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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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我手底下的人。本来我也想过直接开除顾耀东,可那小子主动抓小偷,做的也是警察应该做的事。要是因为这件事开除了他,被捅到媒体那儿,对警局的形象不利啊!”
副局长看了他两眼:“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替他求情?”
“吴市长提出要提高警员整体素质,好不容易来个大学生,还在我的二处,多少还是想用他撑撑门面。”
“你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你自己把握吧。”
夏继成松了一口气。他很清楚,这种廉价的顺水人情,齐升平还是会送的。
这时候,王科达敲门进来,看到夏继成,他脸色有些不好:“副局长,我有点事想跟您汇报。”
夏继成装作要回避:“那我先回去了。”
副局长看起来心情很好,示意夏继成坐下:“不必,你跟科达都是刑警处的,说到底是一家人。有事一块儿商量。”他又对王科达说:“我正好也想找你。瑞贤酒楼的事有进展了吗?”
“我就是来跟您汇报这件事的,一直在查,但进展不大。”
“你不是掌握了一个情报来源吗?”
王科达很警惕地用余光瞟了瞟夏继成:“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这回是真的损失大了!这么大的事要是还不处理顾耀东,不给下面一个交代,我这个一处处长的分量恐怕也要打折扣了!”
夏继成假装听不懂话外之音:“王处长,别动怒。”
“我也不想啊!保密局虎视眈眈,催我把关于陈宪民的情报交出去,那我不就白成全别人了?夏处长,你别怪我针对你的手下,我火气是有点大,实在是被他们逼得冒火!”
副局长思忖片刻,他想起了夏继成刚刚的一番说辞:“下午的联谊会,局长专门提到要响应吴市长号召,提高警员素质。我们局正需要几个高学历的代表,顾耀东这个东吴大学的文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他看了看夏继成:“这样吧,先记过,并罚三个月薪水,留在警局再观察一段时间。”
王科达择重避轻:“副局长发了话我当然没有异议,下面的人我也可以安抚,但是保密局那边怎么办?他们三天两头催,我又不能直接挡回去,实在扛不住了啊!”
副局长怒道:“他们有什么资格坐享其成?你不用理会,我去交涉。”
王科达这才作罢:“有您这句话我就安心了。说到底都是为了警局。”
夏继成笑吟吟:“王处长,这件事您多担待。我那儿刚好来了两盒碧螺春新茶,一会儿给您送一盒过去,喝口好茶消消气。”
天色已晚。
一辆黄包车停在路边,夏继成下车付了钱,独自朝另一条街走去。他习惯在离鸿丰米店一条街以外的地方下车,然后走着去见老董。
米店已经关门了。老董匆匆披上外套来开门。二人什么也没说,径直去了密室。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夏继成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过来的。王科达在齐升平面前演那出苦肉计,显然是为了保护所谓的“情报来源”。这指的是什么?他和老董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情报小组出了叛徒。如果真如此,王科达处心积虑隐藏这名叛徒的目的,才是最可怕的。
“杭州交通站被查到的那本联络手册上面没有陈宪民,只有他手底下的五名组员。王科达应该是拿到了这五个人的名单,而且很大可能抓到了其中某一个。”老董推测。
夏继成同意这个看法:“给他们做的新证件,还在青禾手上。现在这五个人情况不明,最好等我弄清楚了再联络。对了,陈宪民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启用了新身份,现在叫刘泽沛,是一名木匠。”
“这个也只能应付一时,他现在是王科达的抓捕重点,必须尽快离开上海。”
“上级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出城的路口应该都挂上通缉令了。有办法出去吗?”
夏继成思忖片刻:“前两天副局长收了一批走私货,可以利用出货的机会,把人送出去,然后从码头离开。”
“好,我来安排船。不过现在用船紧张,最快也得两天后才能从十六铺码头出发。”
“那就定在两天后。我再想办法弄一张免搜查的通行证。”
沈青禾站在一间木工坊门口,一边敲门,一边装作随意地查看周围情况。
一个中年男人在屋里问道:“谁?”
