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丁灵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浪,我认得南宫浪。” 丁灵琳又吃了一惊:“他不是南宫浪是谁?” 葛病道:“他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灵琳道:“他忽然出现,就是为了要逼叶开出手?” 葛病叹道:“他们的确早已算准了叶开一定会出手救郭定,也算准了只要叶开一现行踪,你就一定会追出去。” ——他们当然也算准了只要丁灵琳一追出去,叶开就一定会走。 魔教中的四大天王行动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极完美周密的计划。 所以他们只要出手,就很少落空。 丁灵琳恨恨道:“这么样看来,那个故意揭破黑衣人阴谋,故意说他是南宫浪的人,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葛病忽然又道,“你听不听得出他的声音?” 丁灵琳听不出。 “我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比尖针还刺耳。” “你听不听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条带子般的器官发出来的。”葛病缓缓道,“男人成长之后,这条带子就会渐渐变粗,所以男人说话的声音,总比女人低沉粗哑些。” 丁灵琳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可是她每个字都相信。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天下无双的神医,对人类身体的构造,当然比任何人懂得都多。 她也听说过,魔教中有种功夫,可以使一个人喉咙里这条带子收缩,声音改变。 葛病道:“所以一个正常的男人,说话的声音绝不会太尖锐,除非……” 丁灵琳抢着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说出来的。” 葛病点点头,道:“你再想想,他说话为什么要用假嗓子?” 丁灵琳道:“因为他怕我听出他的声音来。” 葛病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一定见过他,听过他的声音。” 葛病道:“那天去贺喜的都有些什么人?其中又有几个是你见过的?” 丁灵琳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看。”她咬着牙道,“有机会看见的人,现在已全都被杀了灭口。” 葛病也不禁握紧了双拳。 魔教行动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狠毒。 “但他们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葛病沉思着说。 “什么线索?” 葛病道:“主持这次行动的凶手,当时一定在那喜堂里。” 丁灵琳道:“一定在。” 葛病道:“当时在喜堂中的人,现在还活着的一定就是凶手,凶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 丁灵琳眼睛里发出了光:“所以我们只要能查出当时在喜堂中有些什么人,再查出现在还有些什么人活着,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谁了。” 葛病点点头,他的眼睛并没有发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说来虽简单,要去做却很不容易。 “只可惜我们现在既不知道当时在那喜堂中有些什么人,更不知道现在还活着的有些什么人。” 丁灵琳道:“但我们至少可以先查出有些什么人送过礼,死的又是些什么人。” 葛病的眼睛也亮了。 丁灵琳道:“每个来送礼的人,我们都已记在礼簿上。” 葛病立刻问道:“那礼簿呢?” 丁灵琳道:“想必还在鸿宾客栈的账房里。” 葛病道:“现在天还没有亮,那些死尸想必也还在喜堂里。” 丁灵琳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葛病道:“离鸿宾不远。” 丁灵琳跳起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葛病看着她,目中露出忧虑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太多,现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里,再看见那些鲜血和尸体,甚至很可能会发疯。他想说服她,要她留下来,可是他还没有开口,丁灵琳已冲出去,这女孩子竟远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 礼堂中没有人——连死人都没有。葛病的担心,竟完全是多余的,他们到了鸿宾客栈,立刻就发现所有的尸体都已被搬走。账房里也是空的,没有人,更没有礼簿,所有的礼物也全都被搬空。 丁灵琳怔住。现在夜还很深,她离开这里并没有多久,魔教的行动,实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然问道:“四大天王送来那袋珠宝,本来是不是也在这账房里?” 丁灵琳点点头。 葛病道:“那么这件事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那袋珠宝本是他们用来买命的,现在命已被他们买去,他们就不会收回那些珠宝。” 丁灵琳道:“所以尸体也不是他们搬走的。” 葛病道:“绝不是。” 丁灵琳道:“不是他们是谁?除了他们外,还有谁会有这么快的手脚?” 要搬空那些尸体和礼物,并不是件容易事。别人要那些尸体,也完全没有用。 丁灵琳实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风吹进来的时候,竟赫然又有一阵笛声随风传了进来。 笛声凄凉而悲哀,丁灵琳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苍白的脸。她忍不住问:“你刚才没有把他带走?” 葛病摇摇头。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又看见了什么?” 葛病和丁灵琳已同时穿窗而出,他们都知道,能回答这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这个吹笛的人。 第二十三章吹笛的人 没有人。死人活人都没有。 有的灯火已残,有的灯光已灭,冷清清的客栈,冷清清的院子。 尸体虽然已被搬走,院子还是充满了血腥气,晚风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结。 那吹笛的人呢? 缥缥缈缈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们在屋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们到了院子里,笛声却又在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他们掠过积雪的墙头,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盏孤灯,闪烁如鬼火。 灯下仿佛有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们? 如此恶夜,他还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等他们,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孤灯悬在一根枯枝上随风摇晃。 丁灵琳看过这种灯笼,是鸿宾客栈在晚上迎客用的灯笼。 但她却看不清这个人。 她想冲过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觉到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人年纪愈大,愈接近死亡的时候,为什么反而愈怕死? 丁灵琳咬着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栈,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葛病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在为她。 “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笛声忽然停顿,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现在为什么还不来?” 声音尖锐,比尖针还刺耳。 丁灵琳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她听过这声音。 无论谁听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人难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脸色已变了,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灯下有人在冷笑:“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是什么人?” 丁灵琳当然要过去。 她纵然明知道一过去就必死无疑,也非过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却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手,抢着道:“我迟早总会知道你是谁的,我并不着急。” 丁灵琳道:“我着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个肘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的人已冲过去。 灯光却忽然灭了。 寒风吹过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灵琳已冲到这个人面前,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一双充满了惊吓恐惧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鱼般瞪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看过这张脸,看过这个人。 这正是那个痴痴地站在血泊中,已被吓疯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难道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丁灵琳握紧双拳,忽然发觉一滴鲜血正慢慢从他眼角沁出,流过他苍白的脸。 寒风吹过,她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已是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怎么会吹笛? 死人绝不会说话,更不会吹笛。 他手里根本没有笛。 刚才的笛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丁灵琳一步步向后退,刚退出两步,突然间,一只手伸出来,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么还能出手? 丁灵琳的手也已冰冷,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已发现这只手是从死人身子后面伸出来的。 但这只手实在太冷,比死人的手还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铁还硬。 这实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灵琳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 死人身后又传出了那比针尖还细的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谁?”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来。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现在你还想不想看我?” 丁灵琳突然用力点头。 一个人若是活到她这种情况,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盯着这个人的手,这只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金属般发着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青色的山峰。 “布达拉”天王。 孤峰。 