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可是爱情却使得她有了勇气,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别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风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觉中,连这冷风都是温柔的,但就在这时,她已听到风中传来的啜泣声音。 是谁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过去,又转回来,爱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变得很仁慈,很温柔,很容易同情别人、了解别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马,然后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马蹄声,也没有看见她跳下马走过来。 他正在忍受着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纸,苍白的脸上正流着带血的泪、带泪的血。 马芳铃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奇特的少年,也没有忘记这少年脸上被她抽出来的鞭痕。 傅红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乱,就像是一匹将疯狂的野马。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刚站起,又倒下。 马芳铃皱起眉,道:“你病了?” 傅红雪咬着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确病了。 这种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几年,每当他被逼得太紧,觉得再也无法忍耐时,这种病就会突然地发作。 他从不愿被人看到他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他宁可死,宁可入地狱,也不愿被人看到。 但现在他却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紧咬着牙,用刀鞘抽打着自己。 他恨自己。 一个最倔强、最骄傲的人,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这种可怕的病痛? 这是多么残忍的煎熬折磨? 马芳铃也看出这种病了,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何必打自己?这种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还很快就会……”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滚,快滚,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 好亮的刀! 刀光映着他的脸,带着血泪的脸。 苍白的刀光,使他的脸看来既疯狂,又狞恶。 马芳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目中也已露出了惊惧之色。 她想走,但这少年四肢突又一阵痉挛,又倒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挣扎着,像是一匹落在陷阱里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 刀还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 刺得好深。 鲜血沿着刀锋涌出。 他身子的抽动和痉挛却渐渐平息。 但是他还在不停地颤抖,抖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抖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马芳铃目中的恐惧已变为同情和怜悯。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个孤独的孩子……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了过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这样子折磨自己?” 她的声音温柔像慈母。 这孤独无助的少年,已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 傅红雪的泪已流下。 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骄傲,在这种时候也被深深打动。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马芳铃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同情和怜悯有时也像是一根针,同样会刺痛人的心。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你用不着难过,你很快就会好的……”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的眼泪也已流了下来。 风在呼啸,草也在呼啸。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来就像是浪涛汹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会被它吞没。 但人类情感的澎湃冲击,岂非远比海浪还要可怕,还要险恶? 傅红雪的颤抖已经停止,喘息却更急更重。 马芳铃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已透过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渐渐发热。 一种毫无目的、全无保留的同情和怜悯,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着的是个男人。 那本来是人类最崇高伟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记一切。 但现在,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竟是如此强烈。 她几乎立刻推开他,却又不忍。 傅红雪忽然道:“你是谁?” 马芳铃道:“我姓马……” 她声音停顿,因为她已感觉到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顿。 她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强烈,有时远比爱情更强烈。 因为爱是柔和的、温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风、春风中的流水。 仇恨却尖锐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脏。 傅红雪没有再问,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裳。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可怕。 马芳铃已完全被震惊,竟忘了闪避,也忘了抵抗。 傅红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温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这种奇异的感觉也像是一把刀。 马芳铃的心已被这一刀刺破,惊慌、恐惧、羞辱、愤怒,一下子全都涌出。 她的人跃起,用力猛掴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也没有闪避抵抗,但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泪又已流出,握紧双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只手放开,一只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风中,硬而坚挺。 他眼睛已有了红丝,再扑上去。 她弯起膝盖,用力去撞。 也不知为了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呼喊,呼喊在这种时候也没有用。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般在地上翻滚、挣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疯狂,她也愤怒得如同疯狂,但却已渐渐无力抵抗。 忽然间,她放声嘶喊:“放开我,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知道这时绝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也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她。 她这是向天哀呼。 傅红雪喘息着,道:“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马芳铃已几乎放弃挣扎,听了这句话,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缩,但还是紧紧压着她,仿佛想将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压出来。 她的嘴却已离开他的肩,嘴里咬着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呕吐。 呕吐使得她更无力抵抗,只有高呼。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这样做。” 他已几乎占有她,含糊低语:“为什么不能?谁说不能?” 突听一人道:“我说的!你不能!” 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可怕。 愤怒到了极点,有时反而会变得冷静——刀岂非也是冷静? 这声音听在傅红雪耳里,的确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滚出。 然后就看见了叶开! 第十章杀人灭口 叶开站在黑暗里,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立刻挣扎着扑过来,扑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失声痛哭,哭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开也没有说话。 在这种时候,安慰和劝解都是多余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长衫,无言地披在她身上。 这时傅红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着叶开,眼睛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惭。 叶开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傅红雪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要杀了你!” 叶开还是不理他。 傅红雪突然挥刀扑了过来。 他一条腿虽然已残废,腿上虽然还在流着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却还轻捷如飞鸟,剽悍如虎豹。 没有人能想像一个残废的行动能如此轻捷剽悍。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 “我要杀了你!”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闪电般向叶开劈下。 叶开没有动。 刀光还未劈下,突然停顿。 傅红雪瞪着他,握刀的手渐渐发抖,突然转过身,弯下腰,猛然地呕吐。 叶开还是没有看他,但目中却已露出了同情怜悯之色。 他了解这少年,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为他也经历过同样的煎熬和痛苦。 马芳铃还在哭。 他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你先回去。” 马芳铃道:“你……你不送我?” 叶开道:“我不能送你。” 马芳铃道:“为什么?” 叶开道:“我还要留在这里。”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那么我也……” 叶开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马芳铃仰面看着他,目中充满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来看我?” 叶开眼睛里的表情却很奇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当然会去看你。” 马芳铃用力握着他的手,眼泪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转身,掩着脸狂奔而去。 她的哭声眨眼间就被狂风淹没。 马蹄声也已远去,天地间又归于寂静,大地却像是一面煎锅,锅下仍有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煎熬着它的子民。 傅红雪呕吐得整个人都已弯曲。 叶开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现在还可以杀我。” 傅红雪弯着腰,冲出几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冲。 他一口气冲出很远的一段路,才停下来,仰面望天,满面血泪交流。 他整个人都似已将虚脱。 叶开却也跟了过来,正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开始颤抖,突然转身,瞪着他,嘶声道:“你一定要逼我?” 叶开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紧。” 他的话就像是条鞭子,重重地抽在傅红雪身上。 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你需要发泄,现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红雪握紧双手,道:“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也不想杀我。” 傅红雪道:“我不想?” 叶开道:“也许你唯一真正想伤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你……” 傅红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叶开叹了口气,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道:“你虽然自觉做错了事,但这些事其实并不是你的错。” 傅红雪道:“是谁的错?” 叶开凝注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你当然知道。” 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突又大声道:“你究竟是谁?”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叶,叫叶开。” 傅红雪厉声道:“你真的姓叶?” 叶开道:“你真的姓傅?”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像是都想看到对方心里去,挖出对方心里的秘密。 只不过叶开永远是松弛的、冷静的,傅红雪却总是紧张得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 然后他们突然同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马蹄踏在烂泥上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屠夫在斩肉。 这声音本来很轻,可是夜太静,他们两人的耳朵又太灵。而且风也正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叶开忽然道:“我到这里来,本来不是为了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你找谁?” 叶开道:“杀死飞天蜘蛛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道是谁?” 叶开道:“我没有把握,现在我就要去找出来。” 他翻身掠出几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红雪。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追了上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里发生的每件事,也许都跟你有关系。” 傅红雪的人又绷紧,道:“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红雪。” 狂风扑面,异声已停止。 傅红雪紧闭着嘴,不再说话,始终和叶开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他的轻功身法很奇特、很轻巧,而且居然还十分优美。 在他施展轻功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负了伤的残废。 叶开一直在注意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好像是从一出娘胎就练武功的。”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你呢?” 叶开笑了,道:“我不同。”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道:“我是个天才。” 傅红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叶开淡淡道:“能快点死,有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傅红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绝不能死……”他心里一直在不停地呐喊。 然后他就听到叶开突然发出一声轻呼。 狂风中忽然又充满了血腥气,惨淡的星光照着一堆死尸。 人的生命在这大草原中,竟似已变得牛马一样,全无价值。 尸首旁挖了个大坑,挖得并不深,旁边还有七八柄铲子。 显然是他们杀了人后,正想将尸体掩埋,却已发现有人来了,所以匆匆而退。 杀人的是谁? 谁也不知道。 被杀的却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个少年剑客。慕容明珠的剑已出鞘,但这九个人却连剑都没有拔出,就已遭了毒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杀人的专家,又怎会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红雪握紧双手,仿佛又开始激动,他好像很怕看见死人和血腥。 叶开却不在乎。 他忽从身上拿出一块碎布,碎布上还连着个钮扣。 这块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样质料,钮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样。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他。” 傅红雪皱了皱眉,显然不懂。 叶开道:“这块碎布,是我从飞天蜘蛛手里拿出来的,他至死还紧紧握着这块布。”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慕容明珠就是杀他的凶手!他要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知道。” 傅红雪道:“告诉你?要你为他复仇?” 叶开道:“他不是想告诉我。” 傅红雪道:“他想告诉谁?”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我能够知道。” 傅红雪道:“慕容明珠为什么要杀他?”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他怎会在那棺材里?” 叶开又摇摇头,傅红雪道:“是谁又杀了慕容明珠?” 叶开沉吟着,道:“我只知道杀死慕容明珠的人,是为了灭口。” 傅红雪道:“灭口?” 叶开道:“因为这人不愿别人发现,飞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里,更不愿别人找慕容明珠。”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生怕别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间的关系。” 傅红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谁?” 叶开忽然不说话了,似已陷入沉思中。 过了很久,他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云在天去找过你?”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说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傅红雪道:“因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叶开点点头,道:“不错,他找的当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谁呢?——萧别离?翠浓?他若是去找这两人,为什么要说谎?” 风更大了。 黄沙漫天,野草悲泣,苍穹就像是一块镶满了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但大地却是阴沉而悲怆的。 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马嘶,却衬得这原野更寂寞辽阔。 傅红雪慢慢地在前面走,叶开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他本来当然可以赶到前面去,可是他没有。 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 远处已现出点点灯火。 傅红雪忽然缓缓道:“总有一天,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叶开道:“总有一天?” 傅红雪还是没有回头,一字字道:“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了。” 叶开道:“也许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傅红雪冷笑道:“为什么?”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缓缓道:“因为我们说不定全都死在别人手里!” 马芳铃伏在枕上,眼泪已沾湿了枕头。 直到现在,她情绪还是不能恢复平静,爱和恨就像是两只强而有力的手,已快将她的心撕裂。 叶开、傅红雪。 这是两个多么奇怪的人。 草原本来是寂寞而平静的,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之后,所有的事都立刻发生了极可怕的变化。 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化还要发展到多么可怕的地步。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来? 想到那天晚上,在黄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叶开怀里。 叶开的手是那么温柔甜蜜,她已准备献出一切。 但是他没有接受。 她说她要回去的时候,只希望被他留下来,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却就这样让她走了。 