发白,这孩子只要一听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实了,垂下头道:“好,告诉你就告诉你,是我三姨教我说的。” 叶开吃了一惊,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去的那个人?” 小虎子点点头。 叶开皱起眉,道:“她怎么知道昨天夜里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她去?” 叶开只好放开手,这孩子立刻一溜烟似的远远逃走了。逃到街对面,才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你可以去问她,但却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样抱着她,否则我爹爹会吃醋的。” 话未说完,他的人已溜进了街角的一家绸缎庄。 叶开皱着眉,沉思着。 这件事显然又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谁,怎么会知道他昨夜的行动?为什么要替他解围? 他想不通,刚抬起头,就看到这位三姨正从对面的绸缎庄里走出来。 她打扮得还是很素净,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没有装饰,但却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令人不饮自醉。 叶开看着她的时候,她一双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叶开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仿佛向叶开嫣然一笑。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笑。 叶开竟似也有些痴了,过了半晌,才发现她身边还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现在却笼着一层雾,一层纱。 是不是因为她昨夜没有睡好?还是因为她刚哭过? 叶开的心又跳了起来,跳得很快。 马芳铃脉脉地看着他,偷偷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叶开立刻点点头。 马芳铃这才垂下脖子,偷偷地一笑,一朵红云已飞到脸上。 他们用不着说话。 他的感情,只要一个眼色,她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个眼色,他就已知道。 他们又何必说话? 小楼上静寂无声,桌上散乱的骨牌,却已不知被谁收拾了起来。 窗子开着,屋里还是很暗。 叶开又坐到原来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他明白马芳铃的意思,却实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这样的男人,身侧当然不会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这样的男人。 叶开已猜出她的身份,却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尤其是那一笑。 叶开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点对不起马芳铃了。 可是那一笑,却又令人难以忘记。 她们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那杂货铺里买鸡蛋? 女人用鸡蛋清洗脸,是不是会真的愈洗愈年轻? 叶开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来想去,还是离不开她们两个人。 幸好就在这时,门已轻轻地被推开了。 来的当然是马芳铃。 叶开正准备站起来,心就已沉了下去。 来的不是马芳铃,是云在天——叶开暗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天已很难再见到马芳铃了。 云在天看到他在这里,显然也觉得很意外,但既已进来了,又怎能再出去?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来找翠浓姑娘的?是不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将这朵珠花送给别人呢?” 云在天干咳了两声,一句话也没说,找了张椅子坐下。 叶开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经地义的事,阁下为什么不进去?” 云在天神色已渐渐恢复镇定,沉声道:“我是来找人,却不是来找她!” 叶开道:“找谁?” 云在天道:“傅红雪。” 叶开道:“找他干什么?” 云在天沉着脸,拒绝回答。 叶开道:“他岂非还留在万马堂?” 云在天道:“不在了。” 叶开道:“什么时候走的?” 云在天道:“早上!” 叶开皱了皱眉头,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回镇上来?” 云在天也皱了皱眉,道:“别的人呢?” 叶开道:“别的人也没有回来,这里根本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们若回来了,我一定会看见的。” 云在天脸色有些变了,抬起头,朝那小楼上看了一眼。 叶开目光闪动,道:“萧老板在楼上,阁下是不是想去问问他?” 云在天迟疑着,霍然长身而起,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正有十来辆骡子拉的大板车,从镇外慢慢地走上长街。 板车上装着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辆车上都装着四口崭新的棺材。 一个脸色发白的驼子穿着套崭新的青布衣裳,骑着头黑驴,走在马车旁,看他的脸色,好像他终年都是躺在棺材里的,看不见阳光。 无论谁看见这么多棺材运到镇上,都难免会吃一惊的。 云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问道:“这些棺材是送到哪里去的?” 驼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笑道:“看这位大爷的装束打扮,莫非是万马堂里的人?” 云在天道:“正是。” 驼子道:“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云在天变色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驼子赔笑道:“当然是付过钱的人,他一共订了一百口棺材,小店里正在日夜加工……” 云在天不等他说完,已一个箭步蹿过去,将他从马背上拖下,厉声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驼子的脸吓得更无丝毫血色,吃吃道:“是……是个女人。” 云在天怔了怔,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驼子道:“是个老太婆。” 云在天又怔了怔,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这老太婆的人在哪里?” 驼子道:“她也跟着我们来了,就在……就在第一辆车上的棺材里躺着。” 云在天冷笑道:“在棺材里躺着,莫非是个死人?” 驼子道:“还没有死,是刚才躺进去躲雨的,后来想必是睡着了。” 第一辆车上,果然有口棺材的盖子是虚盖着的,还留下条缝透气。 