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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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放接过书,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小警察面前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简直要低到尘埃里。

    “丁小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去做事了。你认识出去的路吗?”

    “当然认识。”丁放转身就走。

    “反了!”

    于是丁放乖乖掉了个方向,“从容”地离开了。她默默在心底发誓,除非被枪抵着头,否则绝不再踏进警局半步!绝不再见这个小警察!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顾耀东,只见他正在整理被弄脏的衬衣,拍拍打打也无济于事,衬衣上的污渍显然是清除不掉了。

    顾耀东舍不得把制服套在脏兮兮的衬衣上,只好拿在手里。这时他无意中看见垃圾堆里有几张卡片。捡起来一看,是五张沾满油漆的户籍底卡。他忽然想起了孔科长和杨奎的那番对话,有些高兴,也许自己能帮上忙了。

    一辆车停在警局院子里,刘警官从车上下来。夏继成拿着一包烟假装偶然经过,一边走一边在兜里摸着什么。

    刘警官敬礼:“夏处长。”

    夏继成:“嗯。哎?你有火吗?”

    “有。”刘警官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火柴,不小心掉了一张纸票出来。夏继成捡起来一看,是一张丽园跑狗场的票。刘警官顿时紧张起来。刚刚去大昌客栈送完日用品,他见跑狗场就在附近,便一时手痒去赌了两把,没想到会这么倒霉被夏继成撞见。

    夏继成若有所思:“你不知道警员禁止赌博吗?”

    “这……这是刚刚帮别人买的……”

    “上班时间,私自外出帮别人买狗票?”

    “不不不!我是到丽园附近执行任务,顺便买的!”

    夏继成瞟了眼车后座,那个包裹没有了。“撒谎。”

    刘警官:“是真的!我到丽园对面送东西,送完就顺便买了一张,真的不是专门去的!”

    “有人可以证明吗?”

    “这……这是杨队长给我一个人安排的任务,只有他能证明。可是……夏处长,这件事……您能不能别告诉杨队长?”

    夏继成沉吟片刻,故作严厉:“狗票没收,下不为例。”

    刘警官感激涕零,冲着夏继成的背影鞠躬:“谢谢,谢谢!”

    夏继成一边走,一边摩挲着手里的狗票,思忖着什么。忽然一个人影从走廊拐角处冒出来撞到他怀里,是顾耀东。

    夏继成被臭得连退三步,捏着鼻子打量他:“你几天没洗澡了?”

    “对不起!我马上去清洗!”

    夏继成瞥了一眼那几张一看就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户籍卡:“你很闲吗?怎么还捡垃圾回来?”

    “是一处借走的户籍卡,孔科长好像在找这个。”

    夏继成一听,不动声色地拿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油漆很显眼:“这就是你筛查出来的那些户籍卡?”

    “是。不过这些只是其中五张。”

    “怎么扔垃圾堆了?”

    “听杨队长说是去取的时候弄脏了,清理不掉。处长,这像蹭了油漆吧?”

    夏继成看了他片刻:“没亲眼看见就别瞎猜。赶紧给孔科长送过去。”

    “知道了。”顾耀东转身要走,夏继成又叫住他:“顾耀东。”

    “嗯?”

    “送完东西回二处。以后跟着我执行任务。”

    立正,敬礼,习惯性地做完这两个动作后,顾耀东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已经笑得咧到了耳根上:“是!”

    夏继成转身离开,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一个小时以后,夏继成已经和沈青禾坐在了垂柳依依的湖边长凳上。

    沈青禾:“已经查清楚了,丽园跑狗场对面,有一家大昌客栈,最近几天确实在刷油漆。”

    夏继成:“那就没错了。杨奎曾经把户籍底卡带给叛徒指认,带回来的时候卡上蹭了油漆。应该就是这家客栈了。”

    “地方确定了就好办。老董已经拿到了有叛变嫌疑的人员照片,一共三个人。我马上通知行动队的同志去甄别。”

    “客栈里应该有便衣,小心一点。”

    “知道了,行动由他们执行。事情办妥了我就离开。”沈青禾看起来心情不错,“还以为得等几天,没想到这么快。你怎么找到油漆这个线索的?”

    “是顾耀东碰巧提醒了我。”

    沈青禾有些意外,转而不屑:“小人,就算是,那他也是无心的!”