他看来是那么狡黠,那么可恶,但他却让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样的星空下,在同样的黄沙上,她却遇见了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从没有想到傅红雪会做出那种事。 他看来本是个沉默而孤独的孩子,但忽然间,他竟变成了野兽。 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的?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马芳铃的心就立刻开始刺痛。 她从未见过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两人竟忽然变得同样令她难以忘怀。 她知道她这一生,已必定将为这两人改变了。 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屋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她父亲的脚步声。 马空群就住在他女儿楼上。 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下来看看他的女儿,可是这两天晚上,他却似已忘了。 这两天他也没有睡,这种沉重的脚步,总要继续到天亮时才停止。 马芳铃也已隐隐看出了她父亲心里的烦恼和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她自己心里也同样有很多烦恼恐惧。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亲,也很想让他来安慰她。 但马空群是严父,虽然爱他的女儿,但父女两人间,总像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三姨呢?这两天为什么也没有去陪他? 马芳铃悄悄地跳下床,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对着菱花铜镜,弄着头发。 “是找三姨聊聊呢?还是再到镇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绝不能一个人再待在屋里。 她的心实在太乱。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很急的马蹄声自牧场上直驰而来。 只听这马蹄声,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马上骑士也必定是万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为了很急的事,绝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父亲的。 她皱了皱眉,就听见了她父亲严厉的声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这是云在天的声音。 “为什么不带来?”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师傅在四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乱刀砍死。” 楼上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一阵衣袂带风声从窗前掠下。 蹄声又响起,急驰而去。 马芳铃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见过这态度傲慢、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昨天他还是那么有生气,今夜却已变成尸体。 还有那些马师,在她幼年时,其中有两个教过她骑术。 接下去会轮到什么人呢?叶开?云在天?公孙断?她父亲? 这地方所有的人,头上似乎都笼罩了一重死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很快地拉开门,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间就在走廊尽端左面。 她轻轻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回应。 这么晚了,三姨怎么会不在房里? 她从后面的一扇门绕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内灯火已熄。 星光照着苍白的窗纸,她用力一推,窗子开了,她轻轻呼唤:“三姨。” 还是没有回应。 屋里根本没有人,三姨的被窝里,堆着两个大枕头。 风吹过院子。 马芳铃忽然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连她父亲都一样。 她从不知道她父亲的过去,也从不敢问。 她抬起头,窗户上赫然已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然后就听到公孙断厉声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万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谁都对公孙断怀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拉紧衣襟,垂着头,匆匆奔了回去,仿佛听到公孙断正对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关上门,马芳铃的心还在跳。 外面又有蹄声响起,急驰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头,身子忽然抖个不停。 因为她知道这地方必将又有悲惨的事发生,她实在不愿再看,不愿再听。 “……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想起傅红雪说的话,她自己又不禁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在这里?……” 傅红雪的枕头也是湿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时候没有哭,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流泪。 但他的泪却在他睡梦中流了下来。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在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报复,本来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古老的一种,几乎已和生育同样古老。 这种行为虽然不值得赞同,但却是庄严的。 今天他却冒渎了这种庄严。 他流泪的时候,正在梦中,一个极可怕的噩梦,他梦见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挣扎,向他呼喊,要他复仇。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窝里,轻抚着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来,但这双手却温柔地按住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你在流汗。” 他整个人忽然松弛崩溃——她毕竟来了。 黑暗。 窗户已关起,窗帘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坟墓。 为什么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现,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过身,想坐起。 她却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点灯。” “不许点灯。” “为什么?我不能看看你?” “不能。”她俯下身,压在他胸膛上,带着轻轻地笑,“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你难道感觉不出?” “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为你若知道我是谁,在别的地方看到我时,神情就难免会改变的——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可是……” “可是以后我总会让你看到的,这件事过了之后,你随便要看我多久都没关系。” 他没有再说,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纽。 她却又抓住他的手。 “不许乱动。” “为什么?” “我还要赶着回去。”她叹了口气,“我刚说过,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被拒绝,总是难免会十分愤怒的。 “我在这里忍耐了七八年,忍受着痛苦,你永远想不到的痛苦,我为的是什么?”她声音渐渐严厉,“我为的就是等你来,等你来复仇,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的,我从没有忘记,你也绝不能忘记。”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冰凉僵硬,冷汗已湿透被褥。 他本不是来享乐的。 她将她自己奉献给他,为的也只不过是复仇! “你总应该知道马空群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帮手。”她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这一击若不能得手,以后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公孙断、花满天、云在天,这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可怕。” “我说的不是他们,花满天和云在天,根本就没有参与那件事。” “你说的是谁?”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查出他们是谁。” “也许根本没有别人。” “你父亲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凭马空群和公孙断两个人,怎么敢妄动他们?何况,他们的夫人也都是女中豪杰……” 说到这时,她自己的声音也已硬咽,傅红雪更已无法成声。 过了很久,她才接着说了下去:“自从你父亲他们惨死之后,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怀疑,有谁能将这两对盖世无双的英雄夫妇置之于死地?”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马空群这人面兽心的畜牲!”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但除了马空群外,一定还有别的人,我到这里来,主要就是为了探听这件事,只可惜我从未见过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来,他自己当然更守口如瓶,从来就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没有查出来,现在我们难道就能查出来?”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 “现在还有别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无路可走时,自然就会将那些人牵出来。”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昨天晚上,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些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谁?”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红雪沉吟着:“叶开?” “这人的确很神秘,到这里来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却绝不是他杀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 幸好屋里很暗,没有人能看见傅红雪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奇怪。 就在这时,突听屋顶上“咯”的一响。 她脸色变了,沉声道:“你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这十一个字说完,她已推开窗子,穿窗而出。 傅红雪只看到一条纤长的人影一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这里已有四个人醉倒,四个人都是万马堂里资格很老的马师。 他们本来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却醉得特别快,特别厉害。 眼见着十三个活生生的伙伴突然惨死,眼见着一件件可怕的祸事接连发生,他们怎么能不醉呢? 第四个倒下的时候,叶开正提着衣襟,从后面一扇门里走进来。 他早已在这里,刚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数也一定多的,只不过他这次方便的时候好像太长了些。 他刚进门,就看到萧别离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过去。 萧别离在微笑中仿佛带着些神秘,微笑着道:“有人要我转交样东西给你。” 叶开眨眨眼,道:“翠浓?” 萧别离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这么聪明?” 叶开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我就会变成呆子。” 他接过萧别离给他的一张叠成如意结的纸。 淡紫色的纸笺上,只写着一行字:“你有没有将珠花送给别人?” 叶开轻轻抚着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看着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若年轻二十岁,一定会跟你打架的。” 叶开又笑了,道:“无论你年纪多大,都绝不是那种肯为女人打架的男人。” 萧别离叹道:“你看错了我。”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是怎么样会断的?” 叶开道:“为了女人?” 萧别离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过是条母狗时,已经迟了。” 他忽又展颜道:“但她却绝不是那种女人,她比我们看见的所有女人都干净得多,她虽然在我这里,却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 叶开又眨眨眼,道:“她卖的是什么?” 萧别离微笑道:“她卖的是男人那种愈买不到愈想买的毛病。” 推开第二扇门,是条走道,很宽的走道,旁边还摆着排桌椅。 走到尽头,又是一扇门,敲不开这扇门,就得在走道里等。 叶开在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在敲门?” 叶开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见客。” 叶开道:“会一脚踢破门的客人呢?见不见?” 门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定是叶公子。” 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娇笑着开了门,道:“果然是叶公子。” 叶开笑道:“你们这里会踢破门的客人只有我一个么?” 小姑娘眼珠子滑溜一转,抿着嘴笑道:“还有一个。” 叶开道:“谁?” 小姑娘道:“来替我们推磨的驴子。” 第十一章夜半私语 小院子里疏疏落落的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清雅而有余韵。 竹帘已卷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地看着他。 她长得也许并不算太美,但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巧的嘴。 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却自然地有种醉人的风姿和气质,和你们见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一个这样的女人,无论对任何男人说来都已足够。 为了要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大多数男人到了这里,都会勉强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教养的君子。 但叶开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往她的床上一躺,连靴子都没有脱,露出了靴底的两个大洞。 翠浓春柳般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你能不能买双新靴子?” 叶开道:“不能。” 翠浓道:“不能?” 叶开道:“因为这双靴子能保护我。” 翠浓道:“保护你?” 叶开跷起脚,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见这两个洞没有?它会咬人的,谁若对我不客气,它就会咬他一口。” 翠浓笑了,站起来走过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叶开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浓“嘤咛”一声,已倒在他怀里。 门没有关,就算关,也关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红着脸,远远地躲起来了,心里却真想过来偷偷地看两眼。 檐下的黄莺儿也被惊醒了,“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翠浓,春也浓。 黑暗中的屋脊上,伏着条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纤长苗条的身子,她脸上蒙着块纱巾。 她是追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她看见那人的身形在这边屋脊上一闪。 等她追过来时,人却已不见了。 她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这地方不欢迎女人。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屋脊上偷听我们说话?他究竟听到了什么?” 若有人能看见她的脸,一定可以看出她脸上的惊惶与恐惧。 她的秘密绝不能让人知道,绝不能! 她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跃了下去。 她决心冒一次险。 这一生中,她看见过很多男人很多种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晓得,当男人们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妓院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头绵羊走进了狼窝。 对狼说来,这不仅是挑战,简直已是种侮辱。 天晓得这见鬼的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女人可真他妈的漂亮。 有个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从外地到这里来买羊的,他不认得这女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反正在这里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过去。 但旁边的一个人却立刻拉住了他。 “这女人不行。” “为什么?” “她已经有了户头。” “谁是她的户头?” “万马堂。” 这三个字就像是有种特别的力量,刚涨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气。 三娘昂着头走进来,脸上带着微笑,假装听不见别人的窃窃私语,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她还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着她的时候,那种眼色就好像将她当作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萧别离已在招呼她,微笑着道:“沈三娘怎么来了?倒真是个稀客。” 她立刻走过去,嫣然道:“萧先生不欢迎我?” 萧别离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来找人的。” 萧别离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轻轻道:“我若要找你,一定会在没人的时候来。” 萧别离也轻轻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掉两条腿。” 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浓在不在?” 萧别离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着,想找她聊聊。” 萧别离道:“只可惜你来迟了。”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难道她屋里晚上也会留客人?” 萧别离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么特别?” 萧别离笑道:“特别穷。”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别穷的客人,你也会让他进去?” 萧别离道:“我本想拦住他的,只可惜打又打不过他,跑又跑得没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没有骗我?” 萧别离叹道:“世上有几个人能骗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个人是谁?” 萧别离道:“叶开。” 沈三娘皱眉道:“叶开?” 萧别离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认得他的,但他一共只来了两天,认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还是很动人,但瞳孔里却已露出一点尖针般的刺。 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涣散。 她看到一个人“砰”地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魔神般的巨人! 公孙断手扶着刀柄,站在门口,脸上那种愤怒狞恶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顿。 沈三娘呼吸已停顿。 萧别离叹了口气,喃喃道:“该来的人全没来,不该来的人全来了。” 他拈起一块骨牌,慢慢地放下,摇着头道:“看来明天一定又有暴风雨,没事还是少出门的好。” 公孙断突然大喝一声:“过来!”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你……你叫谁过去?” 公孙断道:“你!” 那屠户忽然跳起,旁边的人已来不及拉他,他已冲到公孙断面前,指着公孙断的鼻子,大声道:“对小姐、太太们说话,怎么能这样不客气,小心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孙断已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屠户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这一耳光打得飞了起来,飞过两张桌子,“砰”地,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跌下来的时候,嘴里在流血,头上也在流血——连血里好像都有酒气。 