云在天冷笑着,放开了驼子,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揭起了棺盖…… 棺材里果然有个人,但却并不是女人,也不是个活人! 棺材里躺着的是个死人,死了的男人。 这人满身黑衣劲装,一脸青碜碜的须茬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结,脸已扭曲变形,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别的伤痕,显然是被人以内力震伤内腑而死。 叶开高高地站在石阶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失声而呼:“飞天蜘蛛!” 他当然不会看错,这尸体赫然正是飞天蜘蛛。 飞天蜘蛛已死在这里,傅红雪、乐乐山、慕容明珠呢? 他们本是同时离开万马堂的,飞天蜘蛛的尸体又怎会在这棺材里出现? 云在天慢慢地转过身,盯着那驼子,一字字道:“这人不是老太婆!” 驼子全身发抖,勉强地点了点头,道:“不……不是。” 云在天道:“你说的老太婆呢?” 驼子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第二辆车的车夫忽然嘶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走在前面的。” 云在天道:“你怎会走在前面?” 车夫道:“这辆车本来就是最后一辆,后来我们发现走错了路,原地转回,最后一辆才变成最前面一辆。” 云在天冷笑道:“无论怎么变,老太婆也不会变成死男人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驼子拼命摇头,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云在天厉声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他身形一闪,突然出手,五指如钩,急抓驼子的右肩琵琶骨。 驼子整个人本来瘦得就像是个挂在竹竿上的风球,云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脚步一滑,已到了云在天右肋后,反掌斜削云在天肩骨。 这一招不但变招快,而且出手的时间、部位,都拿得极准,掌风也极强劲而有力气。 只看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这双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年的功夫火候。 云在天冷笑道:“果然有两下子!” 这六个字出口,他身法已变了两次,双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轻灵变化见长,此番身法乍一展动,虽然还没有完全现出威力,但招式之奇变迅急,已令人难以抵挡。 驼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两下子!” 笑声中,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转,人已冲天飞起,蹿上对面的屋脊了。 他一招刚攻出,说变招就变招,说走就走,身法竟是快得惊人。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以轻功名震天下的“云天飞龙”! 他身形掠起,云在天的人已如轻烟般蹿了上去,五指如鹰爪,一把抓住了他背上的驼峰。 “嘶”的一声,他背上崭新的蓝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块,赫然露出了一片夺目的金光。 接着,又是“锵”的一响,他这金光灿灿的驼峰里,竟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急打云在天的胸腹。 云在天一声清啸,凌空翻身,“推窗望月飞云式”,人已在另一边的屋脊上。 饶是他轻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点寒星,还是堪堪擦着他衣衫而过。 再看那驼子,已在七八重屋脊外,驼背上的金峰再一闪,就已看不见了。 云在天一跃而下,竟不再追,铁青的脸上已现了冷汗,目光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驼神’丁求竟会又在边荒出现。” 叶开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实在也未想到是他!” 云在天沉声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叶开淡淡地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几个?” 云在天不再说话,脸色却很凝重。 叶开道:“这人隐迹已十余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这么多棺材来干什么?难道他也和你们的那些仇家有关系?” 云在天还是不说话。 叶开又道:“飞天蜘蛛难道是被他杀了的?为的又是什么?” 云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 叶开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长街尽头处,喃喃道:“也许我应该去问问他。” 第八章春风解冻 长街尽头处,慢慢地走过一个人来,脚步艰辛而沉重,竟是傅红雪。 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过来,好像无论遇着什么事,他这种步伐都绝不会改变,更不会加快。 只有他一个人,乐乐山和慕容明珠还是不见踪影。 叶开穿过长街,迎上了他,微笑着,道:“你回来了?”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还没有死。” 叶开道:“别的人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慢。” 叶开道:“他们都走在你前面?” 傅红雪道:“嗯。” 叶开道:“走在前面的人,为何还没有到?” 傅红雪道:“你怎知他们定要回来这里?” 叶开点了点头,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回来的是谁?”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是个死人。” 他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没有到,不会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这世上有很多事的确都有趣得很。” 傅红雪道:“死人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傅红雪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来留在后面陪着我的。” 叶开道:“陪着你?干什么?” 傅红雪道:“问。” 叶开道:“问你的话?” 傅红雪道:“他问,我听。” 叶开道:“你只听,不说?” 傅红雪冷冷道:“听已很费力。” 叶开道:“后来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很慢。” 叶开道:“他既然问不出你的话,所以就赶上前去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叶开笑了,只不过笑得也有点不是味道。 