“先生,我订了一箱木轮,来提货。”
这是约定的暗号。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正是在瑞贤酒楼那个手里拿五月刊《新世界》杂志的男人,也是情报小组的组长——陈宪民。
空气里弥漫着木屑的味道。屋子中间是一张很大的操作台,上面放着手工锯、刨、锉刀等工具,墙边堆满了大小木板,地上到处是刨花木屑。这一看便是间再普通不过的木工坊,而此时的陈宪民一身木匠打扮,手里拿着槽锯,头发上落满木屑粉尘,俨然就是木匠“刘泽沛”。
“陈组长,上级让我来通知您,两天后我们会安排您从十六铺码头撤离。”
陈宪民有些担心:“我的其他组员呢?”
“现在情况不明,我暂时不能和他们接触。如果最后查清楚小组成员没有问题,警委会把新证件交给他们,启用新身份后会很安全的。”
陈宪民这才放心。
沈青禾又问:“现在您是警局的抓捕重点,这里确定安全吗?”
“这个木匠身份我从来没对别人透露过,应该没问题。”
“好。两天以后,我到这里接您,送您离开上海。”
夏继成和副局长齐升平坐在轿车后座说话,司机守在外面。车里的空间很私密,通常那些不便让旁人知晓的生意,都会选择在这里进行。
“这是你要的通行证。这么快就找到出货渠道了?”
夏继成翻开看了看,上面盖有警局的红章:“还是沈小姐办法多。跟她合作过的一个美国人正好在收购四玫瑰威士忌,想拉到天津去卖,给的价格也很可观。唯一担心的就是在码头出货会被开箱盘查。有您的通行证就万无一失了。”
副局长很满意地笑了:“这个沈小姐,办事能力确实不错。当初行政院救济总署的人把她介绍给我,我心里还犯嘀咕。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有点门路。”
夏继成附和:“听说,她以前是帮渔管处的人出货?”
“嗯,不过她只是其中一个而已。渔管处那帮人,自从上了复兴岛,那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从太古码头到苏州河的泥城桥码头,全是他们的人在兜售从警卫仓库偷出来的紧缺货。”
夏继成震惊:“那帮人胆子也太大了,行政院直接管辖救济物资啊,监守自盗,就不怕哪天被人告发?”
“你不拿,自有别人拿,白铁皮、电动马达,还有金属零件,这些东西只要拿出来就有人愿意买。这中间的渔利,想想都可怕啊!”
“难怪沈小姐出货这么快,我们这批货跟他们一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副局长一脸神往:“她常年跑单帮,消息来源和路子都很多。继成啊,你要经营好这个关系,将来大家都方便。”
夏继成笑着:“这个您放心,沈小姐是通财路的人,卑职一定不敢怠慢。”
刑二处的警车驶向郊外。开车的是肖大头,车上坐着李队长、赵志勇、小喇叭和于胖子。夏继成的私事,通常都是交给这几个人办。不过今天还多了一个顾耀东。
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傻傻地开心着。虽然不清楚这一趟是要出来干什么,但不管干什么,这都是刑二处第一次带他出来执行任务。顾耀东觉得自己好像属于这个集体了。
车停在了一处仓库外,周围很荒芜。
顾耀东跳下车时,有些激动。他忙着四处张望,丝毫没注意到肖大头、小喇叭和于胖子正在不怀好意地互使眼色。
李队长慢吞吞地下了车:“处长交代,天黑之前把仓库里的货都搬出来,一会儿有人来提货。”
小喇叭小声问:“是那批没登记的走私货吗?”
李队长:“瞎打听什么!肖大头,钥匙。”
肖大头装傻:“钥匙?哎呀,忘了!”
李队长:“出门的时候我不是给……”
话没说完,肖大头就把他拉到了警车上,恭恭敬敬扶他坐下:“这种体力活就交给我们,您受这个累干什么。安心养神吧队长。”
说完,肖大头回到队友跟前:“抱歉啊,出门的时候钥匙忘在桌上了。”
小喇叭:“那怎么办?”
赵志勇:“仓库倒是有个后门,不过只能从里面开。”
顾耀东很认真地站在一旁听他们一唱一和。
肖大头笑盈盈地转头看着他:“顾耀东,你年轻,腿脚灵活。只能你翻进去开门了。”
顾耀东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好,我马上去。”
等到顾耀东跑远了,小喇叭坏笑着伸手从肖大头衣兜里拎出钥匙,叮叮晃了晃。肖大头瞪了他一眼,一把抢回钥匙。
顾耀东跑到仓库边,看到上面有窗户可以爬进去。他想跳起来够到窗户,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于是又跑回来:“我差一点就能够到窗户了,能来个人帮我搭一把吗?”