丁灵琳的心也在发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着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实在比厉鬼还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落入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从这个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地往上看……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死人般苍白冷漠的脸。 在丁灵琳眼中看来,这张脸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达拉?” “不错,我就是布达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无论谁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除了死路外,居然还有条别的路? “你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就是我们的人,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丁灵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过七八个你们魔教的人,像野猫一样被人割下了脑袋。” “他们就算死,也死得很愉快。” “愉快?有什么愉快?” “因为杀他们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体,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虽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无论你是死是活,都没有人敢欺负你。” 丁灵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这句话的确已打动了她。 最近她受的委屈实在太多。 孤峰天王看着她,兀鹰般的眼睛里,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死,没有人真的想死。” 丁灵琳垂下了头。 她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机会去折磨折磨别人,岂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诱惑实在太大。 能拒绝这种诱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况丁灵琳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孤峰天王当然知道这一点,淡淡道:“你不妨考虑考虑,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两件事。” 丁灵琳在听着。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们的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这么样一个机会,实在是你的运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只因为现在正是本教重开教门,另立教宗的时候,你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丁灵琳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门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门下,也是你的运气。” 丁灵琳道:“我是不是对你有用?” 孤峰天王没有否认。 丁灵琳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孤峰天王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现在……” 孤峰天王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更有用,人与人之间,本就是在互相利用,你能够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所以你才能活下去。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丁灵琳迟疑着,道:“你说你还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也不必再等葛病来救你,他绝不会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灵琳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孤峰天王道:“因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了教。” 丁灵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灵琳实在不信。 她认得葛病虽不久,可是她对这个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叶开的朋友,是个极孤高、极有才能的人。 她绝不相信叶开的朋友,会是个脸上一直戴着伪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过来,垂着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样。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灵琳虽然已不能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门下?” 葛病居然承认。 丁灵琳握紧双拳,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关心我,帮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葛病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像是已变成了个聋子。 丁灵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医道,也尊敬你是个君子,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并不是自甘堕落。” 丁灵琳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你赶快杀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已决定?” 丁灵琳道:“不错。” 孤峰天王道:“你宁愿死?” 丁灵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无论谁只要一入了你们魔教,都会变成个见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缩,缓缓道:“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丁灵琳断然道:“我已不必再考虑。” 孤峰天王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这条命,好像是你刚救回来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所以你已不必再买她的命。”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的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叮”的一声轻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丁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掌力,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进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当然不会死。 他既然能救别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色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色好看多少。 丁灵琳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她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种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仿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暗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干了,她从账房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有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要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都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阵从门缝窗隙里刺进来。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找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入魔教?”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入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来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大法,若是用得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大法,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中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给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愈来愈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是一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情。 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红,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定。 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竟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却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的针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了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仿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合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什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 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什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头猪、一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糊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是不是个十分清醒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第二十四章悲欢离合 