傅红雪道:“你问,我说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开笑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红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话要问你。” 叶开道:“你问,我也说。” 傅红雪道:“现在还未到问的时候。” 叶开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问?” 傅红雪道:“我想问的时候。” 叶开微笑道:“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想问,随便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 他闪开身,傅红雪立刻走了过去,连看都没有往棺材里的尸体看一眼。他的目光就仿佛十分珍贵,无论你是死是活,他都绝不肯随便看你一眼的。 叶开苦笑着,叹了口气,转过头,就看到云在天已准备盘问那些车夫。 他也懒得去听了——你若想从这些车夫嘴里问出话来,还不如去问死人也许反倒容易。 死人有时也会告诉你一些秘密的,只不过他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飞天蜘蛛的尸体已僵硬、冷透,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就像是紧紧握着某种看不见的珠宝一样,死也不肯松手。 叶开站在棺材旁,对着他凝视了很久,喃喃道:“密若游丝,快如闪电……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 正午后,阴暗的苍穹里,居然又有阳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泞却仍未干,尤其是因为刚才又有一连串载重的板车经过。 现在这一列板车已入了万马堂。 若不问个详详细细、水落石出,云在天是绝不会放他们走的。 那辆八匹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居然还停留在镇上,有四五个人正在洗刷车上的泥泞,拌着大豆草料准备喂马。 杂货铺隔壁,是个屠户,门口挂着个油腻的招牌,写着:“专卖牛羊猪三兽。” 再过去就是个小饭馆,招牌更油腻,里面的光线更阴暗。 傅红雪正坐在里面吃面。 他右手像是特别灵巧,别人要用两只手做的事,他用一只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过去就是傅雪红住的那条小巷,巷子里住的人家虽不少,但进出的人却不多,只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出来,将手里一张已抹上浆糊的红纸,小心翼翼地贴在巷子的墙角,又佝偻着身子走了回去。 红纸上写着:“吉屋招租,雅房一间,床铺新,供早膳。月租纹银十二两正,先付。限单身无孩。” 这老太婆早上刚收了五十两银子的房租,好像已尝出了甜头,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间屋子,也租给别人了,而且每个月的租金还涨了二两。 杂货铺的老板又在打瞌睡。 对面的绸缎庄里,正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妇在买针线,一面还嘀嘀咕咕的,又说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马芳铃丑多了。 马芳铃她们的人呢? 马车虽然还留在镇上,但她们的人却已好像找不着了。 叶开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遍,都没有看见她们的人影。 他本来想到那小饭馆吃点东西的,但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却走过去将巷口贴着的那张红纸揭了下来,卷成一条,塞在靴子里。 他靴筒里好像还有条硬邦邦的东西,也不知是金条,还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门,就是这里的销金窟。 门虽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却最大。 窄门上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标志,只悬着一盏粉红色的灯。 灯亮起的时候,就表示这地方已开始营业,开始准备收你囊里的钱了。 灯熄着的时候,这门里几乎从未看到有人出来,当然也没人进去。 这里竟像是镇上最安静的地方。 叶开打了个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迟疑了半晌,终于又推门走了进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个人,居然不是萧别离,是马芳铃。 叶开到处找不着的人,原来早已在这里等着他。 女孩子的行动,岂非是令人难以捉摸的? 叶开笑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芳铃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来,扭头就走。 她本来一直坐在那里发怔,看见叶开进来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忽又板起了脸,扭头就走。 叶开知道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气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气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气消了再说。 在这种时候你若还想拦住她,劝劝她,你一定是个笨蛋。 叶开不是笨蛋。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坐下来。 马芳铃本来已快冲出了门,突又转回来,瞪着叶开道:“喂,你来干什么的?” 叶开眨了眨眼,道:“来找你。” 马芳铃冷笑道:“来找我?现在才来?你以为我一定会等你?” 叶开笑道:“你现在不是在等我?” 马芳铃道:“当然不是。” 叶开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谁?” 马芳铃道:“等三姨。” 叶开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来?” 马芳铃道:“你以为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来?” 叶开苦笑道:“我什么都没有以为,也不知道你已经来了,所以满街在找你。” 马芳铃瞪着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叶开道:“不找你找谁?” 马芳铃忽然扑哧一笑,道:“呆子,你以为这里只有一个门可以进来?” 原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女孩子到这种地方来,当然要避旁人耳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走后门。” 马芳铃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叶开又怔了怔,道:“她也来了?” 马芳铃咬着嘴唇,笑道:“呆子,我刚才不是已告诉了你吗?” 叶开道:“她的人呢?” 马芳铃向左面的第三扇门努了努嘴,道:“在里面。” 这扇门里,正是翠浓的香闺。 