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婚纱,摩托,天地之间-《天堂旅行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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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聚说:“所以要约好,你看,我就经常忘记自己快死了。”
我心烦意乱,扔掉烟头。“你烦不烦,我为什么要跟你约好。”
小聚爬出睡袋,盘着双腿,坐我对面,大声喊:“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动不动板着脸,不想看到你喝酒,喝着喝着哭鼻子,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我避开她的目光。“小聚,别闹了。”
小女孩摇头。“你是好人,应该活得开心点。叔叔,你看我,只有几个月可以活,可我还是会想着长大,认识很多人,去很多地方,不然亏大了。我直播都录下来,哪怕将来一下子死掉,但这些日子我都录着,是我的宝贝。我这么点大,都在努力过好每一天,你为什么不能呢?”
雨点砸下来了,没有过渡,瞬息变成暴雨,帐篷被砸得东倒西歪,温度骤然下降。我拔出钢钎,冒雨收帐篷,喊她:“快去车上!”
小聚固执地站在雨里,转眼头发湿透,脸上全是水珠,喊:“叔叔,我们约定好了,我再上车。”
我抄起一件衣服,撑她头顶。“胡闹要有个限度,我数到三,你给我上车。”
小聚倔强地望着我,雨水从她刘海滴下,她咬着嘴唇,眼睛通红,一声不吭。“哗啦”,帐篷塌了。
小聚伸出小手,冲我张开着。“叔叔,你答应我。”
我烦不胜烦。“不上车是吧?随你,真受够了。”我转身,心里发誓,她再折腾,立刻抱起来丢到车里。
“叔叔!”小聚喊,“你试一试,我知道大人有心事,小孩不懂的,但我们是兄弟啊!”
我抹一把脸。“你上不上车?”
小聚一步不退,站在暴雨中。“我不上。”
我血液涌上脑门,冲她咆哮:“想找死?你这个破身体,淋雨感冒会肺炎,你也知道自己就剩几个月,再来个肺炎,几天都活不了!快过来!”
小聚嘴巴一扁,接着大哭,边哭边喊:“我不过来!你答应我,忘记那些事情,哪怕只有几天也好。我是活不了多久,我就拿剩下的几天,跟你换还不行吗!”
雨水扑上我的脸,眼泪跟着流。这小破孩简直放屁,说的一派胡言,她的生命比我宝贵得多,不值得在我身上浪费。
小女孩伸着手求我,雨中奋力睁大眼睛。“叔叔,你可以活很久很久,等我死了,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你答应我,就几天,好不好?”
如果我有女儿,我希望她就是小聚。我希望自己碾压成泥的生命中,能得到机会生出这样动人无瑕的花朵。
“我答应你。”
我紧紧抱住她,冲进面包车,心脏绞痛,空调打到最热,用光所有毛巾,总算把她擦干,再翻出被子裹住她。
小聚丝毫不觉得危险,笑嘻嘻的,一脸满足地说:“叔叔你答应了,那接下来几天,你就要把不开心的事情忘掉。”
我说:“好。”
车外雨声激烈,击打车顶,小聚呼吸细而均匀,终于睡着。我探探她额头,体温正常,应该没事。
山中暴雨来得快去得快,蓦然之间停了,只余零星雨点拍击车窗。小聚翻个身,小声嘀咕:“我想妈妈了。”
我说:“那我们明天回南京。”
小聚明明困得睁不开眼睛,依然一脸坚定地说:“不行,不能回去,我的事情还没办完,我得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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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道开了两天,走走停停,入了贵州界。小聚动不动直播,跟那几个粉丝嘀嘀咕咕,似乎交下了深厚的友谊。
压抑已经成为习惯,如同伤口层层叠叠的血痂,撕开粘着血肉。小聚的约定只能让我偶尔不去回想,尝试着不管不顾,找点乐子。她说的也有道理,都快死了,哭丧着脸没意义。
导航出了偏差,一不留神拐错,出了高速。等到发现问题,前方变成土路。我研究了一会儿路线,发现掉头找高速,不如直接向前,路程还短一点。
远山白云,天空纯净,风景挺好,可惜土路凹凸不平,忽宽忽窄,一颠一颠的。小聚举起手机说:“叔叔,无能小鬼留言骂你,说你太懒了,就弹了一次。”
我说:“帮我骂回去,他根本不懂天才的魄力。天才不但能随随便便成功,还能随随便便放弃。”
小聚打字缓慢,无能小鬼又留了言,她大声朗读:“废物。叔叔,他骂你废物。”
我抢过手机,边开车边单手飞快打字:“尽管你算我的伯乐,但没有侮辱我的资格……”
“叔叔!”小聚惊叫起来。这糟糕的土路左高右低,我没在意,方向盘一偏,面包车冲向路边的泥沟。
我猛踩刹车,大叫:“抱——”头字尚未出口,面包车“咚”地掉进泥沟。幸好泥沟不深,车头栽进去,半截耷拉在路沿。
一大一小两只泥猴缓缓站起,慢慢爬上路沿。
我尝试推了推,小聚装模作样搭了把手,明确了一件事:凭我们的力量,车子是推不上去的。两人蹲在路边,阳光普照,泥巴都晒干了,轻轻一动窸窸窣窣掉泥豆。小聚沮丧地问:“叔叔,会有人帮忙吗?”