公孙断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瞪着沈三娘,厉声道:“过来。” 这次沈三娘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公孙断也没有再说话,“砰”地,推开了门,道:“跟我出去。” 公孙断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后面跟着。 他的脚步实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强才能跟得上,刚才那种一掠三丈的轻功,她现在似已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长街上的泥泞还未干透,一脚踩上去,就是一个大洞。 风从原野上吹过来,好冷。 公孙断大步走出长街,一直没有回头,突然道:“你出来干什么?” 沈三娘的脸色苍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随便什么时候想出来都行。” 公孙断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出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虽缓慢,但每个字里都带种说不出的凶猛和杀机。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终于垂首道:“我想出来找个人。” 公孙断道:“找谁?” 沈三娘道:“这也关你的事?” 公孙断道:“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孙断的事,没有人能对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几时对不起他了?” 公孙断厉声道:“刚才!” 沈三娘叹了一声,道:“想跟女人们聊聊,也算对不起他?莫忘记我也是个女人,女人总是喜欢找女人聊天的。” 公孙断道:“你找谁?” 沈三娘道:“翠浓姑娘。” 公孙断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个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过她?你能嫖得到她?” 公孙断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没有闪避,也没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弯曲,弯着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开始呕吐,连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公孙断又蹿过去,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厉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婊子,但你这婊子现在已不能再卖了。” 沈三娘咬着牙,勉强忍耐着,但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 公孙断道:“我问你的话,你就得好好地回答,懂不懂?” 沈三娘闭着嘴不说话。 公孙断巨大的手掌已横砍在她腰上。 她整个人都被打得缩成了一团,眼泪又如泉水般流下来。 公孙断盯着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着泪,抽搐着,终于点了点头。 公孙断道:“你几时出来的?” 沈三娘道:“刚才。” 公孙断道:“一出来就到了哪里?”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问得到的。” 公孙断道:“你见过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为什么没有?” 沈三娘道:“她屋里有客人。” 公孙断道:“你没有找过别人?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没有?” 他又一拳打过去,拳头打在肉上,发出种奇怪的声音,他好像很喜欢听这种声音似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道:“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公孙断看着她,眼睛里露出凶光,拳头又已握紧。 沈三娘突然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着叫道:“你若喜欢打我,就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 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又用两条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他自己可以感觉到。 她立刻伏在他肩上,痛哭着,道:“我知道你喜欢打我,你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异地扭动着,腿也同样在动。 公孙断目中的愤怒已变成欲望,紧握着的拳头已渐渐放开。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颈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着道:“你打死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公孙断已开始发抖。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人也会发抖。 更想像不到这么样一个巨大健壮的人,在发抖时是什么模样。 你若能看见,绝不会觉得可笑,只会觉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欲望。 然后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阵痉挛,手松开,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紧双拳,看着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脸上,从她身上迈过去,去找他的马。 他恨的不是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既不能拒绝这种诱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干了眼泪。 公孙断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过的地方,从肌肉一直疼到骨头里,在明天早上以前,这些地方一定会变得又青又肿。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觉得愤恨沮丧,因为她知道公孙断已绝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不愿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来过。 现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个人,那个在屋顶上偷听的人。 是不是叶开? 她希望这人是叶开。 因为一个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会将别人的秘密泄露。 她觉得自己有对付叶开的把握。 “你真的是叶开?” “我不能是叶开?” “但叶开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男人,很穷,却很聪明,对女人也有点小小的手段。” “你有过多少女人?” “你猜呢?”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却都对我不坏。” “她们都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个人上床睡觉,那就跟一个人下棋同样无味。” “没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里没有别的人?” “我连家都没有。” “那么,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来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这次你说对了。” “你从不跟别人谈起你的过去?” “从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愿让别人知道?” 叶开从她身旁坐起来,看着她,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她显得有些苍白疲倦。 但眼睛却还是睁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个秘密。” 翠浓的眼睛睁得更大,道:“什么秘密?” 叶开道:“我是条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炼成人形的老狐狸。”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着衣裳走出去。 翠浓咬着嘴唇,看着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头,好像只希望这枕头就是叶开。 第十二章暗器高手 小院里悄然无声,后面小楼上有灯光亮着。 萧别离已上了楼? 他留在小楼上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事? 小楼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还是有个秘密的女人? 叶开总觉得他是个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这时,窗户上忽然出现了人的影子。 三个人。 他们刚站起来,人影就被灯光照上窗户,然后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么会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人是谁? 叶开目光闪动着,他实在无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这院子和小楼距离并不远,他束了束衣襟,飞身掠过去。 小楼四面都围着栏杆,建筑得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亭阁。 他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人已倒挂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户开了一线,从这里看过去,恰巧可以看见屋子中间的一张圆桌。 桌上摆着酒菜。 有两个人正在喝酒,面对着门的一个人,正是萧别离。 还有个人穿着很华丽,华丽得已接近奢侈,握着筷子的手上,还戴着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来就像是三颗星。 这人赫然竟是个驼子。 屋里的灯光也并不太亮,酒菜却非常精致。 那衣着华丽的驼子,正用他戴着星形戒指的手,举起了酒杯。 酒杯晶莹剔透,是用整个紫水晶雕成的。 萧别离微笑道:“酒如何?” 驼子道:“酒普通,酒杯还不错。” 这驼子看来竟是个比萧别离还懂得享受的人。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难侍候,所以特地托人从南面捎来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换得你‘普通’两个字。” 驼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几等,这种本来就是最普通的。” 萧别离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带些好的来?” 驼子道:“我本来也想带些来的,只可惜临走时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 看来他们原来是早已约好的。 叶开觉得更有趣了,因为他已看出这驼子正是“金背驼龙”丁求。 谁能想到“金背驼龙”丁求竟会躲在这里?而且是已跟萧别离约好的。 他为什么要带那些棺材来? 他跟萧别离是不是也有阴谋要对付万马堂? 叶开只希望萧别离问问丁求,他临走时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但萧别离却已改变话题,道:“你这次来有没有在路上遇见过特别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没有,近来精彩的女人,好像已愈来愈少了。” 萧别离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对女人的兴趣已愈来愈少。” 丁求道:“听说你这里有个女人还不错。” 萧别离道:“何止不错,简直精彩。” 丁求道:“你为什么不找她来陪我们喝酒?” 萧别离道:“这两天不行。” 丁求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这两天她心里有别人。” 丁求道:“谁?” 萧别离道:“能令这种女人动心的男人,当然总有几手。” 丁求点点头。 他一向很少同意别人说的话,但这点却同意。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道:“但这人有时却又像是个笨蛋。” 丁求道:“笨蛋?” 萧别离淡淡道:“他放着又热又暖的被窝不睡,却宁愿躲在外面喝西北风。” 叶开心里本来觉得很舒服。 无论什么样的男子,听到别人说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几手,心里总是很舒服的。 但后面的这句话却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刚被一把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小偷。 萧别离已转过头,正微笑着,看着他这面的窗户。 那只戴着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势很奇怪。 叶开也笑了,大笑着道:“主人在里面喝酒,却让客人在外面喝风,这样的主人也有点不像话吧。” 他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两副杯筷。 刚才窗户上明明出现了三个人的影子,现在第三个人呢? 他是谁?是不是云在天? 他为什么要忽然溜走?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样东西都恰巧摆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萧别离一伸手,就从旁边的枣枝木架上,取了个汉玉圆杯,微笑道:“我是个懒人,又是个残废,能不动的时候就不想动。” 叶开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懒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过得舒服得多。” 他说的并不是恭维话。 一些精巧而伟大的发明,本就是为了要人们可以过得更懒些,更舒服些。 萧别离道:“就凭这句话,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叶开笑道:“只可惜这酒是最普通的一种。” 他举杯向丁求,接着道:“上次见到丁先生,多有失礼之处,抱歉抱歉。” 丁求沉着脸,冷冷道:“你并没有失礼,也用不着抱歉。” 叶开道:“只不过我对一个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总是特别尊敬些的。” 丁求苍白丑陋的脸,也忽然变得比较令人愉快了,道:“萧老板刚才只说错了一件事。” 叶开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对付女人有两手,对付男人也一样。” 叶开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近来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 丁求忍不住笑了。 丑陋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比漂亮小伙子更有男人气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美女聪明些。 叶开这才将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里的气氛已轻松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维的话也已说够。 接下去应该说什么呢? 叶开慢慢地坐下去,这本来应该是那“第三个人”的座位。 要怎么样才能查出这人是谁?要怎么样才能问出他们的秘密? 那不但要问得非常技巧,而且还得问得完全不着痕迹。 叶开正在沉吟着,考虑着,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 他面上还带着笑容,但眸子里却已全无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为什么要送那些棺材?怎么会和萧老板认得的?在这里跟他商量什么事?” 叶开也笑了,眸子里也全无笑意。 他已发现丁求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得多。 丁求道:“你为什么不问?” 叶开微笑道:“我若问了,有没有用?” 丁求道:“没有。” 叶开道:“所以我也没有问。”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却可以告诉你。” 叶开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说我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带着暗器,你听说过没有?” 叶开道:“听说过。” 丁求道:“江湖中的传说,通常都不太可靠,但这件事却是例外。” 叶开道:“你全身上下都带着暗器?” 丁求道:“不错。” 叶开眨眨眼问道:“一共有多少种?” 丁求道:“二十三种。” 叶开道:“每种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种是有毒的,因为有时我还想留下别人的活口。” 叶开道:“还有人说你同时可以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来。” 丁求道:“七种。”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却还有个人比我更快。” 叶开道:“谁?”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边坐着的萧老板。” 萧别离面上一直带着微笑,这时才轻轻叹了一声,道:“一个又懒又残废的人,若不练几样暗器,怎么活得下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里?” 叶开道:“铁拐里?”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好眼力,除了铁拐之外呢?” 叶开道:“别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过还有八种,但他却能在一瞬间将这九种暗器全发出来。” 叶开叹道:“江湖中能比两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连一个都没有。” 叶开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当世两大暗器高手之间,当真荣幸得很。” 丁求道:“这种机会的确不多,所以你最好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因为你只要一动,至少就有十六种暗器要向你招呼过去。” 他沉下了脸,冷冷又说道:“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距离中,将这十六种暗器躲开的。” 叶开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无论我们问你什么,你也最好还是立刻回答出来。”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这人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没有。” 他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是属虎的?”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这地方附近?”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但你襁褓中就已经离开这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十四岁以前,你一直住在黄山上的道观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练的本是黄山剑法,后来在江湖中流浪时,又偷偷学了很多种武功,十六岁的时候,还做过几个月和尚,为的就是要偷学少林的伏虎拳?” 叶开道:“是。” 丁求道:“后来你又在京城的镖局里混过些时候,欠了一身赌债,才不能不离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为了一个叫小北京的女人,杀了盖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叶开道:“是。” 丁求道:“这几年来,你几乎走遍了大河两岸,到处惹事生非,却也闯出了个不小的名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事你们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又何必再来问我。” 丁求目光灼灼,盯着他,道:“现在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叶开道:“我若说叶落归根,这里既然是我的老家,我当然也想回来看看——我若这么样说,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叶开道:“为什么?” 丁求道:“因为你天生就是个浪子。” 叶开叹道:“我若说除了这见鬼的地方外,根本已无处可走呢?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这么样说听来就比较像话了。” 他又展开那卷纸,接着道:“你赚到的最后一笔钱,是不是从一个老关东那里赢来的一袋金豆子?” 叶开道:“是。” 丁求道:“现在这袋金豆子只怕已经是别人的了,对吗?” 叶开苦笑道:“我讨厌豆子,无论是蚕豆、豌豆、扁豆,还是金豆子都一样讨厌。” 丁求又抬起头,盯着他,道:“没有别人请你到这里来?” 叶开道:“没有。” 丁求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能赚钱的机会并不很多?”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么你准备怎么样活下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还未看到这里有人饿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别的地方有万两银子可赚,你去不去?” 叶开道:“不去。” 丁求道:“为什么?” 叶开答道:“因为这地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银子可赚。” 丁求道:“哦?” 叶开道:“我看得出这地方已渐渐开始需要我这种人。” 丁求道:“你是哪种人?” 叶开悠然答道:“一个武功不错,而且能够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钱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会失望的。” 丁求沉吟着,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忽然道:“你杀人的价钱通常是多少?” 叶开道:“那就得看是杀谁了。” 丁求道:“最贵的一种呢?” 叶开道:“三万。”