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吾来担之-《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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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看得大开眼界同时又心道,网天下三教九流之才,林侯官要作什么?
“抱独居士,久违了。”
此人转过身但见一名身着襕衫的长须男子站在身后。
抱独居士是此人的号,对方就是前一段朝堂上因进《闺范图说》,被弹劾结纳宫闱,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罢官的刑部右侍郎吕坤。
吕坤拱手道:“吕某见过老父母!”
“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他曾任过归德地方官,而吕坤是归德宁陵人,这么说当然可以。
林延潮知吕坤实因替孙丕扬受过而罢官,同时他与沈鲤交情也交情不错,而且还是当今名儒,那么他此番而来究竟为何,他不得而知。
杂役捧上茶后,二人于堂上相对而坐。
与大儒说话,常要兜一阵圈子。
二人寒暄一阵,吕坤道:“敢问大宗伯,匾额上的精一二字,可是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道:“惭愧。”
“夫子之道在于忠恕,学功先生之道一而贯之否?”
这一而贯之出自论语,孔子对曾子说,吾道一而贯之。曾子点点头明白了,旁人问他夫子之道是什么?曾子说是忠恕。
说得很玄乎,但一而贯之说白了就是逻辑自洽。说一句话逻辑自洽不难,难的是说了一本书的话都能自洽,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林延潮笑道:“在下浅见,尽心为人为忠,推己及人为恕,忠恕是二而贯之,夫子之道只有一个‘仁’字。而忠恕次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次之!”
“有道理,那事功之道呢?”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在于一个行字,而精一次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再次之。”
吕坤点点头道:“此乃空谷足音,难怪天下云朱子,唯大宗伯最近夫子!”
林延潮道:“居士谬赞了。”
吕坤道:“夫子之道,小至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皆可一而贯之。大宗伯于修齐治平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持之担此天下?”
这话不是自己与邹元标说得吗?
林延潮端起茶盅呡了一口笑道:“先生是为太冢宰而来?”
吕坤坦然道:“是也不是,吕某不仅是为大冢宰,也是为万民而来!”
林延潮收敛笑容道:“不知大冢宰要林某做什么?”
吕坤有些讶异林延潮说话如此‘直接’,但他则道:“张江陵在时强压百官,钳制言路,张江陵归政后,朝廷持清议官员方能执政,前有宋大冢宰,沈大宗伯,继有王山阴相公,孙大冢宰,却先后因不合政府而去,而今则属孙大冢宰担之!”
林延潮哑然失笑。
吕坤道:“不知在下所言有何处令大宗伯发笑?”
林延潮道:“有些话我早与邹尔瞻说得很清楚了,先生不必再老话重提了。”
吕坤微微笑道:“大宗伯真的知道孙太冢宰要得是什么吗?”
林延潮道:“我与孙大冢宰相交不深,不敢劳动他的大驾,再说这宰相之事,林某早可为之,之所以不愿为之的原因,非大冢宰可以办到。居士,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了。”
吕坤见此道:“大宗伯切勿太早下断言,大冢宰只望大宗伯办一件事就好,就算力有未逮,也不强求。”
“林某从不答允替旁人为办不到的事。”
“譬如为故相张江陵平反之事?”
见吕坤反问,林延潮放下茶盅道:“孙大冢宰为当今吏部尚书,清流之领袖,但即便如此也需林某帮忙一二,可见其事不小。林某现在已大概知道先生为太冢宰所求何事?请恕林某不能帮这个忙,也不会以此换太冢宰支持林某入阁。”
但见吕坤离椅起身,正色道:“难道在大宗伯眼底为故相张江陵恢复名位之事,更重于废除矿监税使?大冢宰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可谓忧心如焚,还请大宗伯为百姓三思啊!”
吕坤泫然流涕,极为诚恳。
“百姓?”
林延潮道:“百姓这二字倒是常常听人提起,却从未看见。矿监税使公然鱼肉之,而官员呢?口口声声将他放在嘴边,但不过有用之时拿来用一把,无用之时就丢在一旁。更有甚者连矿监税使还不如。”
“圣意失望至此,非一日之寒!”
吕坤闻言也是长叹,他知道林延潮所言极是。
不说横行霸道的矿监税使,就是官场在张居正归政后也是一日糜烂甚是一日。
“吏治人心,败坏至如此,早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吕某想起此行前,太冢宰与我有言,顺势者逸,逆势者劳,我辈尽力以安然知天命即可,不必强为。”
林延潮闻此对孙丕扬,吕坤心底生出敬意。
若说张居正是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孙丕扬,吕坤就是明知不可为之。
林延潮道:“请居士转告大冢宰,若我入阁,五年之内可废矿监税使!”
