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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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队长在一张大纸板上刷了胶水,然后把刚才从报上剪下的几张照片贴上去,全都是赵志勇在记者会上讲话和领锦旗的照片。墙上挂着那面“匡扶正义”的锦旗,李队长把纸板挂到锦旗旁边。

    肖大头:“队长,至于吗?”

    李队长:“处长吩咐了,我照办。赵警官立功,也是我们二处的荣耀。可喜可贺。”

    赵志勇只觉得那副锦旗刺眼,跟队长请了病假,精神恍惚地离开了警局。

    赵家小面摊上,两个男人在喝酒吃小菜,两个人都喝醉了,吵吵嚷嚷弄得一片狼藉。赵母一个人收拾了残羹剩饭,又去炉灶边煮面。

    一名男客人不耐烦地催促:“老板娘!面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赵母赶紧去端面,赵志勇忽然过来把碗接了过去:“我来。”

    赵母有些高兴:“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处里没什么事。”一抬头,他看见母亲居然和李队长一样,把报纸上领锦旗的照片剪下来挂在伞下面了。他赶紧面红耳赤地要把照片取下来。

    “怎么了?”

    “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太招摇了。”

    “现在治安不好,经常有小混混来找麻烦,妈妈把你的照片挂在这儿,心里也踏实一些。”不过赵母还是笑着把照片取了下来,“我们志勇一向是个老实孩子,不喜欢炫耀。不想挂就不挂吧。”

    “没关系,你喜欢就挂着。”

    赵志勇默默把照片挂了回去,转身去洗碗,却看见了站在远处望着他的顾耀东。他依旧穿着制服,背着挎包,和离开警局时一样,只是看起来低落而疲惫。赵志勇怔了怔,但似乎早料到了这一刻,五味杂陈地朝他笑了笑。

    今天是赵志勇亲自煮的面。顾耀东看他熟练地在锅里滚面条,在碗里调作料,又看着蹲在地上一边洗碗一边擦汗的赵母,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很快,赵志勇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过来,连同筷子,一并放到顾耀东面前。

    顾耀东沉默片刻,大口吃起来。

    “没想到我还会煮阳春面吧?”

    “嗯。”

    “味道怎么样?”

    “比伯母的手艺还是差一点。”顾耀东竭力显得轻松一些。

    赵志勇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七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卖阳春面了。最早是在老家淮安,后来我们一家人来了上海。每天放学以后我就来她的小面摊,看她一碗一碗地煮面,饿了我就吃一碗,困了就拿两把椅子拼在一起睡一觉。这个小面摊,对我来说就是大上海的全部。”

    “你父亲呢?”

    “来上海的第二年他就走了,大概是觉得这种日子太难熬,突然就离开了,再没回来。”

    顾耀东看着他,想说点安慰的话,可今天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关系,其实我不怎么难过。我是很幸福地长大的。本来我想接着把小面摊经营下去,但是我妈不肯教我煮阳春面。她说卖面条什么都好就是太辛苦。后来我当了警察,她特别高兴。”

    “赵警官,你想听听福朵的故事吗?”说这话时,顾耀东依然大口吃着面,好像只是在闲聊。

    赵志勇沉默了片刻,平静地问:“跟我很像吗?”

    “很像。她在福安弄出生,她妈妈因为难产去世了。福朵出生的时候我十岁出头,我看着她在弄堂里长大。她和你一样身边只有一个亲人,也和你一样幸运,虽然只有一个亲人但还是很幸福地长大了。一直到今年年初,杨一学上班的公司破产了。他去码头扛过沙子,拉过黄包车,卖过菜,每次有邻居去买菜他都会多给几把。大家都说他不会做生意,一个当过会计的人,怎么会不会算账呢?”

    “是啊,总是做亏本买卖。他和我妈妈也很像。”

    “福朵马上要上中学了,脚上穿的还是前两年买的鞋,脚趾都从鞋子前面伸出来了。杨一学不想让她进中学被人家笑话,攒了很久的钱想给她买一双新鞋,但是攒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涨价的速度。他不抱怨官员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也不抱怨政府的不作为让这个国家千疮百孔濒临崩溃,只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努力。所以他没日没夜地干活,赚钱,只为了给女儿买一双像样的新皮鞋。赵警官,也许杨一学对别人来说什么都不是,但是对他女儿来说,他就是全世界。”

    赵志勇看起来有些漠然:“可是已经晚了。认罪书是他亲手按的手印。人也关进死刑犯的房间了,两天后就执行枪决。晚了,谁也没有办法了。”