花烛已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已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了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暗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彩,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慢地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彩,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已永远不会有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语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来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已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她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没有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道人、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地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已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间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了,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地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兑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很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唯一还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婊子去喝酒的土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一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土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修理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疼欲裂,而且全身都在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免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铺,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土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的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太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地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锞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抬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竟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待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涨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待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人,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时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愈说愈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 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活见了鬼,他就算再把脑袋打出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会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件乌黑的风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丛,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她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 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风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之后,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就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待了一整天,既不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初一。”她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 叶开笑得更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 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心里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官并不是我?” “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地说道,“所以我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是办丧事的人家,都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有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况。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又忍不住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官?”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 “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黯然道:“他死得很惨。” “丁灵琳呢?”叶开虽然不敢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没有死,当时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叶开也不禁吐出口气,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他和丁灵琳分手之后,难道她竟没有回去? 郭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毒手? 当时在喜堂中的人并不少,能下得了这种毒手的人并不多。 崔玉真道:“当时我虽然又吃惊,又害怕,可是看见你不在里面,我总算松了口气。” 叶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四个黄衣人的尸体?” 崔玉真道:“我没有注意别人,也不敢仔细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体里面,好像是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 叶开皱起了眉:“他们若是也死了,凶手会是谁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当时我只想赶快离开那地方,谁知我刚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 她接着又道:“因为那地方实在太静,所以我听得很清楚,来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叶开动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来了?” 崔玉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所以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让他们看见,幸好我还有点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时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来很高。” 叶开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厅里的那根横梁?” 崔玉真点点头,道:“我躲在上面,连气都不敢喘,却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叶开道:“你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我看见了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从外面一蹿进来,立刻就将地上的死人,一个个抛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东西接着,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们搬空了。” 叶开的脸已发青:“你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黄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的衣服黄得很特别,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好像有金光在闪动着一样。” 叶开握紧双拳,道:“果然是他们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他们杀人。” 叶开冷笑道:“人若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什么要替别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们杀了人后,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叶开恨恨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本就是金钱帮的一贯作风。” 崔玉真道:“金钱帮?……金钱帮又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他们不是人。” 崔玉真看着他脸上的愤怒之色,也不敢再问下去,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后来我又看见了丁姑娘。” 叶开失声道:“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叶开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黄衣人把尸体搬空之后,她就去了。” 叶开道:“那时你还没有走?” 崔玉真道:“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已吓得发软,在大梁上待了半天,刚喘过一口气,他们就来了。” 叶开道:“他们?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两个人。” 叶开道:“还有个人是谁?” 崔玉真道:“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半夜里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叶开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认得他?” 叶开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的老朋友就又少了一个。” 叶开变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惨。” 