赵志勇刚要上前,被肖大头一把搭住肩膀。他看了看其他人,大家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赵志勇畏畏缩缩地退了回来,他从来不是一个敢为谁出头的人。
顾耀东看着大家,大家也看着他,只是谁也不说话。
顾耀东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好像也不用。”说完,他又一个人朝仓库跑去。
肖大头依然在凶巴巴地嚷嚷:“不是他坏了一处的事,处长犯得着指挥我们干这个干那个?”
于胖子也凶巴巴地帮腔:“这是实话。不是他,我这会儿已经在家搂着老婆孩子休息了。”
顾耀东从附近找来几块大石头垫着,这才勉强够着窗台爬了上去。
仓库里光线很昏暗。顾耀东蹲在窗台上,一眼望下去,没有任何能搭脚的东西。窗户位置很高,他有些腿软,最后还是一咬牙,双手抓着窗台往下滑去。滑到一半,衣服被支出来的硬物挂住,整个人悬了起来。于是顾耀东就像一只被鱼钩拎起来的八爪鱼,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挣扎,最终“吧唧”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是磨难并没有结束。他跑到后门边时,发现门被堆满杂物的小推车堵住了。车很沉,推了半天,小推车纹丝不动。顾耀东撸起袖子就开始往外搬杂物,一边搬一边开心地想,这是个好东西,等会儿卸货的时候正好可以用得上!
一辆卡车开过来停在了仓库门口,跳下车的是沈青禾。她笑盈盈地递给李队长一张纸条:“李队长,这是提货单。您检查检查。”
李队长象征性地瞟了两眼:“行啦,我还敢仔细查你吗?这回又是什么大买卖?”
“您这可是打听上级私事。”
“你跟我们处长那点买卖,也不是秘密。”
“那也无可奉告。货呢?”
李队长刚要说话,肖大头抢了过去:“仓库钥匙忘带了,我们刚派了一个人进去开门,稍等。”
小喇叭和于胖子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小喇叭:“肖大头,你不是还要去银行兑金条吗?”
肖大头反应过来:“是呀!金条又涨了!再不攒两根,这个月又算白干!队长,我请假先走一步。”
小喇叭挤眉弄眼:“队长,您不也要回家陪老人听戏吗?”
李队长既无奈又恼火:“你们几个小子……别太过火了!”
小喇叭和于胖子拽着李队长就往警车走。
沈青禾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出戏。
肖大头:“沈小姐,里边那位警员一会儿会负责帮你把货搬到车上。我们就先撤了。”
赵志勇小心翼翼地说:“他一个人哪搬得动?”
肖大头:“你闲得慌,要不留下来帮他?”
赵志勇不敢吭声了。
沈青禾:“他要是半路也跑了,剩我一个人怎么办?耽误了夏处长的事你们可脱不了干系。”
“放心,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他现在是惹出点风吹草动就要被开除的人。”肖大头说罢也走了。
赵志勇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跟着大家上了车。于胖子发动了警车。
肖大头探出身子朝仓库大喊:“里面的——!动作快点呀!我们还等着你开门哪——!”
小喇叭笑着大喊:“等得好着急啊——!”
赵志勇埋头窝在角落,没有吭声。他有些不好受,刚到警局时他也经历过这一切,他知道那种滋味。李队长默默看着他们,也有些不好受。因为他知道,在这群小浑球里,曾经和顾耀东很像的并不只有赵志勇一个。
沈青禾一头雾水地等在仓库门口。
忽然,后门打开了,只见顾耀东满脸汗水和黑灰,兴冲冲推着小车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大喊:“来了来了!我找了个好东西,可以省不少力气!”