    顾耀东大口吃面,一直没有抬头,他努力控制着情绪,以至于声音有些颤抖:“到底还缺什么?不是说只要凑够钱,事情很容易解决吗?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是钱不够吗?我可以再去借。多少钱我都可以去借。求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赵志勇默默地看着顾耀东,过了片刻,他遮遮掩掩地从裤兜里摸出王科达给他的信封,从里面抽了几张美元,放到顾耀东的面碗旁:“耀东啊,他们给我这些美金的时候,我手都在发抖,这辈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金。”

    顾耀东吃着面,看着美金,筷子顿了顿。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埋头吃面,越来越大口,似乎想用满嘴的面条堵住什么:“是王科达,还是钟百鸣?”

    “都是,又都不是。我不知道这些钱背后到底是什么。算是帮我一个忙,收下这些钱,别再管这件事了。”

    “可我是个警察。”

    赵志勇苦笑:“你有时候就是太像一个警察了。”

    顾耀东包着满嘴的面,终于还是停下了筷子。这几张美金除了让他为失去警局里唯一一个朋友感到痛心,更觉得羞耻。

    另一边,一个乞丐步履蹒跚地过来向赵母讨饭。

    “你怎么又来啦?昨天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最近面粉涨价涨得厉害,我做点小本生意不容易,别再来啦。”赵母一边抱怨着,一边给乞丐煮面,“最后一次了,真的最后一次了啊,以后别再来啦。”

    两名醉汉拿酒瓶敲着桌子:“老板娘!结账!收钱!”

    赵母:“来了来了!”

    “这么慢!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赵母慌慌张张过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刚站稳,就看见赵志勇戴上警帽,走到两名醉汉面前。

    一名醉汉嬉皮笑脸道:“警官,你也来吃面?”

    “先生,一共五万块钱。”赵志勇面无表情地说。

    两名醉汉赶紧老实下来,付清了钱,匆匆离开了。

    再回头时,顾耀东已经不见了人影。桌上放着阳春面的钱,还有那几张美金。赵志勇坐了下来,盯着那几张美金,眼神空洞。其实那个信封从王科达塞给他那天开始,就没从裤兜里拿出来过。今天是第一次打开。他不知道应该把这些美金放到哪里,用来做什么。这笔钱和他的良心一样无处安放。但是他想,如果重新选择一次他还是会这样,他宁肯当懦夫也不能从警局滚蛋,因为对妈妈来说,他也是她的全世界。

    顾耀东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周围很热闹,他努力看着,看人来人往,看卖花男孩缠着一对恋人买红玫瑰;看一身灰蓝西服的职员拼命追赶开走的电车;黑色小轿车在烦躁地朝挡路的小贩按喇叭;主妇拎着两把小青菜专注地和菜贩讨价还价。这个盛夏的夜晚如此多姿多彩,而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一个人在大街上泪流满面。

    宁华弄3号的亭子间,是何祖兴的家。屋里阴暗杂乱,墙上贴满了女明星的照片。桌上放着一张登有五名绑匪全身照的报纸,还有一摞刚冲洗出来的照片。何祖兴正拿着放大镜仔细对比。这个叫何祖兴的男人,正是那天从楼顶拍下了尚荣生绑架案全过程的记者。

    绑架案发生前,五名绑匪曾在下车抽烟时摘掉过面罩,而何祖兴刚好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虽然报纸上的五个人很模糊,但在反复对比后,何祖兴还是很高兴地确定了一件事,警局公布的五名绑匪是假的。原本想把绑匪照片高价卖给尚家,又怕惹麻烦遭绑匪报复,还在犹豫的时候警局就破了案。现在老天爷赏饭吃,他不打算找尚家要钱了,他要换个目标,而且还要把价格提高一倍。

    于胖子从外面回来,顺便把刑二处的信都带回来了。赵志勇去领信的时候,于胖子顺嘴说了一句,信封上怎么只写了收件人“赵志勇”,没有寄件地址。顾耀东在一旁听着,有些纳闷。

    赵志勇也没在意,以为是老家亲戚来信了。他拆开信,看见里面有一张从高楼顶拍下的五个男人的照片,心里还嘀咕着这是什么东西。再一看信纸,上面用报纸上剪下的字块拼成了一句话——“绑匪并非警局公布之人,若想此事不被曝光,于收信翌日上午十一时携两万美金到复兴公园假山区凉亭。”最后,信封里还附上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赵志勇举着“匡扶正义”锦旗的照片。

    赵志勇面如死灰。他好像听见那根被他抓在手里拉着他往山顶爬的绳子“啪”地断了,他掉进了下面的深潭,越沉越深,深不见底。

    小喇叭和于胖子在旁边打闹,于胖子非要看越剧女演员写给小喇叭的信,一边嚷嚷着这两人肯定偷偷好上了,一边去抢。小喇叭躲他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赵志勇身上。赵志勇如惊弓之鸟猛地一推,把小喇叭推在地上摔蒙了。

    于胖子赶紧去扶他:“赵志勇,你干什么呀?”