叶开瞪大了眼睛,讶道:“她在里面?在里面干什么?” 马芳铃道:“聊天。” 叶开道:“跟翠浓聊天?” 马芳铃道:“她们本来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镇上来,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着叶开道:“你怎么知道她叫翠浓?你也认得她?” 叶开讷讷道:“好像见过一次。” 马芳铃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见过?还是真的见过?” 叶开苦笑道:“真的见过。” 马芳铃歪起头,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来的。”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里?” 叶开道:“好像……好像是……” 马芳铃咬着嘴唇,突又一扭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真有点像是五月里的天气,变得真快。 叶开只有叹息,除了叹气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说话,真应该小心些,尤其是喜欢你的女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又被轻推开了,马芳铃又慢慢地走了回来,走到叶开面前,在对面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脸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开,忽然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道:“我不敢说。” 马芳铃道:“不敢?” 叶开道:“我怕又说错了话,让你生气。” 马芳铃道:“你怕我生气?” 叶开道:“怕得厉害。” 马芳铃眼波流动,突又扑哧一笑道:“呆子,不该说的时候嘴巴不停,该说的时候反而不说了。” 她目光渐渐温柔,凝视着叶开,道:“今天早上,别人问你昨天晚上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怕连累了我,怕别人说我的闲话,是不是?” 叶开道:“不知道。” 聪明的男人总是会选个很适当的时候来装装傻的。 马芳铃眼波更温柔,道:“你难道不怕他们真的杀了你?” 叶开道:“不怕,我只怕你生气。” 马芳铃嫣然一笑,温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冻的春风。 叶开盯着她,似又有些痴了。 马芳铃慢慢地垂下头,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谈过话?”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要我走,要我离开这地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说什么?” 叶开道:“我不走!” 马芳铃抬起头,忽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叶开点了点头。 马芳铃道:“别的地方没有人等你?” 叶开柔声道:“只有一个地方有人等我。” 马芳铃立刻问道:“哪里?” 叶开道:“这里。” 马芳铃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蒙蒙眬眬,就像是在做梦似的,轻轻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人跟我这样子说过话,从来也没有人拉过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叶开道:“我相信。” 马芳铃道:“就因为别人都觉得我很凶,所以我自己也愈来愈觉得自己凶了,其实……” 叶开忍不住笑道:“其实你本来就很凶。” 马芳铃嫣然一笑,道:“其实有时我跟你生气,根本就是假的。” 叶开道:“为什么要假装生气?” 马芳铃道:“因为……因为我总觉得若不时常发发脾气,别人就会来欺负我。” 叶开柔声道:“以后绝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马芳铃眨着眼,道:“若有人欺负我,你去跟他拼命?” 叶开道:“当然,只不过……你以后可不许假装生气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后你若敢再住在这里,我可真的生气了。” 叶开什么话也不说,从靴筒里拿出了那卷红纸。 马芳铃打开来一看,脸上立刻又露出春风般温柔的微笑。 叶开看着她,从心里觉得她真是个很可爱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时简直就像是个孩子一样。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轻轻地亲了亲。 她的脸又红了,红得发烫。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 那人正带着微笑,看着他们。 马芳铃的脸更红,一双手立刻藏到背后。 三姨微笑道:“我们该回去了!” 马芳铃红着脸垂下头,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你。” 她出去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又回眸向叶开一笑。 令人销魂的一笑。 马芳铃的笑是明朗的、可爱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阳光。 她的笑却如浓春,浓得令人化不开,浓得令人不饮自醉。 在她面前,马芳铃看来就更像个孩子。 无论谁看到她走出去,都会觉得有些特别的滋味,就仿佛被她偷走了什么东西。 叶开当然不能将这种感觉露出来,所以忽然问道:“你们每次到镇上,坐的都是那辆马车?” 马芳铃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叶开道:“像那样的马车,你们一共有几辆?” 马芳铃道:“只有一辆。这里的人,都比较喜欢骑马。” 叶开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们要坐这辆马车,所以他们就只能自己回来了。” 马芳铃道:“他们是谁?” 叶开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 马芳铃笑道:“他们又不是孩子了,自己回来又有什么关系?你又何必叹气?” 叶开却又叹了口气,道:“因为他们十三个人来,现在已死了一个,不见了十一个。” 马芳铃睁大眼睛,道:“死的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马芳铃道:“不见了的呢?” 叶开道:“乐大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个跟班的。” 马芳铃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不见呢?” 叶开缓缓道:“这地方本来就随时都会有怪事发生的。” 马芳铃抿嘴一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你的疑心病,他们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叶开摇摇头,忽又道:“我能不能顺便搭你们的马车到前面去?” 马芳铃道:“当然可以。只不过……你到前面去干什么呢?” 