    大昌客栈门口是一条不算很繁华的马路。一名警委行动队队员从客栈出来,朝马路对面的茶楼走去。此时沈青禾和另两名队员已经等在包间里。这天天气很清爽,沈青禾穿着旗袍,外面还套了一件小开衫。桌上放着泡好的茶,还有两件油漆工的衣服。

    很快那名队员就到了。他匆匆进来,反锁了门,然后快速汇报刚刚侦察到的情况。

    “已经确认了。他们藏在客栈的人叫石立由,叛变之前是情报组的发报员。”

    沈青禾拿出三张照片,拎出其中石立由的照片:“是这个人吗?”

    对方看了片刻:“对,就是他。”

    沈青禾在烟灰缸里烧掉三张照片。另外两名队员迅速套上油漆工的衣服。

    一名队员问道:“哪个房间?”

    “三楼靠走廊最里面的14号房,对面房间里是两名便衣。行动的时候得先把他们支出去。”

    “知道了。”

    沈青禾:“我在一楼,如果有意外情况,马上通知你们。”

    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客栈一楼大堂里坐了不少食客。沈青禾坐在一个方便观察情况的位置,悠闲地吃着荠菜馄饨。客栈里依然有很浓的油漆味,楼梯口还立着“油漆未干”的牌子。她已经提前打听过,那两名油漆工今天休假。所以他们的同志会告诉客栈老板,漆匠铺想趁这几日天气晴好尽早完工,增派了他们二人来加班加点干活。

    两名地下党乔装的油漆工已经到了石立由房间门口,他们先敲开了对门便衣所在的房间。

    “先生,打扰了,我们来给窗户补刷油漆。”

    屋里一共两名便衣,一人半躺在床上看杂志,开门的便衣上下打量着他们:“这会儿?”

    “很快就完工,味道重,怕熏着您,要不您上外面透透气?”

    那名便衣转头问同伴:“下去抽根烟吧?”

    另一个人懒洋洋地放下杂志,从床上起来:“动作快点!”

    两名便衣离开了房间。确认对方已经下楼后,二人迅速反锁房门,从油漆桶底部抽出枪支和绳索。

    沈青禾吃着馄饨,看着两名便衣警察出了客栈。街上很安静,两人在客栈外抽着烟,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就在一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在门口停下,杨奎下了车。

    两名便衣看见他,赶紧扔掉烟头。

    杨奎走过来,不满地压低声音:“不是交代了至少留一个人守着吗?怎么都出来了?”

    “屋里有工人刷漆,我们就下来抽根烟。”

    杨奎狐疑地望向楼上,示意二人跟他进去。经过一楼大堂时,他扫了一眼,食客们聊天的、吃饭的,热闹而随意,并没有谁在意他。

    三楼倒是安静。两名“油漆工”轻声开门,站到石立由房间门口。其中一人将枪藏在身后,示意另一人敲门。

    杨奎带着人匆匆上楼,越走越快,两名便衣一路小跑跟着。前面右转就快到了。杨奎暗暗抽出了手枪,猛地一转弯,只是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尽头放着一个“油漆未干”的牌子,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杨奎去了石立由的房间,一切正常。他又敲响了对门的房间。很快,一名“油漆工”开了门,屋里还有一名“油漆工”正在刷窗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人,也不见任何异常。

    “先生,这么快就回来啦?我们才刚刷了一小半。”

    杨奎晃了晃证件:“警察。身份证带了吗?”

    两名“油漆工”应声递上证件。一个“张明文”,一个“张明武”,职业一栏都写着“油漆工”。

    杨奎打量他们:“张明文,张明武,哥俩?”

    “啊。”

    “文武双全哪。”杨奎又盯着二人看了几眼,这才把证件还了过去,“动作快点,刷完了赶紧走。”

    油漆味道很刺鼻,杨奎捂住鼻子退了出去。

    石立由和杨奎在屋里关着门说话,两名便衣被安排等在门口,无聊至极。其中一人拿出香烟想来一根,发现空了,悻悻地将盒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随意一脚踢给同伴,一来一回,二人就这样在走廊上踢起“球”来。