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万,事成后再付两万。” 叶开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你要杀谁?傅红雪?” 丁求冷笑道:“他还不值三万。” 叶开道:“谁值?” 丁求道:“马空群!” 萧别离静静地坐着,就好像在听着两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在谈论着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却是炽热的,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开,那只戴着三颗星形戒指的手,又摆出了一种很奇特的手势。 叶开终于长长叹出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们,要杀马空群的人,原来是你们。” 丁求目光闪动,道:“你想不到?” 叶开道:“你们跟他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现在发问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叶开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赚这三万两?” 叶开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 他已伸出手来。 二十张崭新的银票,每张一千两。 叶开道:“这是两万?” 丁求道:“是。” 叶开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叶开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个人杀不了马空群。” 叶开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还需要个帮手。” 叶开道:“一万给我,一万给我的帮手?” 丁求道:“不错。” 叶开道:“这地方谁值得这么多?” 丁求道:“你应该知道。” 叶开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红雪?” 丁求默认。 叶开道:“你怎知道我能收买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他没有朋友。” 丁求道:“一万两已足够交个朋友。” 叶开道:“有人若不卖呢?” 丁求道:“你至少该去试试。” 叶开道:“你自己为何不去试试?” 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赚这三万两,现在退回还来得及。” 叶开笑了,站起来就走。 萧别离忽然笑道:“为什么不先喝两杯再走?急什么?” 叶开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微笑道:“急着去先花光这一万两。” 萧别离道:“银子既已在你手里,又何必心急?”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若不花光,以后再花的机会只怕已不多。” 萧别离看着他掠出窗子,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个聪明人。” 丁求道:“的确是。” 萧别离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萧别离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要跟他谈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万两银子,连走路都会觉得轻飘飘的。 但叶开的脚步却反而更沉重。 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太疲倦。 翠浓本就是个很容易令男人疲倦的女人。 现在翠浓屋子里的灯已熄了,想必已睡着。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天亮,呼吸着她香甜的发香,轻抚着她光滑的背脊,这诱惑连叶开都无法拒绝。 他轻轻走过去,推开门——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她一定还在等他。 星光从窗外漏进来,她用被蒙住了头,睡得仿佛很甜。 叶开微笑着,轻轻掀起了丝被一角。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从被里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 但叶开却像是条被猎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保持警觉。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断,突然向后弯曲。 剑光点着他胸膛刺过。 他的人已倒蹿而出,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没有追击,剑光一圈,护住了自己的面目,扑向后面的窗子。 叶开也没有追,却微笑道:“云在天,我已认出了你,你走也没有用。” 这人眼见已将撞开窗户,身影突然停顿、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头。 果然是云在天。 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凸起,目中已露出杀机。 叶开道:“原来你来找的人既不是傅红雪,也不是萧别离,你来找的是翠浓。” 云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来找她?” 叶开道:“当然能。” 他微笑着,接着道:“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找她这样的女人,本是很正当的事,却不知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云在天目光闪动,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叶开大笑道:“吃醋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云在天沉吟着,忽又问道:“她的人呢?” 叶开道:“这句话本也是我正想问你的。” 云在天道:“你没有看见她?” 叶开道:“我走的时候,她还在这里。” 云在天脸色变了变,道:“但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了。” 叶开皱了皱眉,道:“也许她去找别的男人……” 云在天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从不去找男人,来找她的男人已够多。” 叶开又笑了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来找她的男人,当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云在天沉下了脸,道:“你想她会去找谁?” 叶开道:“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几个?”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变,突然转身冲了出去。 这次叶开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已发现了几样他想知道的事。 他发现翠浓也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隐藏着很多秘密。 像她这样的女人,若要做这种职业,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没在这里。 她留在这里,必定也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 但云在天来找她的目的,却显然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们两人之间,想必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开忽然发觉这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当然也有。 现在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渐渐到了将要揭穿的时候。 叶开叹了口气,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他脱下靴子,躺进被窝。 然后他就发现了她脱在被里的内衣——是她脱下来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内衣怎么会留在被里?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连内衣都来不及穿起,莫非是她被人逼着走的? 她为什么没有挣扎呼救? 叶开决定在这里等下去,等她回来。 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来。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 傅红雪还没有睡着。 马芳铃也没有。 萧别离和丁求还在喝酒。在小楼上。 公孙断也在喝酒。在小楼下。 每个人好像在等,等待着某种神秘的消息。 马空群、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等? 这一夜真长得很。 这一夜中万马堂又死了十八个人! 风沙卷舞,黎明前的这一段时候,荒野上总是特别黑暗,特别寒冷。 狂风中传来断续的马蹄声。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马上,都已接近烂醉。 幸好他们的马还认得回去。 这些寂寞的马师们,终年在野马背上颠沛挣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茧,除了偶尔到镇上来猛醉一场,他们几乎已没有别的乐趣。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 “明天轮不到我当值,今天晚上我本该找个骚娘们儿搂着睡一宵的。” “谁叫你的腰包不争气,有几个钱又都灌了黄汤。” “下次发饷,我一定要记着留几个。” “我看你还是找条母牛凑合凑合算了,反正也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于是大家大笑。 他们笑得疯狂而放肆,又有谁能听得出他们笑声中的辛酸血泪。 没有钱,没有女人,也没有家。 就算忽然在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没有人去为他们流泪。 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 一个人突然夹紧马股,用力打马,向前冲出去,大声呼啸着。别的人却在大笑。 “小黑子好像快疯了。” “他至少有七八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上次找的还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梆子。” “像翠浓那样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我死了也甘心。” “我宁可要三姨,那娘们儿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拧出水来。” 突然间,一声惨呼。 刚冲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惨呼着从马背上栽倒。 倒在一个人脚下。 一个人忽然鬼魅般从黑暗中出现,手里倒提着斩马刀! 热酒立刻变成了冷汗。 “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这人却笑了:“连我是谁你们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两个人终于看清了他,这才松了口气,赔笑道:“原来是……” 他的声音刚发出,斩马刀已迎面劈下。 鲜血在他眼前溅开,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双眼睛还在死盯着这个人,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会对他下这种毒手! 健马惊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转身打马,想逃走,但这人忽然间已鬼魅般追上来。 刀光只一闪,立刻就有个人自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能怪我,只怪你为什么要入万马堂!” 天地肃杀,火焰在狂风中卷舞,远处的天灯已渐渐暗了。 两个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视着火上架着的铁锅。 锅里的水已沸了,一缕缕热气随风四散。 一个人慢慢地将两块又干又硬的马肉投入锅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小时候总想着要尝尝马肉是什么滋味,现在总算尝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辈子若还要我吃马肉,我他妈的宁可留在十八层地狱里。” 另一个人没有理他,正将一只手慢慢地伸进自己裤袋里。 手伸出来时,手掌上已满是血迹。 “怎么?又磨破了,谁叫你的肉长得这么嫩?头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还有的你好受的。” 其实,又有谁真受得了,每天六个时辰不停地奔驰。开始时还好,到第五个时辰时,马鞍上已像是布满了尖针。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声诅咒:“乐乐山,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的躲到哪里去了,要我们这样子苦苦找你。” “听说这人是个酒鬼,说不定已从马背上跌断了脖子。” 旁边的帐篷里,传出了七八个人同时打鼾的声音,锅里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马肉煮烂了没有? 年纪较长的一人,刚捡起根枯枝,想去搅动锅里的肉。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一骑急驰而来。 两个人同时抄住了刀柄,霍然长身而起,厉声喝问:“来的是谁?” “是我。”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年轻人用沾满血迹的手,拿起了一根燃烧着的枯枝,举起。 火光照亮了马上人的脸。 两个人立刻同时笑了,赔着笑道:“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没歇下?” “我找你们有事。” “什么事?” 没有回答,马上忽有刀光一闪,一个人的头颅已落地。 年轻人张大了嘴巴,连惊呼声都已被骇得陷在咽喉里。 这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帐篷里的鼾声还在继续着。 已经劳苦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难被惊醒。 第一个被惊醒的人最痛苦,因为他听见了一种马踏泥浆的声音,也看见了雨点般的鲜血正从半空中洒下。 他正想惊呼,刀锋已砍在他咽喉上。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半个时辰。 叶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着。 傅红雪从后面的厨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脸。 公孙断已喝得大醉,正踉跄地冲出门,跃上了他的马。 小楼上灯光也已熄了。 现在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还睁大了眼睛在等。 马空群、云在天、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鲜血开始溅出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翠浓又在哪里? 马芳铃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身上还在淌冷汗。 她刚才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惨厉的呼喊声,若是平时,她也许会出去看个究竟。 但现在她已看见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 屋子里闷得很,她却连窗户都不敢打开。 这是栋独立的屋子,建筑得坚固而宽敞,除了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妈子外,只有她们父女、公孙断和沈三娘住在这里。 也许只因马空群只信任他们这几个人。 现在小虎子当然已睡得很沉,那个老妈子已半聋半瞎,醒着时也跟睡着差不多。 现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独的本身就是种恐惧。 何况还有黑暗,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复仇人。 马芳铃咬着唇,坐起来。 风吹着新换的窗纸,窗户上突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一个长而瘦削的人影,绝不是她父亲,也绝不是公孙断。 马芳铃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连肚子都似已僵硬。 床头的椅子上挂着一柄剑。 窗上的人影没有动,似乎正在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正在等机会闯进来。 马芳铃用力咬着唇,伸出手,轻轻地,慢慢地,拔出了床头的剑,握紧。 窗上的人影开始动了,似乎想撬开窗子,马芳铃掌心的冷汗,已湿透了缠在剑柄上的紫绫。 她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然后再慢慢地将气力提在掌心。 她准备就从这里跃起,一剑刺过去。 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准备的动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可是她这一剑还未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风中的马蹄声。 窗外的人想必也已发现有人回来,才被惊走的。 “总算已有人回来了。” 马芳铃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将虚脱崩溃。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力气,想推开窗子去看时,马蹄声已到了窗外。 她听见父亲严厉的声音在发令:“不许出声,跟我上去!” 马空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跟他回来的是谁? 回来的只有一匹马,马空群怎么会跟别人合乘一骑的呢? 她正在觉得惊奇,忽然又听到一声女人的轻轻呻吟,然后他们的脚步声就已在楼梯上。 马空群怎么会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知道这女人绝不会是三姨,那一声呻吟听来娇媚而年轻。 她刚坐起,又悄悄躺下去。 她很体谅她的父亲。 男人愈紧张时,愈需要女人;年纪愈大的男人,愈需要年轻的女人。 三姨毕竟已快老了。 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 窗纸仿佛已渐渐发白。 方才那个人呢? 他当然不会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还躲藏在这地方某个神秘的角落里,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别人的咽喉。 “他第一个对象也许就是我。” 马芳铃忽然又有种恐惧,幸好这时她父亲已回来,天已快亮了。 她迟疑着,终于握紧了剑,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个人,她坐立都无法安心。 走廊上的灯已熄了,很暗,很静。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却又生怕那个人会突然出现。 就在这里,她忽然听到一阵倒水的声音。 声音竟是从三姨房里传出来的。 是三姨已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藏在她房里? 马芳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来。 她用力咬着牙,轻轻地,慢慢地走过去,突然间,地板“吱”的一响。 她自己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就发现三姨的房门开了一线。 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门后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马芳铃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悄悄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第十三章沈三娘的秘密 这屋子里也没有燃灯。 沈三娘披着件宽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脸,她的脸看来苍白而痛苦。 刚才她用过的面巾上,竟赫然带着血迹。 马芳铃道:“你……你受了伤?” 沈三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出去过?” 马芳铃笑了,眨着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个女人,我可以装作不知道。” 她在笑,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替别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种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将带血的丝巾浸入水里,看着血在水里融化。 她嘴里还带着血的咸味,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后才吐出来。 公孙断的拳头真不轻。 马芳铃已跳上床,盘起了腿。 她在这屋里本来总有些拘谨,但现在却已变得很随便,忽又道:“你这里有没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马芳铃道:“你在我这样的年纪,难道还没有学会喝酒?”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酒就在那边柜子最下面的一节抽屉里。” 马芳铃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这里一定有酒藏着,我若是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起来喝两杯的。” 沈三娘叹道:“这两天来,你的确好像已长大了很多。” 马芳铃已找到了酒,拔开瓶盖,嘴对着嘴喝了一口,带着笑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刚才你出去找的是谁?”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叶开。” 马芳铃眼波流动,道:“是谁?傅红雪?” 沈三娘正在拧着丝巾的手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她。 马芳铃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猜对了?” 沈三娘忽然夺过她手里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为什么不回去睡一觉,等清醒了再来找我。” 马芳铃也板起了脸,冷笑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错,否则他怎么会看上你这么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你喜欢的难道是他?