叶开道:“去找那些不见了的人。” 马芳铃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附近?也许他们从别的路回去了呢?” 叶开道:“不会的。” 马芳铃道:“为什么不会?”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道:“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有人告诉我。” 马芳铃道:“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叶开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字字地说道:“是个死人……” 马芳铃骇然道:“死人?” 叶开点了点头,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只不过他们说话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马芳铃吃惊地看着他,讷讷道:“死人说的话你也相信?” 叶开又点点头,嘴角带着种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诉你的事,才永远不会是假的……因为他已根本不必骗你。” 这死人紧握着的双拳已松开了,手指弯曲僵硬。死人纵然还能说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却是绝不会自己松开的。飞天蜘蛛紧紧地握着的双拳已松开,手指弯曲而僵硬。 马空群站在棺材旁,目光炯炯,盯着这双手。 他既不看这死人扭曲变形的脸,也不看那嘴角凝结了的血渍,只是盯着这双手。 所以每个人都在盯着这双手。 马空群忽然道:“你们看出了什么?” 花满天和云在天对望了一眼,沉默着。 公孙断道:“这只不过是双死人的手,和别的死人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同。” 马空群道:“有。” 公孙断道:“有什么不同?” 马空群道:“这双手本来握得很紧,后来才被人扳开来的。” 公孙断道:“你看得出?” 马空群道:“死人的骨头和血已冷硬,想扳开死人的手并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会这样子扭曲,而且上面还有伤痕。” 公孙断道:“也许是他临死前受的伤。” 马空群道:“绝不是。”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若是生前受的伤,伤口一定有血渍,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会流血。” 他忽然转向云在天,道:“你看见这尸体时,他是不是已死了很久?” 云在天点点头,道:“至少已死了一个时辰,因为那时他的人已冷透。” 马空群道:“那时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紧?” 云在天沉吟着,垂下头,道:“那时我没有留意他的手。” 马空群沉下脸,冷冷道:“那时你留意着什么?” 云在天道:“我……我正急着去盘问别的人。” 马空群道:“你问出了什么?” 云在天垂首道:“没有。” 马空群沉声道:“下次你最好记得,死人能告诉你的事,也许比活人还多,而且也远比活人可靠。”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道:“他这双手里,必定紧握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必定是个很重要的线索,说不定就是他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当时你若找出了这样东西,现在我们说不定就已知道凶手是谁了。” 云在天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下次我一定留意。” 马空群脸色这才和缓了些,又问道:“当时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这口棺材附近?” 云在天眼睛里忽然闪出了光,道:“还有叶开!” 马空群道:“你有没有看见他动过这尸体?” 云在天又垂下头,摇头道:“我也没有留意,只不过……” 马空群道:“只不过怎样?” 云在天道:“只不过他对这尸体,好像也很有兴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 马空群冷笑着,道:“这少年看出的事,只怕远比你想的多得多。” 公孙断忍不住道:“这人只不过是个飞贼,他是死是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有。” 公孙断道:“有关系?” 马空群点点头,道:“这人虽是个飞贼,却是个最精明的飞贼,只要一出手,必定万无一失,可见他对别人的观察必是十分准确仔细。” 他缓缓接道:“所以,我才特地叫人找他到这里来……” 公孙断失声道:“这人是你特地找来的?” 马空群沉声道:“是我花了五千两银子请来的。” 公孙断道:“请他来干什么?” 马空群道:“请他来替我在暗中侦查,谁是来寻仇的人。” 公孙断道:“为什么要找他?” 马空群道:“因为他和这件事全没有关系,别人对他的警戒自然就比较疏忽,他查出真相的机会,自然也比较多。” 公孙断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就已死了。” 马空群沉声道:“他若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就不会死!” 公孙断道:“哦?” 马空群道:“就因为他已发现了那凶手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 公孙断瞪起了眼,道:“所以我们只要找出是谁杀他的,就可以知道谁是来找我们麻烦的人了。” 马空群冷冷道:“所以他手里握着的线索,关系才如此重要!” 公孙断道:“我去问问叶开,那东西是不是他拿走的?” 马空群道:“不必。”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他死的时候,叶开在镇上,所以杀他的凶手绝不是叶开。”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叶开若真从他手上拿走了什么,也没有人能问得出来。” 公孙断的手又按上刀柄,冷笑着,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马空群沉吟着,又道:“他临死之前,是谁跟他在一起的?” 云在天道:“乐大先生、慕容明珠、傅红雪。” 马空群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云在天道:“傅红雪已回到镇上,乐乐山和慕容明珠却已失踪了。”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去找他们,带四十个人去找。”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道:“十个人一组,分成四组,多带食水口粮,找不到线索就不许回来!” 云在天道:“是。” 无论马空群说什么,他脸色永远都很恭顺。在马空群面前,这昔年也曾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竟像是变成了个奴才。 公孙断突又大声道:“我去找傅红雪!” 马空群道:“不必。” 公孙断怒道:“为什么又不必?难道这小子就找不得?” 马空群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人是怎么死的?” 