    又是一脚,“球”蹦跳着滚向走廊尽头。那里放了块“油漆未干”的牌子,走廊到此为止。往右转,有一扇通往客栈外部消防通道的安全门。门上了锁,所以这相当于一条死路。但是在走廊尽头和右边的安全门之间,有一处仅能一人容身的死角。沈青禾就一动不动地躲在那里。刚刚如果不是她及时中断两名同志的行动,他们就和杨奎撞上了。但是她自己也因为来不及撤退被堵在了这里。

    眼看“球”越滚越近,沈青禾下意识地挺直背,又往后靠了一些。

    忽然,一只脚伸出来拦住了“球”。

    “技术不错吧?”那名犹如在足球场上成功停球的便衣得意地问同伴。两人继续你来我往。

    又是一个长传,这一次那名便衣没能停住“球”,纸团从他脚边蹿过,直奔走廊尽头,最后停在了沈青禾脚边。她静静地从坤包里摸出手枪。那名便衣一边埋怨同伴踢的角度太刁钻,一边嘟嘟囔囔地朝沈青禾藏身的地方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青禾静静站在逼仄的死角,旗袍已经汗湿贴上了后背。

    “吱呀——”悠长的开门声响起,是杨奎从石立由房间出来了。

    两名便衣赶紧迎过去。

    杨奎看了看周围:“在干什么呢?”

    一名便衣赔着笑:“没烟了,踢着盒子玩玩儿。”

    杨奎瞥了一眼躺在走廊尽头的纸团:“这两天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有,您放心。”

    “嗯。吃饭了吗?”

    “还没。”

    “走吧,一块儿吃点。”杨奎和两名便衣离开。

    走廊里恢复了平静。两名“油漆工”拎着工具出来,轻轻敲响叛徒的房门。

    很快,门开了,石立由一个人站在门后。

    一名“油漆工”笑盈盈地:“先生,我们来给窗户补刷油漆。”

    沈青禾将手枪放回坤包时,瞥见小开衫的袖子后面蹭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锈红色的油漆。

    大昌客栈的后门出去是一条狭窄小路,路上停了一辆轿车。沈青禾在路口的报摊翻着杂志,手臂上随意地搭着小开衫。很快,她就看见两名“油漆工”扛着裹成卷的地毯从后门出来了。二人将地毯扔进后备箱,迅速上车驶离了客栈。

    沈青禾给手里的杂志付了钱,朝远处走去,在离大昌客栈十条街开外的地方,她将沾了油漆的开衫扔进了垃圾桶。

    到了黄昏时分,沈青禾已经回到北京东路,前面不远处就是电车站,再往前走就是福安弄了。她抱着一袋苹果,像是刚从菜场回来,心情舒畅。

    一辆电车靠站。顾耀东刚一下车,就看到沈青禾从不远处走来。对方好像也看见了他,高兴地朝他挥手。顾耀东很意外,出于礼貌,也只好腼腆地挥了挥手表示回应。

    沈青禾朝他走过来,从纸袋里拿出一只苹果:“吃苹果吗?”

    “不用了,谢……”话没说完,沈青禾就已经和他擦肩而过。顾耀东这才发现她是在和站在自己身后的母亲说话。

    “顾太太,我刚买的苹果,又脆又甜。”

    耀东母亲拎着菜篮子,里面也放了几个苹果:“不用啦,沈小姐,我刚好从菜场回来,也买了苹果。哎?不过好像没有你这个水灵呀。”

    “下回您要买苹果提前告诉我,菜场好些人经常从我这里买肥皂和罐头,所以每次有好的蔬菜水果,他们也会给我留一点。”

    “难怪你总能买到好东西。”

    顾耀东戳在一旁,干巴巴地说:“妈,下次不用来车站接我了。”

    耀东母亲一心一意地欣赏苹果,“哎呀,还真是越看越好……”她热络地挽住沈青禾的胳膊,“沈小姐,你认识的人多,那有没有路子买到又便宜品质又好的火腿咸肉呀?”

    “我跟好几家南货店都熟得很,下次您要买火腿咸肉先告诉我,我让他们给您留着。”

    两个女人聊得火热,从苹果到咸肉,从烫头发到新新百货月末的促销,天上地下琐琐碎碎,就是没有顾耀东插嘴的份儿。

    他自讨没趣地说:“我回去了。”果然无人理会。顾耀东悻悻地跟在后面,忽然觉得这个叫沈青禾的女人正在润物细无声地渗透进顾家。

    吃过晚饭,沈青禾到门口哼着歌洗苹果。顾耀东出来刷鞋,正好听见邻居跟沈青禾说话。

    “沈小姐心情不错呀!有大买卖吧?”