不是叶开?” 马芳铃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掌,苍白立刻变得赤红。 她似乎想过来在沈三娘脸上掴一巴掌,但这时她已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已停在门外,接着就有人在轻唤:“三娘,你醒了吗?” 这是马空群的声音。 马芳铃和沈三娘的脸上立刻全都变了颜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马芳铃咬着嘴唇,终于很快地钻了进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样心虚,因为她心里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马空群没有进来,只站在门口问:“刚起来?”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们已有多年的关系了,所以他们的对话简单而亲密。 马芳铃又在奇怪。 她父亲明明已带了个女人回来,现在为什么又要三姨上去? 他带回来的女人是谁呢? 马空群一个人占据了楼上的三间房,一间是书斋,一间是卧房,还有一间是他的密室,甚至连沈三娘都从未进去过。 他上楼的时候,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看他的背影,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着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从未拒绝过,她对他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有时她也会对他奉献出完全满足的热情。 这正是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热的女人已不适于他这种年纪。 楼上的房门是关着的,马空群在门外停下来,忽然转身,盯着她,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来做什么?” 沈三娘垂下头,柔声道:“随便你要做什么都没关系。” 马空群道:“我若要杀了你呢?” 他的语气很严肃,脸上也没有丝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这才发现自己也是赤着足的。 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当然不会杀你,屋里还有个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谁?” 马空群笑得很奇怪,缓缓道:“你永远猜不到他是谁的!” 他转身推开了门,沈三娘却已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了。 天终于亮了。 傅红雪正慢慢地在啜着刚煮好的热粥。 叶开已隐隐感觉到翠浓不会再回来,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楼上静寂无声,公孙断正将头埋入饮马的水槽里,像马一样在喝着冷水,但现在只怕连一条河的水也无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风中,还带着一阵淡淡的血腥气。 花满天和云在天也回到他们自己的屋里,开始准备到大堂来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到大堂来用早餐,这是马空群的规矩。 沈三娘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马空群的房门。 在里面等她的是谁呢? 翠浓手抱膝盖,蜷曲在书房里一张宽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来既疲倦又恐惧。 沈三娘看见她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吃了一惊。 马空群冷冷地观察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忽然道:“你们当然是认得的。” 沈三娘点点头。 马空群道:“现在我已将她带回来了,也免得你以后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的反应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马空群的话。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转身,面对着马空群,缓缓道:“我昨天晚上的确出去过。” 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要找的人也不是翠浓。” 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来,神色还是很平静,谁也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喜怒。 沈三娘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在听着,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牵动。 他目光中非但没有惊奇和愤怒,反而带着种奇异的了解与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我去找他,只因为我总觉得他就是杀死那些人的凶手。” 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的确不是,但我在没有查明白之前,总是不能安心。” 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从他对我的态度上看出来,女人天生就有种微妙的感觉,他若恨你,对我的态度也一定不同。” 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却对我很客气,我去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些吃惊,我要走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留难我。” 马空群道:“他是个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个朋友并不是君子。” 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着牙,眼眶已发红,忽然解开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着的。 她虽然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但身材仍保养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坚挺,小腹平坦,双腿修长结实,只可惜现在这晶莹雪白的胴体上,已多了好几块瘀青和青肿。 翠浓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叫,沈三娘的泪已落下,颤声道:“你知道这是被谁打的?” 马空群凝视着她腰腹上的伤痕,目中已露出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当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没有再说,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过要你明白,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马空群目中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又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些年来,你的确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更咽着,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马空群轻轻抚着她的柔发,目光凝视着窗外。 清晨的微风吹过草原,杂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刚刚升起,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翠绿的草浪上,马群正奔向阳光。 马空群叹息着,柔声道:“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没有你,我也许根本就不能将这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没有人知道你对我的帮助有多么大。” 沈三娘轻泣着,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已心满意足了。” 马空群道:“我当然知道,你帮助我将这块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只不过是要我在失去它时觉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失声道:“你……你……你在说什么?” 马空群不再看她,缓缓道:“我在说一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么秘密?” 马空群道:“你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么秘密?” 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从你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沈三娘身子一阵震颤,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连呼吸都已停顿,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向后退,目中也充满了恐惧之色。 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这句话又像是一柄铁锤,重重地敲击在沈三娘的头上。 她刚站起来,又将跌倒。 马空群道:“白先羽的外室花白凤,才是你嫡亲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你也许不信,但你还未到这里来时,我已见过你,见过你们姐妹和白先羽在一起,那时你还小,你姐姐肚子里却已有了白先羽的孩子。” 沈三娘颤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马空群道:“白先羽死了后,我也曾找过你们姐妹,但你姐姐却一直隐藏得很好,又有谁能想到你居然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慢慢地向后退,终于找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七年来,每个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着他那只没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抚摸,忍受着他的汗臭。 有时她甚至会觉得睡在她旁边的是一匹马,一匹老马。 她忍受了七年,因为她总认为自己必有收获,这一切他迟早必将付出代价。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可笑,错得可怕。 她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条孩子手里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谁,但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沈三娘摇摇头。 马空群道:“因为我喜欢你,而且很需要你这样一个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还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免费送上门来的。” 她的确在笑,但这笑却比哭还要痛苦。 她忽然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道:“我早就知道你跟翠浓的关系。” 沈三娘道:“哦?” 马空群道:“我这边的消息,由翠浓转出去,外边的消息,也是由翠浓转给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这种人来转达消息,倒的确是个聪明的主意。” 沈三娘叹道:“只可惜还是早已被你知道。” 马空群道:“我一直没有阻止你们,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重要的消息给你。” 沈三娘道:“你也许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外面的消息。” 马空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这么多年来,我竟始终查不出她的踪迹。”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现在还活着。” 马空群道:“她的儿子呢?” 沈三娘道:“也还活着。” 马空群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马空群道:“是叶开?还是傅红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么你又何必问我?” 马空群忽然又叹息了一声,道:“其实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为我还是不忍中断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现在已到了非揭穿我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因为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几年,又何妨再拖几天?” 马空群神情更沉重地说道:“我有儿有女,还有几百个兄弟,我不忍眼见着他们再一个个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马空群黯然道:“死得已够多。” 沈三娘道:“你认为谁是凶手?叶开?傅红雪?” 马空群目中露出憎恨之色,缓缓道:“不管凶手是谁,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着他,一字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对不对?” 马空群道:“不错。”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么你自己呢?” 马空群目中的愤怒突又变为恐惧,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窗子,仿佛不愿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铜铃声。 马空群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时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还吃得下?” 马空群道:“这是我自己定下的规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坏它!” 他没有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马空群道:“为什么不能?” 沈三娘道:“你……你准备对我怎么样?” 马空群道:“不怎么样。”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马空群道:“我没有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隐密,为什么不杀了我?” 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杀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马空群道:“我知道你当然也不能再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你让我走?” 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走?难道我真能杀了你?” 沈三娘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惊奇之色。 直到现在,她发觉自己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也许始终都没有真的了解过他。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既然已准备让我走,为什么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呆子。”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已不愿我再留在这里。” 马空群道:“也许。” 他没有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已下了楼,缓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许更沉重。 “他为什么不杀我?难道他真的对我不错?” 沈三娘握紧双拳,自己决定绝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 就是这个人,欺骗了她,玩弄了她,但却在别人非杀不可的时候放过了她。 也许并不是他要欺骗她,而是她要欺骗他。 无论他以前做什么,但是他对她这个人,却并没有亏负。 沈三娘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更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但人总是人。 人总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浓已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他既然已让我们走,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当然要走,只不过……也许我根本不该来的。” 第十四章健马长嘶 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 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血泪刻画出来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事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公孙断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头,他懂得马空群的意思。 这种时候,的确不是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更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腿肉。 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花满天点点头,云在天也点点头。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却仿佛还带着种血腥气。 云在天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昨天晚上已经……”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地吃着。 鲜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马空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嘴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马空群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现在他终于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出了大堂中的尘土。 他看着在阳光中浮动跳跃的尘土,忽然道:“为什么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尘?”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面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们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表情。 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 所以大家就坐着,等。 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 他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马空群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 这意思每个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群那几句话中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 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 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骗他自己呢?” 马空群道:“因为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自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 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 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觉地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冽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灼灼,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出。 他似已算准叶开会跟去。 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栏栅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又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 叶开点点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地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转过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也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 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你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空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 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悄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也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 他伸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有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所以他们就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在远处迎风招展。 