公孙断垂下头去看手里的刀柄,道:“谁规定带刀的一定要用刀杀人?” 马空群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云在天即已知趣地退了出来,带上门。 公孙断的头抬起,又问了一句:“谁规定他一定要用刀杀人?” 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孙断道:“他自己?” 马空群道:“他若真是来复仇的,那么他手里的刀就是他复仇的象征,他要杀人,就一定要用刀!”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来复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孙断没有再说话,他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声沉重得像是条愤怒的公牛。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眼里忽然露出忧郁恐惧之色,仿佛已从这个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惨不幸之事。 四十个人,四十匹马。 四十个大羊皮袋中,装满了清水和干粮。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云在天仔细地检查了两次,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声音却更严厉:“十个人一组,分头去找,找不到你们自己也不必回来!” 公孙断已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里虽显得有些凌乱,但却宽大而舒适,墙上排满了光泽鲜艳的兽皮,桌上摆满了各种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愿意,就有人会从镇上为他将女人送来。 这是他应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够多。 可是他从来未对这种生活觉得满意,因为在他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一柄刀,一条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满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无论他在做什么,这柄刀总是在他心里不停地搅动,这条鞭子也总是在不停地抽打着他的灵魂。 桌上的大金杯里酒还满着,他一口气喝了下去,眼睛里已被呛出泪水。 现在终于已有人来复仇了,但他却只能像是个见不得人的小媳妇般坐在屋子里,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泪水——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流下来的,眼泪总是眼泪。 他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为什么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来杀我,我为什么不能先去杀你?” 他冲了出去。 也许他并不想去杀人的,可是他心里实在太恐惧。 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为了仇恨和愤怒的反而少,为了恐惧而杀人的反而多!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往往也不是为了别人伤害了他,而是因为他伤害了别人。 这也正是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悲剧。 第九章稳若磐石 黄昏。 斜阳从小窗里斜照进来,照在傅红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轻抚着他大腿的,那双温暖而又柔软的手。 他躺在床上,疲倦得连靴子都懒得脱了。 但只要想起那双手,那个女人,那光滑如丝缎的皮肤,那条结实修长的腿,和腿的奇异动作…… 他心里立刻就会涌起一种奇异的冲动,好像连裤裆都要被冲破。 他知道如何解决这种冲动。 他做过。 可是现在他已不同,因为他已有过女人,真正的女人。 他本不该想这件事的——他所受的训练也许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严厉艰苦。 但他也是个男人,被这种见鬼的夕阳晒着,除了这件事外,他简直什么都不愿想——他太疲倦。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骤雨后的夕阳为什么总是特别温暖? 他跳下床,冲出去! 他需要发泄,却偏偏只能忍耐! 街上很安静。 山城里的居民,仿佛都已看出这地方将要有件惊人的大事发生,连平常喜欢在街上游荡的人,都宁可躲在家里抱孩子了。 叶开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的泥泞,似在思索着件很难解决的问题。 然后他就看到傅红雪从对面的小巷里走出来。 他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傅红雪却像是没有看见他,苍白的脸上,仿佛带着种激动的红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一道窄门。 门上的灯笼已燃起。 傅红雪的眼睛似也如这盏灯一样,也已在燃烧。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过去。 叶开忽然发现这冷漠沉静的少年,今天看来竟像是变得有些奇怪。 一个人若是忍耐得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时候总难免会想发泄一下的,否则无论谁都难免要爆炸。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他的确应该痛痛快快地喝顿酒了。” 最好能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那么等他醒来时,虽然会觉得头痛如裂,但精神却一定会觉得已松弛了下来。 当然最好还能有个女人。 叶开在奇怪,也不知道这少年一生是不是曾接触过女人。 若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也许反倒好些——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的男人,就像是个严密的堤防,是很难崩溃的。 已有过很多女人的男人,也不危险——假如已根本没有堤防,又怎会崩溃。 最危险的是,刚接触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刚有了一点缺口,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让洪水冲进来。 傅红雪慢慢地穿过街道,眼睛还是盯着那扇门,门上的灯笼。 灯笼亮着,就表示营业已开始。 今天的生意显然不会好,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马场中的马师和远地来的马贩子,今天这两种人只怕都不会上门。 傅红雪推开了门,喉结上下滚动着。 屋子里只有两个刚和老婆呕过气的本地客人,萧别离已下了楼,当然还是坐在那同样的位子,正在享受着他的“早点”。 