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隐秘而伟大》


    第(3/3)页

    “那只会让人质疑警察局的办事能力,局长和副局长不会同意的。王处长的办法虽然极端,但是保险。再说你也知道,我来警局时间不长,就算我反对也未必能管用。”

    “可我觉得灭口实在不是个好办法,一步错,步步错,我会越陷越深的。王处长只想把事情解决干净,他不会管我的死活。”

    “勒索信是个意外。这种时候只能选择顾全大局,切忌妇人之仁,因小失大。毕竟,党国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更何况我根本不关心什么绑匪,什么杨一学,还有这个写匿名信的人,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关心的是你,我不想你的下半辈子都被人勒着脖子度过啊!”

    钟百鸣说得很诚恳,赵志勇一时忘了恐惧,竟有些感动。他想了很久,最后问道:“处长,如果将来有一天出了事,我知道自己会是被推到前面去顶罪的人。我只想问一句,到那个时候会有人救我吗?”

    “我当然会救你!”钟百鸣说得不假思索,“以我的身份,有些不该说的秘密我也对你说了。我真心待你是自己人,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赵志勇总算找到一丝安慰:“我明白,警局里也只有您是真心为我好。”

    “放心吧,你不会越陷越深。过了这一关,你今后的路只会越走越顺利。”

    赵志勇只觉得钟处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这件事钟处长并没有做错什么,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不该答应王科达。现在能不能过这一关,不仅关系到自己的前途,还关系到钟处长的前途。赵志勇最怕自己辜负人,这让他活得畏缩拘谨,但在某些情况下,他又会矛盾地、莫名地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孤胆侠气。

    一下午,顾耀东都暗暗盯着赵志勇的一举一动。赵志勇没再有任何可疑的举动,只是闷头坐在座位上,手里一直拿着一把小铁锁,反复地打开,锁上,打开,又锁上。

    快下班了,他也终于做出决定了。其实已经没有选择,只是那封匿名信揣在兜里随时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不想把这个肮脏可怖的东西带回家。于是他把信封放进了抽屉,然后又把桌上印泥印章一类的私人物品也收了进去,最后,用那把纠结了一下午的小铁锁锁上了。

    赵志勇的锁挂在抽屉上晃来晃去,顾耀东的目光也跟着晃来晃去。

    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办公桌抽屉上都有一把这样的小锁,顾耀东也不例外。这是警局统一采购的用品,几百个锁,大概只有锁芯和配的钥匙不一样。

    顾耀东眼睛看着赵志勇的锁,手里摸着自己抽屉上一模一样的锁,思忖片刻,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取下,揣进了自己的裤兜。

    警员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办公室,赵志勇也在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顾耀东走了过来。

    “赵警官,能借你的印泥用一用吗?”

    赵志勇有些意外:“等一下。”他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打开抽屉上挂的小锁,然后习惯性地取下钥匙放进裤兜,将打开的锁放在了桌上。

    趁赵志勇在抽屉里翻找印泥的空当,顾耀东故意碰掉了堆在桌上的一摞书和档案袋,东西掉了一地。他连连抱歉,赵志勇也没在意,蹲下去和他一起捡东西。在赵志勇埋头的同时,顾耀东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锁,放在桌上,拿走了赵志勇的锁,装回裤兜。

    赵志勇从抽屉里拿出印泥给了顾耀东,然后拿起桌上的小锁锁了抽屉。

    “谢谢。”顾耀东说得很淡定。

    赵志勇勉强地笑笑:“这么客气……你忙吧,我先走了。”

    顾耀东看着他离开了刑二处,回到座位上又看了会儿档案,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起身关上了刑二处的门,在门边站了片刻,没有听见响动,于是迅速到赵志勇桌边,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自己的那把锁,拿出了匿名信。

    赵志勇走到楼下时,越想越不踏实,那封信放在办公桌里就像个定时炸弹,万一被人看见……他不敢再想,匆匆又回了警局里。

    一推开刑二处的门,赵志勇就看见顾耀东坐在座位上看档案,整个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

    顾耀东抬头一脸茫然:“怎么回来了?”

