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候,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采的,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便好想老爷的美缺。”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都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厉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着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勾连内外一气地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第九十九回) 贾政听凭李十儿胡作非为,终于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 又有一个江西引见知县,对贾琏说起贾政,是很感激的,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说贾政是个好人,可是不知怎么样他这回又上本参了贾政。幸亏皇上的恩典,贾政被参,回京仍任原官。(第一〇二回) 贾政想做清官,缺乏才能,不谙吏治,被下属蒙骗,犯了“重征粮米,苛虐百姓”之罪,与贪官毫无二致,只是好处给下属骗取而已。 做清官,必须要有才能,要不怕繁难地深入到自己职责的实际事务中去。贾政大大咧咧,高高在上,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不深入到实际的事务中去,一味在衙门内室中听取别人的一面之词,怎能不失败? 智慧从善读书中来,才华从善实践中来 做清官的才华,从哪里来?要深入实际,不怕辛苦劳累和繁难,到职务范围的第一线去,亲自实践。还需要有智慧,来对付一切困难,这就要多读书,吸收前人的经验和教训。 冷子兴对贾雨村说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清代的评论家马上批驳说:既喜读书,何以腹笥中毫无学问;既称方正,何以非理事时见施为?则亦皮相之说耳。 贾政即使读了一些书,也并不懂其中的深意,只是泛泛看书而已。 贾政此人死板,缺乏灵气,连玩笑也开不来。中秋家宴,贾母要他一走同乐,他承欢凑趣,说了一个舔老婆洗脚水的笑话,庸俗无味。(第七十五回) 贾政的迂阔无能,更体现在不识人。他初会贾雨村就十分优待,以后常相往来。贾雨村再次降官时,贾琏等宁可远着他,然后贾政喜欢他,时常和他来往。(第七十二回),贾政帮助过他,他却恩将仇报,于贾府获罪之际,狠狠踢了一脚。(第一〇七回)这个贾雨村,在贾府倒霉的时候,落井下石,贾政的愚蠢,犹如那个救了毒蛇的农夫,不识好人和坏人。 贾府被抄,贾政心惊肉跳,一筹莫展。到这时他才获知贾赦、贾珍和月姐在外面犯下的罪行,做下的种种恶事。(第一〇五回)后来幸亏圣旨免治贾政治家不严之罪,又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继承。(第一〇七回)贾政的结局尚好,是他的运气好而已。 3.叛逆青年贾宝玉的非典型意义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主人公,书中最重要的人物。他作为叛逆青年的形象,得到清代至21世纪初的红学家的高度评价。 贾宝玉是荣国府的嫡孙,也即贾母的嫡孙,贾政和王夫人之子,贾琏的堂弟,林黛玉的姑表兄,薛宝钗的姨表弟。 他因为容貌酷似他的祖父、贾母的丈夫,形貌英俊,得到贾母的极度宠爱,成为贾府中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众多女子爱戴的中心人物。 但是他的母亲王夫人对他的评价是“祸根孽胎”、“混世魔王”。(第三回)对他的不喜读书,没有出息,深感忧虑。 贾宝玉的聪明和痴狂 第二回在冷子兴对贾雨村言及贾宝玉“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三家平本的眉批到货:“佳子弟以溺爱误者,尚其鉴之。” 贾宝玉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尽管不肯用心刻苦读书,还是身怀着不错的学问,为大观园题撰联语、匾额时,当场想出不少好句。他不肯用心练字,字倒也已经写得不错。 他的聪明和智慧还表现在对人生有着特殊的悟性,发表了一些振聋发聩的名言,例如,他曾一再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洪秋蕃评论说:“却是见道之语。天下女子多失之柔,男子多失之浊,二语断尽。” 洪秋蕃又认为:冷子兴谓宝玉“将来色鬼无疑”,此寻常世俗之见。雨村岸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毕竟雨村独具只眼,别有会心如此,可与相天下士,可与读《红楼》书。(第二回洪秋蕃评) 宝玉还全盘否定历来忠臣“文死谏,武死战”的观念。(第三十六回)这也是大胆的颇有见地言论。如果对待残暴的昏君,的确犯不着这样做。 贾宝玉的有些动作和行为也是充满着灵性和智慧的。譬如宝玉初会黛玉时,他观察黛玉,能够看透黛玉一切优秀的地方。脂评本的甲戌本眉批:“不写衣裙装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第三回) 人家是只看衣衫不看人,这是势利眼光;宝玉是如果只看容貌,是另一种势利眼光,他能够穿越举止容貌看到黛玉的内心,这才是有真正的眼光。宝玉是痴人,善看女子的内心。 宝玉赠送礼物,也与众不同。贾宝玉赠林黛玉旧手帕,这是他的灵性透露的神来之笔。有一位女作家赞扬说:《红楼梦》中宝玉遣晴雯给黛玉送帕一节,妙就妙在帕儿是家常旧的。若是宫里用的、皇上赏的,与黛玉都不相干,宝玉唯有用自己的旧帕拭心上人脸上的泪珠,那才是用心拭她心里的泪痕。那真是怡红公子最清纯的礼物,而且只此一份,默契有如密码,亲密有如耳语。难怪黛玉一经领悟,“不觉神痴心醉”。她不顾嫌疑避讳,在那二方旧帕上题了诗,其中以少有的坦率写了“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为知心感动,为知心伤感,为知心的前途忧虑,万千情怀,尽在其中了。小小的帕子,威力何其巨大。(潘向黎《赠帕》,《新民晚报》1997年10月15日) 宝玉送老太太桂花,贾母开心得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第三十七回)。 这些都是宝玉聪明的地方。 宝玉更有不少痴狂的言行。 宝玉交上秦钟这个新朋友时,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茶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宝玉看到秦钟这样的风流人物,竟然自卑自贱,自惭形秽。 只有当封建王朝灭亡,家破人亡之时,才有豪门帝王人家的子女痛感生于此类家庭的悲哀。宝玉没有想到他如果生在贫贱之家,就会被人贱视欺侮,根本得不到今日的礼遇和尊重。 果然,身处清贫之家的秦钟非常羡慕宝玉的出身富贵和生活豪华。(第七回) 脂评甲戌本夹批在评论“贫富”这两个字说:“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这是说因为贫富犹如壕沟,将贫富两种人隔离了开来,使人们只能局限于自己所处的社会阶层中,再加上世态炎凉的阻隔,双方就无法交往和交友,失去许多交识良朋益友包括英雄豪杰的机会。 正因如此,在现代社会中,平民子女如果能够进入世界一流名校的,不仅能够受到最好的教育,而且有了结交上层优秀子弟为友的机会,有可能打开了上层社交的圈子,从而有了更为广阔的发展前景。 