沙子是热的。 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了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 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脚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融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 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子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灼热而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 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竟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看够?” 傅红雪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融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所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 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万马堂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伟雄壮如山岳,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地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 他的喝声突然停顿。 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道:“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看公孙断,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也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都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 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 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融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 这无情的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卷,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 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甚至连公孙断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他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 黄沙,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 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 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 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 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 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更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 云在天道:“但我们却更不能放过傅红雪,我们一定要为他复仇。” 马空群道:“当然要复仇,只不过……” 他忽然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削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招。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快,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还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全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实在不懂。” 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接着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原来你已全都知道。”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 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目光刚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 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 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第十五章满天飞花 剑尖的血已滴干。 花满天转过身,看着马空群。 马空群也在看着他,淡淡道:“你杀了他!” 花满天道:“因为他出卖了你。” 马空群道:“现在你也懂了?” 花满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卖你的人,就得死!” 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样出卖了我?” 花满天道:“我很想知道。”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乐乐山他们全都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面上露出吃惊之色,失声道:“怎么会是他找来的?这两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没有关系。” 花满天道:“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我不明白。” 这两句话都问得很愚蠢,“满天飞花”本不是个愚蠢的人。 但马空群却并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惯于回答别人愚蠢问题的人。 他还是回答了这问题:“就因为他们和他本来全无关系,所以他才要找他们来。” 花满天道:“来干什么?” 马空群握紧了弯刀,缓缓道:“来杀人!这两天里死的兄弟,全是被他们杀了的。” 花满天吃惊道:“是他们杀了的?不是傅红雪?” 马空群摇摇头,冷冷道:“傅红雪想杀的人只有一个。” 花满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会再问了,他当然知道傅红雪要杀的人是谁。 “但云在天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杀那些人呢?” 马空群道:“因为他想逼我走。” 花满天皱眉道:“逼你走?” 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这地方岂非就是他的了。” 花满天叹了口气,道:“他本该知道你绝不是个轻易就会被逼走的人。” 马空群说道:“但他也知道我有个极厉害的仇家,他这样做,只不过要我以为仇家已找上门来。”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接着道:“开始时我竟也几乎真的相信。” 花满天道:“是什么令你开始怀疑?” 马空群冷笑道:“他计划虽然周密,却还是算错了几件事。”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道:“他当然想不到我那真的仇家竟在此时赶来了。” 花满天叹道:“这倒真巧得很。” 马空群道:“傅红雪并不是凑巧赶来的。就因为他知道云在天有这个计划,所以才会来,只有在万马堂发生变乱时,他才有比较好的机会。” 花满天道:“云在天的计划,他又怎么会知道?” 马空群目中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沈三娘本就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又显得很惊讶,道:“但这件事沈三娘又怎会知道的。” 马空群道:“因为翠浓也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道:“翠浓?” 马空群冷笑道:“他收买了翠浓,用翠浓来传递消息,却不知翠浓同时也将消息告诉了沈三娘。” 花满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注定要失败的。” 马空群冷冷道:“他看错了翠浓,也看错了飞天蜘蛛。” 花满天道:“当时无论谁都没有想到飞天蜘蛛是你找来的人。” 马空群道:“所以他们才会被飞天蜘蛛发现了秘密。” 花满天道:“所以飞天蜘蛛才会死。” 马空群道:“不错,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杀了灭口的。” 花满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会死了呢?” 马空群道:“飞天蜘蛛临死时,手里必定握着一样证据,这样证据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满天点点头,他也想起了飞天蜘蛛那只紧握着的手。 马空群道:“云在天当然不会注意到飞天蜘蛛这只手,因为只有他知道飞天蜘蛛是死在谁手上的。” 花满天道:“但他却未想到居然还有别人会注意到这只手,而且拿走了手里的证据。” 马空群道:“他生怕别人查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索性将慕容明珠也杀了灭口。” 花满天叹道:“看不出他竟是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完全明白了么?” 花满天沉吟着,道:“还有两件事不明白。” 马空群道:“你可以问。” 花满天道:“乐乐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资巨万的世家子弟,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轻易地被他找来?”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万马堂这片基业,一心想拥为己有,一个人若有了贪心,就难免要被别人利用了。” 花满天点点头,道:“愈富有的人愈贪心,这道理我们也明白,只不过……乐乐山又是怎么会被他打动的呢?” 马空群沉吟着,缓缓地道:“乐乐山并不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皱眉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道:“云在天本来就不是这计划的真正主谋人。”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道:“前天晚上,乐乐山、慕容明珠、傅红雪、飞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里闭门未出,但你的马场中,却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满天恨恨道:“当时我还以为那是叶开下的毒手。” 马空群道:“凶手本来是想嫁祸给叶开的,想不到叶开居然也有人证。” 花满天道:“你认为凶手是云在天?”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又皱眉道:“为什么不是?” 马空群沉着脸道:“我很了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凭他要杀死那十三位兄弟只怕还很不容易。” 花满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认为这其中必定还有另一个人。”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认为这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马空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缓缓道:“第一,这人和乐乐山的关系必定很深,所以乐乐山才会被他说动,来做这种事。” 花满天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第二,这人在万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满天道:“怎见得?” 马空群淡淡道:“就因为他有这种身份,将我逼走后,他才能接管万马堂。” 花满天沉思着,终于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他想必是云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云在天才会听命于他。” 花满天道:“有道理。” 马空群脸色沉重,道:“第四,他当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为他们对这人全没有丝毫防范之心,所以才会遭了他的毒手。” 花满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缓缓道:“就因为他和乐乐山的关系极深,所以才故意在别人面前作出互相厌恶之态,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满天凝视着他,道:“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马空群道:“并不完全是。” 花满天道:“还有人泄漏了秘密给你?”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这人是谁?” 马空群道:“翠浓!” 花满天皱眉道:“又是她?” 马空群道:“云在天以为翠浓已对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认为翠浓对她忠心耿耿,却不知……” 花满天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道:“他们全错了。” 马空群点点头,道:“他们全错了,而且错得很可笑。” 花满天道:“其实翠浓是你的人。”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道:“那么她究竟是……” 马空群忽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花满天目中露出憎恶之色,冷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几时听说婊子对人忠心耿耿过?” 花满天恨道:“不错,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出卖,当然也能出卖别人。” 马空群淡淡道:“只不过她看来的确并不像是这种人。” 花满天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倒也给了我个教训。” 马空群道:“什么教训?” 花满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长得像天仙一样,她还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说这种粗话。” 花满天道:“我今天非但说了不少粗话,也说了不少笨话。” 马空群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 花满天道:“现在是不是已太迟了?” 马空群冷冷道:“好像已太迟。” 花满天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道:“是的。” 花满天道:“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马空群道:“你杀不了他。” 花满天道:“现在公孙断和云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杀了我,岂非孤掌难鸣?” 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满天又沉默了很久,叹息着道:“我跟着你总算已有十几年。” 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满天道:“这十六年来,我也曾为这地方流过血,流过汗。” 马空群缓缓道:“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满天道:“我也只不过想将你逼走而已,并没有想要杀你。” 马空群道:“院子里那棵大树,你想必总是看到过的。” 花满天点点头。 马空群道:“这些年来,它一直长得很快,长得很好。” 花满天目中露出一丝伤感之色,缓缓道:“我来的时候,它还没有栅栏高,现在却已连两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马空群道:“但你若要将它移走,它还是很快就会枯死。” 花满天只能承认。 马空群道:“我也和这棵树一样,我的根已生在这里,若有人要我走,我也会枯死。” 花满天握紧双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马空群看着他,缓缓道:“你自己说过,无论谁出卖我,都得死。” 花满天看着自己握剑的手,长叹一声道:“我的确说过。” 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红雪交手的。” 花满天道:“我也一定会去。” 马空群道:“但我宁可自己动手,也不愿别人来杀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是万马堂的人,因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满天道:“我……我明白。” 马空群长叹道:“你明白就好。” 花满天道:“现在我只想再问你一句话。” 马空群道:“你问。” 花满天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厉声道:“我辛苦奋斗十余年,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还得像奴才般听命于你,你若是我,你会不会也像我这么做?” 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说道:“我会的,只不过……”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着道:“我若做得不机密,被人发现,我也死而无怨。” 花满天盯着他,突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个死而无怨,只可惜我还未必就会死在你手里。” 他长剑一挥,剑花如落花飞舞,厉声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我也一样死而无怨。” 马空群道:“很好,这才是男子汉说的话。” 花满天道:“你为何还不站起来?” 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这里,也一样能杀你!” 花满天笑声已停止,握剑的手背上,已有一条条青筋凸起。 马空群却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掌中弯刀。 他竟连看都不再看花满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却似已突然变成钢铁。 花满天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剑尖不停地颤动,握剑的手似也在颤抖。 突然间,他轻叱一声,剑光化为长虹,人也跟着飞起。 这一剑并没有攻向马空群,他连人带剑,闪电般向窗外冲了出去。 马空群突然叹道:“可惜……” 这两个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弯刀也化为了银虹。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刀光突然一紧,沿着剑锋削过去。 花满天并不是个不懂得用剑的人,他剑法变化之快,海内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变化已全部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将尽的时候,亮银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脸,闭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气和我一战,我也许会饶了你的。” 这就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雷电已停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又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来仿佛很疲倦,也很伤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孙断、云在天、花满天三个人的尸身。这本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现在却已都变成了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尸体,就和三个陌生人的尸体一样。 但活着的人却绝不会没有情感的。又有谁能了解,这身经百战的垂暮老人的心情,他究竟有过什么?现在还剩下些什么? 墙上的血也已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 两个人悄悄地走进来,看见这情况,立刻屏住了呼吸。 马空群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沉声道:“传下令去,万马堂内所有兄弟,一律斋戒茹素,即刻准备两位场主和公孙先生的后事。” 第十六章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草原上有个茶亭。 马师们喜欢将这地方称作“安乐窝”,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草篷而已。 但这里却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刚来的时候,叶开和马芳铃就已避了进来。 雨,密如珠帘。 辽阔无边的牧场,在雨中看来,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马芳铃坐在茶亭中的那条长板凳上,用两只手拍着膝盖,痴痴地看着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没有说话。 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叶开也从不去要她们开口说话的。 