    沈青禾笑盈盈地:“小生意,赚的钱也就够买两天小菜的。”她洗完了苹果,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看了他一眼。

    顾耀东:“恭喜啊。”

    沈青禾原本没理会,走了两步又停下,有些认真地说:“今天这笔买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钱虽然没赚几个,但是特别解气。”

    “你在跟什么人抢生意吗?”

    沈青禾笑而不语,转身进屋。顾耀东只觉得好笑,开心成这样还说没赚钱,这女人也不见得有多会说谎。

    沈青禾回了客堂间削苹果,耀东母亲端着一大盆脏衣服,从她背后的楼梯间下来。

    “咦,沈小姐,你的衣服蹭上脏东西了,用不用我顺手帮你一道洗了?”

    沈青禾削着苹果,埋头东看西看:“哪儿脏了,我怎么没看见呢?”

    “你当然看不见啦。”

    顾耀东听着二人说话,有些好奇地望去。

    耀东母亲走到沈青禾身后,指着后腰:“喏,在背后,这里……”

    沈青禾心里一沉。

    耀东母亲凑近了仔细端详:“锈红色的,像是油漆,估计不太好洗。”

    “我今天就去过菜场,那儿没有人刷油漆啊。”

    “那会不会是……什么东西的血啊?”

    “哦,我是去过一趟肉店。”

    耀东母亲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就对了!”

    听着又像是在闲聊。顾耀东没太在意,回头继续刷他的鞋子。

    “我正好去门口洗衣服,换下来顺手帮你一道洗了吧。”

    沈青禾客气着:“谢谢啦顾太太,我又不是小孩子,晚些时候我自己洗吧。”说完,她吃着削好的苹果,慢悠悠回了亭子间。

    关上门后,她迅速反锁,快步到梳妆镜前查看。后腰上果然蹭了一些锈红色油漆。沈青禾一面庆幸只有耀东母亲看见了,一面从衣柜里拿出干净衣服换上。

    深夜,顾家人都睡了。沈青禾拎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轻声上楼。关上门窗,她吹灭了煤油灯,从里面取了一些灯油抹在旗袍的油漆印上。

    第二天清晨,大昌客栈的两名便衣警察敲着石立由的门。“石先生?起床了吗?……石先生?”敲了好半天也没有回应,二人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叫来老板开门。

    屋里很安静,床上的被褥没有打开,看样子整夜都没人睡过。茶几上放着喝了一半的茶水和摊开的杂志,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一切都定格在昨天中午杨奎来时的样子。但石立由不见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地上光溜溜的……

    老板一拍大腿,喊得痛彻心扉:“地毯!我的地毯没了!”

    夏继成在刑二处窗边,蒙着报纸睡大觉,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是惬意。

    于胖子放下电话:“队长,有客栈老板报案,说是有客人失踪了!”

    其他人都还在等着李队长发话,只有顾耀东好像屁股装了弹簧,“噌”地站起来——终于有任务了!

    李队长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毛线活:“过去看看吧。哪家客栈?”

    于胖子:“陕西南路,大昌客栈。”

    夏继成掀开脸上的报纸:“日子怎么就这么不太平呢……”

    李队长:“处长,我们去就行,您不用亲自出马了吧?”

    夏继成已经懒洋洋地朝外走了:“走吧。睡得腰酸背痛,正好活动活动。”

    顾耀东兴高采烈地跟着二处警员下楼,一边走一边整理警棍、警哨,“赵警官,您看我这么戴对吗?”

    赵志勇放下勘察箱,帮他调整:“以后叫我赵志勇就行。”

    “您是前辈,一会儿上街我保证听指挥!”顾耀东说得很认真,也很大声,赵志勇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小点声小点声!以前我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是新人。现在不一样了!以后大家互相照顾。”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顾耀东说“互相照顾”,这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有用了。这种感觉很好,很振奋。

    警察局院子里停了一辆巡逻车。顾耀东倒数第二个上车,看见大家都已经坐好了,窗边还剩一个很不错的位置,便乐呵呵地坐了上去。赵志勇刚要叫他,被肖大头按住。

    顾耀东看见赵志勇和肖大头挤在一起:“肖警官,这个位置宽敞,你来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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