宝玉本不喜读书,可是为了与秦钟交朋友,宝玉就曲意奉承,无话找话,还讲些读什么书之类冠冕堂皇的话,来拉长话头,宝玉不懂世故人情,又不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和言行,只知率性而行。 秦可卿病危时,宝玉跟着凤姐一起看望她,见她已经病入膏育,如万箭钻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心中虽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宝玉这个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她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了么?”凤姐知道宝玉是劝不好的,还是马上就打发他离开为妙,就说:“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再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宝玉不懂事,凤姐则能体贴病人。 贾宝玉只知率性而行,还表现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稍一得意,就抢着发表意见,又不时冷笑。显得心粗气浮,未免得意忘形。(第十七回) 宝玉遇到任何紧要的事情,都束手无策,只会情绪低落地以不变应万变。例如,宝玉听见了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他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地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瞎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wēi威葳)蕤(ruí瑞阳平)蕤(疲惫不堪,萎靡不振)。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地站着。(第三十三回) 王夫人数落教训,他无可回说;父亲发火,只会呆立着,无可分辩。 洪秋蕃在第三十二回评道:“宝玉自渍虚观看佛事回来,冲撞黛玉,唐突宝钗,坑害金钏,脚踢袭人,得罪晴雯,见恶湘云,数日之内,种种与人乖迕,皆为受笞一回渲染。盖人有大不如意事来,必有许多小不如意事为之先。”这更可见宝玉受不得挫折,一受挫折,方寸打乱,接连犯下新的错误,诸事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每天在女人堆里荒废着日子。自从宝玉住进大观园这个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风,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第二十三回) 宝玉因挨打养病,躲在怡红院不出,诸事不管,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第三十六回) 只有在贾政严厉监看时,才稍许做一些功课。只要贾政启程去外地,他就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而且他自己也常觉无聊。(第三十七回)他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浪费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宝玉在正式的交际场合缺乏应变之才,他既不愿意与人交谈,常常看不起对方,对交谈内容也毫无兴趣。他只喜欢和美女、美丽的丫环交谈、玩耍、混闹。 他与美丽丫环的混闹是毫无分寸的亲昵,以他与鸳鸯为例:有一次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缓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藏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在她的嘴上舔了好长时间,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他对有些小姐也是这样的。这种肆无忌惮的动作,在别的家庭中是绝对不容许的。 有时,久静中生烦恼,宝玉会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他的书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去,踟橱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第二十三回)宝玉看这些书打发了不少日子,看正经的书总是无精打采。 所以,宝玉每次参加诗社,总是最后一名,才情还不如园中众芳。(第三十七回) 宝玉年纪轻轻,养尊处优,众女围绕,可他对生活已经充满了绝望。他一点也受不起任何挫折。例如,他讨好龄官,龄官不睬他的美意。宝玉本以为园中之女皆可供其驱使,今在龄官身上受挫,又见她责怪贾蔷的情状,不免心灰意懒,意兴全无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妹妹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第三十六回)稍碰钉子,马上就想到了死,想到了死时的景况。正县一个悲观主义者。 他又常对美丽的少女们说这样的话:“如今乘你们在,我就死了,不再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 贾宝玉的痴愚和一厢情愿 宝玉做事常常一厢情愿,痴愚万分。宝钗生日演戏那天,贾母特别喜欢那演小旦的和那个小丑,特地命人把她俩叫来,称赏一番,另外给了赏赐。凤姐照例在边上凑趣,但那天竟又问大家,这个小旦活像一个人,你们再也猜不出。经此一问,众人当然一看就明白了,大家都闭口不说,怕得罪了人,但史湘云心直口快,脱口而出,说像黛玉。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湘云晚间命丫环翠缕把衣包收拾了,发火说:“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嘴脸!”宝玉说:“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若是别个,哪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甩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了!”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践踏!”湘云听罢,大怒:“大正月里,少信口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语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至贾母里间里,愤愤的躺着去了。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缘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缘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吱一声。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