“五年?”这显然不是吕坤期望的答案。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然若是大冢宰还有更好的人选,那么林某愿助其成。”
林延潮当然知道,孙丕扬,吕坤他们没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选。不论怎么说,吕坤也算在林延潮这有一个准话。
吕坤向林延潮道:“当年大宗伯知归德时,常言过一句‘功成不必在我’,此言至今在吕某家乡仍是脍炙人口。”
“当年归德受灾,三十万百姓嗷嗷待哺,大宗伯知三年,民已得食,百姓能安,林公堤历历在目,于大宗伯之恩德家乡百姓至今犹然思之。在吕某心底,何言功成不必在我,大宗伯当仁不让担此天下!”
说完吕坤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不仅想起当年自己在归德为官之事,种种之事涌上心头。
他眼眶微湿,然后还以一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本分之事,居士言重了。”
吕坤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万历二十四年的夏秋之交,天子向各地派出的矿监税使可谓荼毒四方,宇内已无尺寸净地。
其中淮徐之陈增尤其恶劣。太监陈增有一参随叫程守训,徽州人,首建矿税之议。
陈增为感激他出了这主意,认为侄婿。程守训也觉得自己了不起,不愿与其他参随为伍自立门户。他以纳银助大工的明目,被天子特授直武英殿中书舍人。
程守训随陈增之地方后,愈益骄恣。当时山东益都知县吴宗尧,弹劾陈增贪横,朝廷不闻。于是程守训反攻讦吴宗尧贪污数万白银,并寄于徽商吴朝俸家。天子闻奏后下旨命严查。
这吴宗尧也是徽州人,与吴朝俸同宗也。自此不少徽商先后被程守训指为吴宗尧寄赃之家,若不出一笔重赂则不得释。程守训有了旨意,对外伪称勘究江淮不法大户,及私藏珍宝之家,允许乡人告密问罪。但凡衣食稍温厚者,无不严刑拷诈,甚至连妇人小孩都不放过。
陈增名下仅程守训一人即从民间收刮白银几十万两。
苏州织造太监孙隆,乃陈矩同岁同乡,天子下旨由他兼任苏,松,常,镇四地税监。自和林延潮一起告发张鲸后,孙隆为苏州织造多年,期间一直收敛不敢妄为,与民间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多次奏请朝廷宽免织造之费。
但天子令其为税监以来多次责令其催征,孙隆不得不在吴中遍设关卡,无论行商坐贾一切征税,激起近万市民围攻织造衙门,孙隆被迫翻墙躲避。
太监陈奉以兴国州矿洞丹砂之名出镇湖广,兼管钱厂之事。
陈奉每到一地,地皮无赖争相贿赂。陈奉无不收为爪牙,编为衙门吏员替他收刮地方。
陈奉初到荆州,就已激起民愤,于是收敛不敢胡来,但后来圣旨一到将反抗他两位举人,以及为首百姓尽数抓拿,陈奉转而气焰嚣张。
湖广各地陈奉无不派以税使,连人口不到数百的小镇也不放过。税使每到一地,开列地方富户名单交给陈奉。陈奉依序索拿,但凡有不给者即行抄没。
陈奉所经之处,沿街店铺不敢开门,否则必予索钱。地方官员稍有异议,即被陈奉冠以阻扰税使之名。
襄阳知府李商耕、黄州知府赵文炜、荆州推官华钰、荆门知州高则巽、黄州经历车任重皆以煽乱之罪上奏,天子下令将这些官员尽数抓拿下狱。
其余矿监税使更胜于陈增,陈奉者不胜枚举。
林延潮闻之也是感慨良多,矿税再不好,但也比后来的征三饷好,但这话他不能说,说了就被喷了,至于提议征三饷则不会被喷。
朝廷其实可以徐徐图之的,比如张居正的清丈田亩即是在规则范围之内,但是……但是天子与文官集团决裂之后就变成了矿税。
明朝就是由无数沙石对垒起那座很高很高的山,但现在已是山石四面崩落,留着这煌煌帝国的时间已是不多了。
入了秋后因矿监税使,各地民怨沸腾,酝酿激变。
连一向不评论政事的新民报也是开始说事。
报上记载,宋仁宗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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