他一向认为女人若是少说些话,男人就会变得长命些。 闪电的光,照着马芳铃的脸。 她脸色很不好,显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但这种脸色却使她看来变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叶开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装的是酒。 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开心的时候,或者是很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 现在他并不开心。 现在他忽然想喝酒。 马芳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赞成我们来往的。” 叶开道:“哦?” 马芳铃道:“但今天他却特地叫我出来,陪你到四面逛逛。” 叶开笑了笑,道:“他选的人虽然对了,选的时候却不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盯着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说了很多话。”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该知道他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 马芳铃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们一定说了很多不愿让我知道的话,否则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叶开沉吟着,缓缓道:“你真的要我告诉你?” 马芳铃道:“当然是真的。” 叶开面对着她,道:“我若说他要把你嫁给我,你信不信?” 马芳铃道:“当然不信。” 叶开道:“为什么不信?” 马芳铃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脚,扭转身,道:“人家的心乱死了,你还要开人家的玩笑。” 叶开道:“为什么会心乱?” 马芳铃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会乱了。” 叶开笑了笑,道:“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 马芳铃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转回身,盯着叶开,道:“你难道从来不会心乱的?” 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动过心?” 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对我也不动心么?” 叶开道:“动过。” 这回答实在很干脆。 马芳铃却像是吃了一惊,脸已红了,红着脸垂下头,用力拧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若真的喜欢我,早就该抱我了。” 叶开没有说话,却又倒了碗茶。 马芳铃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没有。” 马芳铃道:“你是个聋子?” 叶开道:“不是。” 马芳铃道:“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虽然不是聋子,有时却会装聋。” 马芳铃抬起头,瞪着他,忽然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紧。 外面的风很大,雨更大,她的胴体却是温暖、柔软而干燥的。 她的嘴唇灼热。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叶开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在这种时候,叶开竟推开了她,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整个人却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着嘴唇,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你……你变了。” 叶开柔声道:“我不会变。” 马芳铃道:“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子的。”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马芳铃道:“你了解我什么?” 叶开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马芳铃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我难道疯了?” 叶开道:“你这么样对我,只不过因为你太怕。” 马芳铃道:“怕什么?” 叶开道:“怕寂寞,怕孤独,你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你。” 马芳铃的眼睛突然红了,垂下头,轻轻道:“就算我真的是这样子,你就更应对我好些。” 叶开道:“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趁没有人的时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 马芳铃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叶开却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眼泪流出来。 她流着泪,跺着脚,大声道:“你不是人,我现在才知道你简直不是个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着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帘般的密雨中。 叶开并没有追出去,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痛苦。 因为他心里也有种强烈的欲望,几乎已忍不住要冲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这里,等着雨停…… 雨停了。 叶开穿过积水的长街,走入了那窄门。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一种声音,洗骨牌的声音。 萧别离并没有回头看他,似已将全部精神都放在这副骨牌上。 叶开走过去,坐下。 萧别离凝视着面前的骨牌,神情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忧虑。 叶开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 叶开道:“既然看不出,为什么叹息?” 萧别离道:“就因为看不出,所以才叹息。”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叶开,缓缓接着道:“只有最凶险、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却看出了一样事。”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今天你至少不会破财。” 萧别离在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不过从怀里取出了那沓崭新的银票,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萧别离面前。 萧别离看着这沓银票,居然也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问的。 过了很久,叶开才微笑着道:“其实我本不必将这银票还给你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杀他的,是吗?”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你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想杀他而已。” 萧别离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叶开道:“无论如何,你现在总该已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想杀他的人。” 萧别离道:“现在无论谁都已知道。”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公孙断已死了,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叶开的微笑突然冻结。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奇怪的表情。 萧别离慢慢地接着道:“不但公孙断死了,云在天和花满天也死了。” 叶开失声道:“难道也是死在傅红雪刀下的?” 萧别离摇摇头。 叶开皱眉道:“是谁杀了他们?” 萧别离道:“马空群。” 叶开又怔住。 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萧别离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叶开道:“现在他明知有个最可怕的仇敌随时都在等着机会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帮手在这种时候杀了呢?” 萧别离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所以总是会做出令人想不到的事。” 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叶开却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昨天晚上楼上那位贵客呢?” 萧别离道:“贵客?” 叶开道:“金背驼龙丁求。” 萧别离似乎现在才想起丁求这个人,微笑道:“他也是个怪人,也常常会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我就从未想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 叶开道:“他不是来找你的?” 萧别离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谁还会来找我这个残废。” 叶开也笑了笑,道:“他还在上面?” 萧别离摇摇头,道:“已经走了。” 叶开道:“哪里去了?” 萧别离道:“去找人。” 叶开道:“找人?找谁?” 萧别离道:“乐乐山。” 叶开很诧异,道:“他们也是朋友?” 萧别离道:“不是朋友,是对头,而且是多年的对头。” 叶开沉吟着,道:“丁求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要找乐乐山?” 萧别离道:“也许。” 叶开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过节?”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谁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纠缠不清的。” 叶开又沉吟了很久,忽又问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据说是那红花婆婆的唯一传人。” 萧别离道:“你说的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萧别离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 叶开道:“见过她没有?” 萧别离苦笑道:“我宁愿还是一辈子不要见着她的好。” 叶开道:“昔年‘千面人魔’门下的四大弟子,最后剩下的一个叫‘无骨蛇’西门春的,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萧别离道:“我宁愿见到杜婆婆,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据我所知,这两人也都到这里来了。” 萧别离动容道:“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来了已很久。” 萧别离沉默了半晌,突又摇摇头,道:“不会,绝不会,他们若到了这里,我一定会知道。” 叶开凝视着他,道:“也许他们已到了,万马堂岂非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 萧别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叶开道:“也许万马堂就因为有了这种帮手,所以才有恃无恐。”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道:“这是万马堂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叶开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话确实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辞了,但就在这时,门外已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腰上系着条麻布,手里捧着沓东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请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请帖。 是讣闻。 公孙断、云在天和花满天的讣闻,具名的是马空群。大殓的日子就在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殓,然后当然还有素酒招待吊客们。叶开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马师双手送上了讣闻,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时务必请萧先生和叶公子去一趟,以尽故人之思。” 萧别离长长叹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别,我怎会不去?” 叶开道:“我也会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谢。叶开忽又道:“这次讣闻好像发得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板和公孙先生数十年过命的友情,总盼望能将这丧事做得体面些。” 叶开道:“只要在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请到了。” 叶开道:“傅红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叶开沉思着,缓缓道:“我想他也会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叶开道:“你找着他的人没有?” 白衣人道:“还没有。” 叶开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那就麻烦叶公子了,在下也实在不愿见到这个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见到才好。” 萧别离一直凝视着手里的讣闻,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马空群居然也将讣闻发了一份给傅红雪。” 叶开淡淡道:“你说过,他是个怪人。” 萧别离道:“你想傅红雪真的会去?” 叶开道:“会去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逃避的人。”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还是劝他莫要去的好。”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份讣闻也是个陷阱吗?” 叶开皱眉道:“陷阱?” 萧别离神情很严肃,道:“这一次傅红雪若是入了万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乡了。”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万马堂, 休想回故乡。 午后。 骤雨初晴,晴空万里。 叶开正在敲傅红雪的门。 从今天清晨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傅红雪了,每个人提起这脸色苍白的跛子时,都会现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条毒蛇。 傅红雪杀了公孙断的事,现在想必已传遍了这个山城了。 窄门里没有人回应,但旁边的一扇门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带着怀疑而又畏惧的眼色,看着叶开。 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已干瘪。 叶开知道她是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带着笑问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富公子,这里都是穷人。” 叶开又笑了。 他这人好像从来就很难得生气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脸色发白的跛子,他已经搬走了。” 叶开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为我的房子绝不租给杀人的凶手。” 叶开终于明白。 得罪了万马堂的人,在这山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转身走出巷子。 谁知老太婆却又跟了出来,道:“但你若没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将那房子租给你。” 叶开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杀人的凶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叶开忽然沉下了脸,道:“你看错了,我不但杀过人,而且杀了七八十个。” 老太婆倒抽了口凉气,满脸俱是惊骇之色。 叶开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傅红雪。 他没有看到傅红雪,却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来有些无精打采。 这时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雨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着些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为他的头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着头,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 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丁求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 丁求道:“我却认得你。” 牧羊人叹了口气,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 他居然真是乐乐山。 丁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峰上,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我。”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丁求道:“找你算账。” 乐乐山道:“算什么账?”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账,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账?” 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妖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袄,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 这正是武当内家束湿成棍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作武器。 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 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来。 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的咽喉。 “咯”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账今天总算是算清了。” 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 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捧着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鼻眼睛里流出来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当然没有。 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洒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看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道:“你刚出来?” 萧别离叹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刚才我正跟别人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哪里?” 叶开道:“他说丁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 惨碧色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 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萧别离脸色变了变,他也已看见一个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针既然已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 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萧别离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高手?” 叶开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 他看着萧别离,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 萧别离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开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叶开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叶开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 萧别离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萧别离道:“到哪里喝?” 