    赵志勇支吾:“哦……忘了点东西。”他匆匆到自己桌前,见那把锁好好地挂在抽屉上,又拽了拽,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看着赵志勇顺利开了锁,拿走了信,顾耀东也暗暗松了口气,要不是他动作快,及时把锁换了回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说话,便会显得格外尴尬。

    赵志勇看着面前这个不知还能不能称为好友的人,犹豫了片刻,问道:“有时间说两句吗?”

    顾耀东没说话,也没离开。

    “你刚来警局的时候,我总说自己是老警员,还教你什么生存法则。其实我在警局里连虾兵蟹将都算不上,顶多算只蝼蚁。”赵志勇自嘲地笑了笑,“就算我不说你也早就看出来了吧?蝼蚁是没有选择权利的,一旦出事,也是最先被舍弃的。”

    “即便蝼蚁,至少也可以选自己走哪条路。”

    “你还是一股书生气。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复杂太多了,说它荒诞都一点不为过。大家都这么过日子,我也这么过。大家荒诞,我也荒诞。我不比别人高尚但也不比别人更卑鄙,这难道也不对吗?”

    “我不想因为所见世界之荒诞就改变内心标准。因为这不对。”

    “这又是夏继成教你的?”

    顾耀东沉默片刻,把借的印泥放还到他桌上:“谢谢你的印泥。”

    赵志勇怔怔地看着顾耀东离开,忽然吼道:“总是会有人往上走的!那为什么不能是我?”门外已经没有人回应了。他看起来充满了不甘和愤怒,可更多是落寞。

    顾耀东一回家就抱着一摞旧报纸回了房间。他反锁了房门,把报纸一张一张全铺开摊在地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寻找他需要的字块,逐个剪下来。

    法桐掩映的街道两侧,是一栋栋风格各异的高级花园洋房。一辆黄包车停在其中一栋的雕花铁门外,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丁放。她戴着眼镜,穿着很普通的旗袍,看起来和她要去的这栋洋房没有任何关系。

    在铁门外徘徊半天,最终她还是按下了门铃。

    丁乃生这一上午都在书房里关着门打电话。电话那头是段局长,丁乃生听着电话,神情很严肃。刚一挂上,等在一旁的夫人就赶紧问道:“段局长怎么说?”

    “灭口。只要拍照的人一解决,五名囚犯一死,事情就彻底过去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知道就不打尚荣生的主意了。”

    丁局长显然很不满她这番妇人之见:“蒋经国马上来上海经济督导,国库里空空如也,不想办法填满,坐在这儿等着被查个底朝天吗?等这件事过去了,尚荣生的企业迟早还是要拿过来。”

    这时,用人来敲书房门:“先生太太,小姐回来了。”

    丁放站在客厅里,有些拘谨,一身随意朴素的打扮和富丽堂皇的环境格格不入,看起来更像是个客人。

    丁乃生和夫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丁母:“回家了怎么也不上来?”

    “有点事情,我想找爸爸帮忙。”

    “一个月也不见回来一趟,一回来就是提要求。”丁母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旗袍袖子,小声抱怨,“这是什么料子呀?看看你这身打扮,穿的都是些什么衣服……不修边幅!”

    丁放不想和她争论,转头对父亲说:“爸爸,我有点私事想托你帮忙。”

    丁母打断了她:“你的事一会儿再说,你爸爸拿了几件东西回来,你选两个留下。”

    “我不想选。”

    丁乃生板着脸:“让你去你就去。你现在是想回来就回来,想走就走,我也不过问了,但是别一回来就惹我生气!”

    丁放有些委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每次回家,梳妆台上都放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精巧盒子,里面是镶着各种宝石的首饰。祖母绿,红宝石,随便哪个都是能保值的硬通货。丁放的回答每次也都只有几个字,“差不多”“没兴趣”“不喜欢”。

    丁母又开始絮叨:“你才刚满三岁那天,你爸爸就已经开始帮你准备嫁妆了。这些年但凡经他手的东西,他都把最好的抽出来留给你,恨不得把所有值钱东西都攒给你当嫁妆。这些都是要往市政府里送的,放到旧时候都是贡品呀!你爸爸也是欠了很大人情,才能从里面抽两三样出来。你说没兴趣不喜欢,那不叫懂事,是让人寒心。”

    寒心,这两个字从小到大丁放听了很多遍。父亲说自己天性凉薄,不知感恩。其实她也不太理解“父爱”,究竟是父亲太爱自己,所以才为她留下这些硬通货,还是因为他太爱这些硬通货,而自己只是他留下它们的一个借口。