他的早点是一小碟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杂汤煮的粉条和一大杯酒,好像是从波斯来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里。 他是个懂得享受的人。 傅红雪走进去,迟疑着,终于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么酒?” 他又迟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么?” “除了酒之外,别的随便什么都行。”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转头吩咐他的伙计。 “这里刚好有新鲜的羊奶,给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里的敬意。” 傅红雪没有看他,冷冷道:“用不着,我要的东西,我自己付账。” 萧别离又笑了笑,将最后一片羊腰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享受着那极鲜美中微带膻气的滋味,他绝不是个喜欢争执的人。 但他却知道已有个喜欢争执的人来了。 急骤的马蹄声停在门外。 “砰”地,门被用力推开,一条高山般的大汉,大步走了进来,不戴帽子,衣襟散开,腰上斜插着把银柄弯刀。 公孙断! 萧别离微笑着招呼,他也没有看见。 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他的眼睛立刻像是一只发现了死尸的兀鹰。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鲜。 这种饮料只有边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边城的人才懂得享受。 傅红雪勉强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 公孙断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红雪听不见,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孙断大声道:“难怪这里有羊骚臭,原来这里有条臭羊。” 傅红雪还是听不见,可是他握着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孙断忽然走过去,“砰”地一拍桌子,道:“走开!” 傅红雪目光凝视着碗里的羊奶,缓缓道:“你要我走开?” 公孙断道:“这里是人坐的,后面有羊栏,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傅红雪道:“我不是羊。” 公孙断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得滚开,老子喜欢坐在你这位子上。” 傅红雪道:“谁是老子?” 公孙断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砰”地,碗碎了。 傅红雪看着羊奶泼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动得开始颤抖。 公孙断瞪着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滚,还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红雪颤抖着,慢慢地站起来,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 公孙断大笑道:“看来这条臭羊已要滚回他的羊栏去了,为什么不把桌上的奶舔干净再滚?” 傅红雪霍的抬起头,瞪着他。一双眼睛似已变成了燃烧着的火炭。 公孙断的眼睛也已因兴奋而布满红丝,狞笑道:“你想怎么样?想拔刀?” 傅红雪的手握着刀,握得好紧。 公孙断道:“只有人才会拔刀,臭羊是不会拔刀的,你若是个人,就拔出你的刀来。” 傅红雪瞪着他,全身都已在颤抖。 本来在喝酒的两个人早已退入角落里,吃惊地看着他们。 萧别离慢慢地啜着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已因紧张而僵硬。 屋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傅红雪的呼吸声轻而短促,公孙断的呼吸声长而短促,萧别离的呼吸声长而沉重。 别的人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傅红雪忽然转过身,往外走,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了过去。 公孙断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原来这条臭羊还是个跛子。” 傅红雪的脚步突然加快,却似已走不稳了,踉跄冲了出去。 公孙断大笑道:“滚吧,滚回你的羊栏去,再让老子看见你,小心老子打断你的那条腿。”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又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突听门口一人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叶开已走了进来,手里居然还牵着一条羊。 公孙断瞪着他,他却好像没有看见公孙断,找了个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孙断对面。 公孙断冷笑,又指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叶开也拍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在这种情况下,酒当然很快就送了上来。 叶开倒了杯酒,自己没有喝,却捏着那条羊的脖子,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孙断的浓眉已皱起,萧别离却忍不住笑了。 叶开仰面大笑,道:“原来人喝奶,羊却是来喝酒的。” 公孙断的脸色变了,霍然飞身而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叶开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说话,阁下难道是羊?” 萧别离忽也笑道:“这地方又不是羊栏,哪来的这么多羊?” 公孙断转过头,瞪着他。 萧别离微微笑道:“公孙兄莫非也想打断我的腿?只可惜我的两条腿都早已被人打断了。” 公孙断紧握双拳,一字字道:“只可惜还有人的腿没有断。” 叶开笑道:“不错,我的腿没有断。” 公孙断怒道:“好,你站起来!” 叶开悠然道:“能坐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来。” 萧别离道:“还能够站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 叶开道:“我是个懒人。” 萧别离道:“我是个没有腿的人。” 两人忽然一起大笑。 叶开轻拍着羊头,眼角却瞟向公孙断,笑道:“羊兄羊兄,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站着呢?” 公孙断是站着的。 他额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着我也一样能砍断你的腿。” 银光一闪,刀已出鞘。 “噗”的一响,坚实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两半! 