    赵志勇死死攥着信纸,瞪着二人。

    李队长:“赵志勇?你怎么了?”

    “离我远点!”

    肖大头一下子火了:“真当自己上过报纸就了不得了!”

    赵志勇仓皇地将信纸和信封塞到衣兜里,跌跌撞撞地离开。

    小喇叭揉着屁股爬起来:“他撞鬼了呀?”

    顾耀东走到刑二处门边,看见赵志勇跑到楼梯口边时,遇到王科达。他慌慌张张说了什么,然后就被王科达拉走了。

    王科达把赵志勇拉到了楼梯口的僻静角落。

    赵志勇慌了:“为什么是我?警局那么多人,参加绑架案调查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为什么这封信要寄给我?”

    王科达看完了信:“恭喜你呀,赵警官。终于也有树大招风的这一天了!你是这起案子的头号功臣,人家当然要找你。”

    赵志勇更慌张了:“王处长,您就别开玩笑了。这个人拍了照,只要把照片一捅出去,我们就完蛋了!”

    王科达把照片和信收进了自己兜里:“按他约的时间地点去,直截了当解决了就行。小事一桩。”

    “两万美金呀!我哪里凑得出来两万美金?”

    “谁让你凑钱?让你去把人解决了。”

    赵志勇怔怔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第一天进警局吗?别在我面前装天真。”

    “我没干过那种事……王处长,我当警察五年,连枪都没摸过几回。这一下就两条人命!一个杨一学,一个写这封信的人。我不行的!我干不了!赶紧把那五个人从死牢里放出来吧!我们再开一个记者会,承认错误说抓错了人,一切还来得及!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去抓真正的绑匪啊!”赵志勇已经语无伦次了。

    “这不可能。”

    “要不……对,我可以告他,他敲诈勒索警察!正大光明地给他判刑!”

    “你想让杨一学顶包的事见光?”

    赵志勇哑然,只能惶恐地看着他。

    “这件事没别的办法。杨一学的口供是你伪造的,五名囚犯的押解手续也是你亲自办的,每一份移交手续上都写着‘赵志勇’三个字,你不想干也得干。明天你必须去见这个人,如果他真的有照片,照片和底片都要拿到手,最后把人也处理干净。”王科达轻描淡写地说完,转身就走了,好像刚刚只是交代他去见个朋友那么简单。

    赵志勇一个人站了很久。他仿佛看见了一只摇着尾巴想进屋的看门狗,主人心情好时,也许会让它站在门口朝富丽堂皇的屋里看两眼,但是狼群袭来,狗便被扔出去当挡箭牌,而身后那扇门也就关上了。

    匿名信虽然看不出对方身份,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共党,否则早就跳出来大做文章了。只要不是共党,这件事就好办,这是齐副局长和两位处长的共识。

    齐升平在烟灰缸里烧掉照片,然后把那一页信纸给了钟百鸣:“把信还给赵志勇。明天让他按信上说的去。”他特地又强调了一句:“记住,是他一个人。”

    钟百鸣立刻明白了:“这件事就是他和寄信人之间的私人恩怨,如果将来出了问题,赵警官会一个人顶在前面,和警局没有任何关系。”

    午餐时间,钟百鸣把赵志勇带去了一家高级西餐厅,给他点了一份最贵的牛排,然后把那封匿名信还给了赵志勇。赵志勇大概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木然地坐着,等着他替王科达下命令。但是钟百鸣并没有下任何命令,而是向他诉起了苦衷。

    “这件事说起来背后复杂。也就是对你,我才透露一点。绑匪是政府的人。我们不可能把自己人抓起来,承认绑架案是我们自导自演的吧?”

    赵志勇一脸诧异。

    “背后牵扯诸多,一旦曝光,恐怕会是地动山摇。所以王处长说的也有道理,写匿名信的人和他手里的照片必须消失。”

    “那……那我们就说暂时没有抓到绑匪,悄悄把那五个人放了,这样也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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