    写了这么多小说,父母没有翻开过一本。她有那么多读者,她笔下的人物家喻户晓,但是父母甚至连她是在写书还是演电影都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其实她只想要那种俗气而热烈的关怀。

    丁放曾经把这样的故事连载到了报纸上,读者来信几乎都是责怪故事里的女主角身在福中不知福,最值钱的都给你了还想怎样?大概自己就是这样矫情而凉薄吧。她随手拿了一对金镶玉的镯子放进抽屉,算是完成任务了。

    丁父丁母坐在双人沙发上喝茶,丁放端正地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丁乃生:“自己的女儿,现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回来找我什么事?”

    “是我一个朋友的事情。爸爸,你知道前几天出了件大案子吗?一个叫尚荣生的人被绑架了。”

    丁乃生看了夫人一眼:“听说过。怎么了?”

    “我有一个朋友,他认识一个叫杨一学的人,是个拉车的老实人。也不知道警局怎么回事,把他当成绑匪抓起来了,还判了死刑。可他明明就不是绑匪,我想您在警局肯定有认识的人,也许能帮忙重新调查这件事,别冤枉了无辜的人。”

    丁乃生半晌没说话,丁母脸色也很不好,招呼用人都出去了。

    丁乃生:“你说的这位朋友,是什么人?”

    “你们不认识。

    “是上次送你去莫干山的那个小警察吗?”

    丁放想了想:“不是。是我的一个读者。他在找证据,想证明警局抓错人了。”

    “如果说能找到证据证明警局抓错了人,他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公之于众啊!警局的职责是匡扶正义,保护百姓,可现在他们在草菅人命。他肯定会想办法让警局道歉,追查真凶。如果有人指使他们袒护罪犯,他还会把这些躲在背后的老鼠都抓出来。”

    丁母脱口而出:“越说越不像话!你在外面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是在说我的朋友呀!我不关心这些事,我的生活就是关起门来写写小说而已。只不过如果能帮他,我是肯定要帮的。”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丁乃生黑着脸起身就走了。

    “爸爸!”

    丁乃生头也不回地上了楼。丁放有些气恼,起身准备走人:“没关系,回来之前我也猜到可能会是这样了。你们不肯帮,我找别人。”

    丁母:“去哪儿?”

    “报社!”

    丁母一把拉住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登报。我在报社有的是朋友,明天一早绑架案抓错人的新闻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到那个时候警察局不想解决也得解决!”

    丁母使劲拽了她一下,厉声喝道:“囡囡,这些年你无忧无虑,是因为有你爸爸给你当保护伞。现在你二十二岁了,既然你这么明是非,有主见,我看有些事你也应该替家里分担了!”

    “什么意思?”

    “这件事如果再查下去,你会查到真正的绑匪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策划这起绑架案的,也就是你口中‘躲在背后的老鼠’,牵涉上海方方面面高官,为首的便是你的父亲丁乃生!”

    丁放呆若木鸡。

    用人们在餐厅进进出出,桌上的餐具很精致,连餐巾也是绣着花的。两名用人正在毕恭毕敬地给丁放端饭盛汤。一桌子丰盛佳肴,但是丁乃生和夫人并不打算和女儿共进晚餐。晚上有饭局,来的都是银行业和政界巨头,那才是值得花时间吃的饭。

    丁乃生换了一身质地上乘的西服,看起来很体面。丁母则穿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旗袍,戴了珍珠耳环和翡翠镯子。她一向很在意自己的身材,平日保养起来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因此四十多岁看起来依然风姿绰约。

    临走前,丁母不放心,特地又坐到女儿面前交代道:“囡囡,事情你现在也知道了,但是可能还不太清楚后果有多可怕。你爸爸当着你的面不愿意讲得太严重。这次要是被曝光出去,不会是撤职那么简单,搞不好丁家要倾家荡产,我和你爸爸后半辈子也要在牢里度过。去年查办官员贪污,天津、南京可是枪毙过好几个官员的!明白吗?”

    丁母挽着丁父离开了。用人关上了餐厅门。过了片刻,丁放听见家里的大门也关上了。偌大的饭厅,满桌的饭菜,只剩下她一个人冷清地坐着。她有些后悔今天回来,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就什么都不用选择了。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