远处传来轰鸣声,一辆摩托车嚣张地开近,我早就站起来,激动地挥手。车手一停,摘下头盔,是名二十来岁的女孩,碎花袖套,牛仔裤,长筒雨靴,村妇打扮,跟刚从地里扒完花生出来似的。
我说:“妹子,你看,能不能……”
村姑说:“不能,我有急事,天黑前得到镇上,你等后头车吧。”估计我的形象太丑陋,她仰天长笑,戴上头盔拧了油门就跑,还背对我们挥手。
她挥了几下,土路太颠,单手握把没稳住,迎来和我们相同的遭遇——摩托车晃了几下,摇摇摆摆,咕咚,栽进泥沟。
小聚震惊地问:“姐姐咋了?”
我说:“得意忘形。”
村姑爬出泥沟,吭哧吭哧拉摩托车,又扛又拔,车子上去滑下来,上去滑下来,我和小聚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村姑脚一趔趄,再次栽进泥沟。我忍不住捧腹大笑,小聚也跟着我狂笑,两人完全忘记自己刚才也一样狼狈。村姑从淤泥里拔出一只雨靴,直直向我掷来,擦着我的脑袋飞过。
我不敢笑了。“咱们同病相怜,互相帮把手吧。”
费尽力气,和她一块拖出摩托车,再用绳索挂住面包车,将面包车拽出来。倒腾完筋疲力尽,晚霞飞扬天边,几近黄昏。
村姑叫田美花,大学毕业归乡支教。她利索地扯下绳索,抛还给我,搞得我有些歉疚。“去镇上我请你吃饭吧。”
美花跨上摩托车,回头说:“我要来不及了,有缘再见。”她一拧油门,风驰电掣而去,潇洒自如。
面包车这下开起来更加艰难,三公里开了一个小时,频频熄火。两个泥猴面无表情,任随命运无情捉弄。幸亏刚抵小镇,迎面就有一家修车铺。
“哥,附近有能住的地方吗?”我给老板递了根烟。
老板说:“小镇就一条街,你走个几分钟,有几家旅馆。”
车搁铺子,明天再取,徒步找了家旅馆,赶紧把小聚丢进卫生间,让她自己好好冲洗,不一会儿卫生间溢出了泥汤子。我边看电视边等她,无聊地刷了刷朋友圈,刷到一个朋友正参加婚礼。
心猛地一跳,没看清究竟是谁的婚礼,就把手机关闭。
小聚换上青青在南昌买的童装,屁颠屁颠跑出来,说:“叔叔,轮到你了。”
我刚要走进卫生间,电视新闻里就吵吵起来,女大学生坠楼自尽。她的朋友接受记者采访,伤心地说:“我怎么都想不到她会这样,平时挺好的啊,前几天还一块看电影,她说要吃炸鸡,我给她买的。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的母亲伤心欲绝,反复念叨着女儿的名字,说:“她很乖,喜欢帮助别人,都夸她懂事啊,从来不跟人急眼,都夸她好孩子,你走了让妈妈怎么办……”
主持人陈述,沉痛表示女孩遗物包含抗抑郁药品,生前却无人察觉。小聚呆呆地问:“叔叔,为什么人会想要自杀呢?”
“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大家不帮帮她?”
我想了想,说:“一个人内心有裂痕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这个世界没人能察觉。只有当他砰的一声碎开,大家才会听到。”
小女孩似乎听懂了,说:“死了才会被听到啊?那我马上就,砰的一声了。”她嘴巴喊着“砰”,咕咚摔到地上:“叔叔,我砰了。”
“砰你个头。”我一把拉起她,“去看电视,我冲澡。”
冲完澡我筋疲力尽,倒头睡着。半夜惊醒,小聚在我隔壁床,小女孩眼睛亮亮的,居然还没睡。
我打起精神问:“药吃了没?”
小聚点头。
我说:“那怎么还不睡。”
小聚的眼睛更亮了,亮得有涟漪闪烁。“叔叔,我听得到的。”她翻身趴着,双手托腮,说,“碎开的声音,我听得到的,所以,你不要砰,好不好?”
我无法回答,沉默一会儿,说:“快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小聚沉睡过去。我睁眼到天亮,窗帘缝隙漏出稍许的光。我平躺着,双唇从闭到开,喷一口微弱的气息,小声说:“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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