桌子就在叶开面前裂开,倒下。刀光就在叶开面前劈下去。 叶开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还是微笑着,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来劈桌子的。” 公孙断怒吼一声,银刀划成圆弧。 叶开全身都已在刀光笼罩中,眼睛里仿佛也有银光闪动。 “叮”的一响,火星四溅。 一根银拐忽然从旁边伸过来,架住了银刀。 萧别离用一根铁拐架住了银刀,另一根铁拐已钉入地下五寸。 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 但萧别离的身子却还是稳稳地站着,手里的铁拐还是举得很平。 因为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铁拐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孙断的脸上已无血色,瞪着他,一字字道:“这不干你的事。” 萧别离淡淡道:“这里也不是杀人的地方。” 公孙断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动,但手里的刀却没有动。 铁拐也没有动。 忽然间,刀锋开始摩擦铁拐,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 另一枝铁拐又开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萧别离还是稳稳地挂在这根铁拐上,稳如磐石。 公孙断突然跺了跺脚,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叶开长长地叹了口气,赞道:“萧先生好高明的内功!” 萧别离道:“惭愧。” 叶开微笑说道:“无论谁若已将内功练到‘移花接木’这一层,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惭愧的事了。” 萧别离也笑了笑,道:“叶兄好高明的眼力。” 叶开道:“公孙断的眼力想必也不错,否则他怎么肯走。” 萧别离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你。” 叶开叹道:“但若非萧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这里了。” 萧别离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个人死在这里,但却绝不是你。” 叶开道:“不是我?是谁?” 萧别离道:“是他。” 叶开道:“怎么会是他?” 萧别离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个莽夫,竟看不出叶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叶开又笑了笑,仿佛听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摇着头笑道:“萧先生这次只怕算错了。” 萧别离淡淡道:“我两腿虽断,两眼却未瞎,否则我已在这里忍了十几年,今日又怎会出手。” 叶开在等着他说下去。 萧别离道:“数十年来,我还未看见过像叶兄这样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着叶开问下去。 叶开只有问道:“所以怎么样?”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无亲无故的残废人,要在这里活着并不容易,若能结交叶兄这样的朋友……” 叶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若结交我这样的朋友,以后你的麻烦就多了。” 萧别离目光灼灼,凝视着他,道:“我若不怕麻烦呢?” 叶开道:“我们就是朋友。” 萧别离立刻展颜而笑,道:“那么你为何不过来喝杯酒?” 叶开笑道:“你就算不想请我喝酒,我还是照样要喝的。” 一个人骑马驰过长街,突然间,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从马上拉下,重重地跌坐地上。 他正想怒骂,又忍住。 因为他已看出拉他下马的人正是公孙断,也看出了公孙断面上的怒容,正在发怒的公孙断,是没有人敢惹的。 公孙断已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他自己的马呢? 公孙断的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却是傅红雪。 他冲出门,就跳上这匹马,用刀鞘打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将这匹马当作公孙断一样。 他需要发泄,否则他只怕就要疯狂。 马也似疯狂,由长街狂奔入草原,由黄昏狂奔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星群犹未升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一阵阵风刮在脸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脸上,他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连那样的羞侮都已忍受,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着牙,牙龈已出血。 血是苦的,又苦又咸。 忽然间,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万马堂旗杆上的大灯,却比星还亮。 星有沉落的时候,这盏灯呢? 他用力抓住马鬃,用力以刀鞘打马,他需要发泄,速度也是种发泄。 但是马已倒下,长嘶一声,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从马背上蹿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没有草,只有砂。 砂石磨擦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无数次忍耐,忍耐到几时为止? 有谁能知道这种忍耐之中带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带着泪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马踩着砂粒奔来,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灿烂。 鸾铃清悦如音乐——马芳铃。 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眸子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无论什么时候看来都美。 这并不是因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为夜色凄迷,而是因为她心里的爱情。 爱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变得妩媚,最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又忽然来了,他一定比什么都高兴。” 她本不该出来的。 可是她心里的热情,却使得她忘去一切顾忌。 她本不能出来的。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