两人看到对方,都愣住了。顾耀东这才看清门口只剩沈青禾一个人,而远处,还能看见刑二处警车远去的黑烟。
沈青禾明白了一切,沉默片刻道:“我来提货。”
顾耀东什么也没说,一个人推着推车回了仓库,把货箱一只一只搬到推车上,然后又一个人推着货车,把货箱搬到沈青禾的货车上。沈青禾想帮忙,刚伸手去拿箱子,就被顾耀东抱走了。
顾耀东朝她笑笑:“很快就好。”
沈青禾看他一个人车上车下的忙碌,有些不忍:“他们经常让你一个人做事?”
顾耀东仿佛没听见。弯腰搬东西的时候,挎包总是晃来晃去地碍事,于是干脆把包取了下来:“我能把包放在这儿一会儿吗?”
沈青禾:“随便。”
顾耀东把包挂到卡车边上,继续搬货。沈青禾看着他,不再说话。
天已经黑了。除了仓库,周围没有丁点亮光。夜晚的郊外安静得只能听见蛐蛐叫声。在这样一个开阔的天地间,两个人却渐渐有些拘束起来。
顾耀东终于将最后一个货箱搬上卡车。青禾正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车灯照在二人脸上。
下车的是夏继成。
顾耀东:“处长。”
夏继成打量着他,从头到脚都脏兮兮,制服也被划破了。他看了看周围,刑二处的人一个都不见踪影,于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你一个人?”
顾耀东没吭声。
夏继成:“还能在警局干活就不错了,垂头丧气给谁看?”
沈青禾走过来,夏继成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沈小姐,辛苦你了。”
“我上去点货。”她跳上货车车厢,留下顾耀东和夏继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夏继成:“这么晚应该没电车了。会开车吗?”
“不会。”
“那只能我这个处长送你回去了。”
顾耀东没说话,看起来很失落。
“处长亲自送,换个正常人不应该激动一下吗?你这脸怎么比我还臭?”
“我以为自己能当个好警察,结果来警局以后,没做过一件对的事。”
沈青禾在卡车上一边清点数量,一边望着二人。
夏继成看着他,沉默片刻:“什么是对的事?”
“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哦,看来口号还是没忘。”
顾耀东认真起来:“这真的不是口号。我想当个好警察,只是没想到我的警察梦想是从查户口开始,更没想到,我连查户口都干不好。”
夏继成看他越来越低沉,扔了只手套砸他脑袋上:“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听过这句话吗?”顾耀东有些崇拜地看着他,但夏继成显然不领情:“别用那种肉麻眼神看我!这话不是我说的。别想着一步登天,查户口就是你的起点。”
“处长,你的起点也是查户口吗?”
夏继成的脸上看不出答案:“你觉得呢?”
顾耀东想了想,自己掐灭了这个念头。
沈青禾跳下卡车:“夏处长,货齐了。”说着话,她熟练地塞给夏继成一个信封,“这笔买卖多谢您和副局长照顾,还是老规矩,这是您那份。”
夏继成朝远处抬抬下巴,示意顾耀东避开,但对方显然不懂这种暗示。他有些无奈,只得明白地告诉生瓜蛋子:“那边儿去。”
顾耀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走到远处。
夏继成乐呵呵地抽出一沓钱数着:“你办事可靠,我当然愿意找你出货,帮长官把事情办成了,顺便还能赚点外快。”
沈青禾笑笑:“要是再有货,您第一个通知我,保证回扣丰厚。”
站在远处的顾耀东看到那一沓钞票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立刻很紧张地背过身去。
夏继成和沈青禾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观察周围情况。
“这种走私货可不好弄,现在查得严。”
“那也是你们警察在查,有路子大家一块儿发财嘛。”
夏继成拿出齐升平盖章的通行证交给她,压低了声音:“两天后船到十六铺,把人藏在货箱里上船。这是特别通行证,警察看见就不会再开箱检查了。”
“知道了。”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回头,只见夏继成仍然在热火朝天地数钱。他赶紧又转回脸去。
沈青禾望着远处顾耀东笔直的背影,目光停留在他制服下面那道长长的口子上:“警局的人孤立他,是因为瑞贤酒楼的事吗?”
没有回答,代表默认。警局里的事不是沈青禾应该过问的,那个小警察的事更不是。沈青禾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再没往那边看一眼。她跳上卡车,开车离开了。
顾耀东还紧绷绷地站着,丝毫没发现夏继成已经走到他身后。
夏继成拍了他脑袋一下:“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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