叶开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萧别离又笑了,道:“但是我店里可以挂账。” 叶开大笑,道:“你在诱惑我。” 可以挂账这四个字,对身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萧别离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叶开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萧别离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叶开,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 叶开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账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 萧别离道:“还账的时候呢?” 叶开道:“还账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还是问题。” 他微笑着推开门,让萧别离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去。 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翠浓。 翠浓正低着头,从檐下匆匆地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叶开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叶开。 另一个人在瞪着叶开。 傅红雪。 傅红雪终于又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 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这种事岂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叶开道:“有样东西要留给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马空群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 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还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好得很,的确妙得很。” 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 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公孙断怎么会死的?” 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身旁慢慢地走过去,走上街心。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地拖了过去。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手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作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万马堂为生的。” “……” “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 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马空群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巴望她快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翠浓两个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 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拔出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沙。 红沙。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黄沙。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透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已习惯。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当然应该知道。 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 第十七章神秘的老太婆 巷口还贴着张招租的红纸条。 傅红雪走过去,就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双狡黠而充满讨厌的眼瞪着他。 这老太婆看来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红雪道:“请让让路。” 老太婆道:“为什么要让路?” 傅红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听说你嫌这地方不好,已经搬家了,还回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谁说我已经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说的。” 傅红雪皱眉道:“谁说我嫌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这地方不好,是这地方嫌你不好。” 傅红雪终于明白,所以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杂货店了,你随时都可去拿。” 傅红雪点点头。 老太婆道:“还有这锭银子,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 她手里本已捏着锭银子,此刻忽然用力掷了出来。 傅红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没有接住。 银子刚从老太婆手里飞出来,突然又被一样东西打了回去。 一锭银子突然变成了几十根针。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飞过来的一样东西将它打了回去,傅红雪就算人不死,这条手臂也必定要废了。 现在银针打的却是老太婆自己。 这走路都要扶着墙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准备溜了。 谁知屋脊上竟早已有个人在等着她。 叶开不知何时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负着双手,含笑看着她。 老太婆脸色变了,狡黠的眼睛里,也已露出惊惧之意。 她眼睛并没有瞎,当然早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叶开微笑道:“老太太,你怎么突然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太婆干笑了两声,道:“不是年轻,是骨头轻——我看见你这样的小白脸,骨头就会变得很轻。” 叶开淡淡道:“听说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纪也会变轻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叶开道:“你刚才岂非也喝过乐乐山的血?” 老太婆狞笑道:“那糟老头子血里的酒太多,还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挥,衣袖中又飞出两条银丝,毒蛇般向叶开脖子上缠了过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恶毒。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恶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转,好像从衣袖中摸出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只听“叮”的一响,银丝突然就不见了。 老太婆一双鸟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叶开又背负起双手,站在那里,微笑着道:“你还有什么宝贝,为什么不一起使出来,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老太婆盯着他,嗄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我开心的时候,你就不会开心了。” 老太婆什么都不再说,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谁知她身子刚落下,就发现叶开又在那里含笑看着她。笑得就像是条小狐狸。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好轻功。” 叶开微笑道:“倒也不是轻功好,只不过是骨头轻罢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来你骨头比我还轻。” 她一句话未说完,鸟爪般的手突然向叶开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样奇突诡秘。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诡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诡异。只不过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老太婆的手刚击出,就觉得有样东西在她脉门上轻轻一划。 然后她一双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叶开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 只可惜他开心的时候,别人总是不太开心。 老太婆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叶开道:“谁说我要跟你作对?” 老太婆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叶开道:“只不过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请我喝酒?” 叶开道:“我一向难得请人喝酒的,这机会错过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里去喝?” 叶开笑道:“当然是萧别离的店里,那地方可以挂账。” 傅红雪手里握着刀,握得很紧。 他还是用刚才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可是他苍白的脸,又已因激动而发红。 老太婆从屋脊上跳下来,垂着头,傻傻地从他身旁走过去。 傅红雪没有看她,却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来等,好像忽然变得听话得很。 傅红雪道:“我已杀过人。” 老太婆听着。 傅红雪道:“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太婆的手已在发抖。 叶开也已赶过来,微笑道:“杀人就像喝酒一样,只有第一杯最难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几杯当然就不在乎了,只不过……” 傅红雪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道:“杀人也像喝酒一样,喝多了慢慢就会上瘾的。” 他看着傅红雪,微笑着接道:“这件事还是莫要上瘾的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并不想杀你。” 叶开道:“你想杀她?” 傅红雪道:“我本来只杀两种人,现在却又多了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傅红雪道:“想杀我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她刚才想杀你,你现在想杀她,这倒也很公平。” 傅红雪道:“你闪开。” 叶开道:“我可以闪开,但你却不能真的杀了她。知道吗?”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笑道:“因为她也没有真的杀了你。” 傅红雪看着他,苍白的脸似已渐渐变得透明。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嗯?” 叶开笑道:“你们明明全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问我这句话?” 傅红雪道:“我要问清楚些,只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 叶开道:“欠我什么?” 傅红雪道:“欠你一条命。” 他突然转身,慢慢地接着道:“这笔账我迟早总会还你的,你也可以随时问我来要。”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脚步看来更沉重。 叶开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来和萧别离差不多,看来也同样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 也许他的情况更悲惨,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桌上有酒。 叶开为萧别离斟满一杯,又为老太婆斟满一杯,笑道:“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错。” 叶开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错。” 叶开道:“那么你就该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喝酒。” 老太婆道:“为什么不能?” 叶开笑了笑,然后说道:“这里是男人的天下,‘断肠针’杜婆婆虽然是名闻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却是个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看到乐乐山中的断肠针,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眼力。” 叶开又笑了笑,道:“可是我并没有替他报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叶开道:“我只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替万马堂杀人?”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替万马堂杀了他?” 叶开点点头。 老太婆道:“因为当时我在旁边,而且是个老太婆,所以我一定就是杜婆婆?” 叶开笑道:“这道理岂非本来就很简单?” 老太婆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个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叶开道:“你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点可笑。” 叶开道:“哪一点?”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杜婆婆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叶开怔住。这老太婆竟真的是个男人! 她从脸上揭下了个精巧的面具,解开了衣襟,挺直了腰。 这老太婆就忽然变成了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是个男人。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力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明。 这人微笑着,悠然道:“你还要不要检查检查,我究竟是男是女?”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必了。” 这人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这人道:“那么我当然就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这人道:“乐乐山当然也不是被我杀了的。” 叶开只有承认,无论谁都知道“断肠针”是杜婆婆的独门暗器! 这人道:“我也没有真的杀了傅红雪。” 叶开也只有承认,傅红雪到现在还活着。 这人长长吐出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这杯酒,就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萧别离眼中似又露出了一丝讥诡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请再来光顾。” 这人也笑道:“我当然会来的,听说这地方可以挂账,我那几间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叶开忽然唤道:“西门春。” 这人立刻回过头。 他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一回过头,脸色就已变了。 笑容已到了叶开脸上。 他开心的时候,别人通常都不会太开心的。 这人显然还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脸上肌肉已几乎完全僵硬。 叶开微笑道:“这酒既然不错,西门先生为何不多喝几杯再走?” 这人站在那里,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现在当然也不必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了。” 叶开道:“的确已不必。” 这人道:“但是,我却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个人哪?” 叶开大笑。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比想象中差多少。 他大笑着道:“千面人魔门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诡,易容精妙,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西门春叹道:“你现在看出来也还不太迟。” 叶开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女人,更不会是老太婆,否则别人岂非一下子就会猜到?” 西门春道:“有理。” 叶开道:“那么她是谁呢?”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叶开沉思着,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西门春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现在明白也许已太迟了。” 傅红雪慢慢地走进了杂货店。 他从没有走进过这杂货店,也从未走进过任何一家杂货店。 他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尘中的,他有他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李马虎伏在柜台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 傅红雪走过去,用刀柄敲了敲柜台。 李马虎一惊,终于清醒,就看到了傅红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锋上还留着鲜红的血! 李马虎的脸已吓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错,这里是有个包袱。” 他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地将包袱从柜台里双手捧了出来。 傅红雪当然只用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上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公孙断已死在这柄刀下!下一个人是谁呢? 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货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么卖?” 李马虎道:“想买?” 傅红雪点点头。 他忽然发现饥饿这种感觉,有时甚至比仇恨还要强烈。 李马虎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这蛋不能卖给你。” 傅红雪也明白,这地方所有的门都已在他面前关了起来,甚至连这杂货店的门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买,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但他却不是这种人。 他发怒的对象绝不是个老太婆,也不是个小杂货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风中已有凉意。 这里难道已真的没有他容身之地?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提着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 这世界上的人无论对他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谁知李马虎忽又接着道:“这蛋不能卖给你,因为蛋是生的,你总不能吃生蛋。” 傅红雪站住。 李马虎道:“后面有炉子,炉子里有火,不但可以炒蛋,还可以热酒。” 傅红雪转回头,道:“你要多少?” 李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就马马虎虎算十二两吧。” 十二两银子一顿饭,这杠子实在敲得不轻。 但无论多少银子也不能填饱肚子,饥饿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马虎在炒蛋,蛋炒饭。 酒已温好,还有些花生豆干。 “花生豆干全都免费,酒也请尽量喝,马马虎虎算了。” 傅红雪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现在却绝不是能喝醉的时候。 李马虎捧上了蛋炒饭,看着他杯中的酒,赔笑道:“大爷你嫌这酒不好?” 傅红雪道:“酒很好。” 李马虎道:“就算不好,也该马马虎虎喝两杯,散散心。” 傅红雪已开始吃饭。 他并不是怕酒里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种,他至少懂得二十种。 只不过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时,就绝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他做。 李马虎当然也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那种人。 傅红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将温好的那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笑道:“凭良心讲,我也常常觉得奇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这酒实在比毒药还难喝。” 傅红雪道:“你不喜欢喝酒?” 李马虎叹了口气,道:“根本不会喝,现在我已经快醉了。” 他的确已快醉了,不但脸已开始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