叶开道:“是谁杀了他?是谁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们看见尸身被搬空,也觉得很意外,可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发现梁上还有别人在。” 叶开道:“后来呢?” 崔玉真道:“他们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们听见了这笛声,也赶了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墙而出。” 叶开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看他们的神情很慌张,也不禁觉得有点好奇。” 叶开道:“所以你也跟了过去?” 崔玉真道:“我没有跟过去,只不过躲在墙头往外面看。” 叶开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树上,好像挂着盏灯笼,下面还站着个人。” 叶开道:“是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幸好当时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倒全都听见了。” 叶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玉真道:“丁姑娘过去后,好像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那个人,是不是布……” 叶开动容道:“布达拉?” 崔玉真立刻点头,道:“不错,布达拉,丁姑娘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叶开立刻追问:“那个人怎么说?” 崔玉真道:“他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叶开道:“孤峰天王?” 崔玉真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伤,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诉丁姑娘,那是种很厉害的暗器。”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轻轻拍了一掌,就已无救了。” 叶开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医道。以这种武功和医道,就算有人能击伤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叶开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亲眼看见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个新郎官倒下去的地方。” 她话中显然还有话——除了第一个新郎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 这件事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可是叶开却想到了,他了解丁灵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所以崔玉真说出了她所看见的事,叶开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来以为无论谁听见这种事,都难免有些特别的反应。 但叶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叶开摇摇头,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这么样做的,因为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们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忍看着别人受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和关切,并没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当然知道那是对谁的爱和关切。 她忍不住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垂下头,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叶开没有再让她说下去,已急着问道:“你走的时候,她还留在火窟里?” 崔玉真点点头,勉强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叶开道:“因为火窟里并没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叶开转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阳光灿烂,晴天仿佛已将来临了。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户,喃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总算已确定了两件事。” 崔玉真在听着。 叶开道:“不管那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现在他一定已受了重伤,我已不难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我还要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崔玉真道:“找谁?” 叶开道:“去找那杀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我现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心并不太硬,他的声音已嘶哑。 崔玉真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着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颤抖。 叶开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又问道:“为什么?”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是她,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只这一句话,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叶开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将来……”她勉强忍住了眼泪,做出了笑脸,“我说不定会找个老实的男人,嫁给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儿子,也说不定会开个小酒店,做一个当垆卖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说一个字,一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 叶开笑道:“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场。”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再熬一锅鸡粥,有燕窝的鸡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泪已滴下面颊…… 阳光灿烂。 叶开大步走在阳光下。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和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很快就会干的。 第二十五章惊魂一刀 泪已干了,血也已干了。 泪痕是看不见的,可是鲜血留下来的痕迹,却一定要用血泪才洗得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叶开一向都是在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的心,竟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提在手里。 他不愿再被人这么样愚弄下去,更不愿再受人利用,没有人愿意做木偶的。无论谁的容忍都有限度,叶开也一样。 积雪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光秃的黄土。 长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泞已干,却还是看不见赶路的人。 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二这一天赶路。 只有叶开。 他找了辆车,却找不到赶车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木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车上的煤渣子,刺得他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车的驴子走得居然不慢,后面没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时更带劲。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的。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 叶开居然去买了包花生,躺在车上慢慢地剥着,剥一颗,抛起来,才用嘴接住,慢慢地咀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在杀人前,一定要吃几颗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现在没有酒,他忘了买酒。 大醉之后,第二天能喝几杯“还魂酒”,立刻就会觉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时候,就看见一角青布酒旗,从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人想赚钱的。 叶开笑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好了。” 想喝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有酒喝,这种运气确实不错。 他跳起来,将驴车赶入了道旁,慢慢地走入那些积雪的枣树林。 树林中果然有个小小的酒亭,还有七八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酒亭外,直着眼睛,张着嘴,就好像是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见叶开走了过来时,脸上就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开却笑了。 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叶开忽然想起了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微笑着走过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子脸色发青,想点点头,可是脖子却似已发硬,整个人都好像硬得像干泥巴。 不但是他,其余的六七个人也一样。 叶开微笑道:“挨揍的人没有害怕,揍人的人为什么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头太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实在抱歉得很。” 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手果然全都又青又肿。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能练到叶开这样子,纵然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一样有防身自卫的本能。 叶开笑道:“可是各位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也是蛮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地谢谢你们。”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来,让我请你们喝两杯。” 土豹子脸上的表情却更恐惧。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土豹子终于道:“老大,我们已知道你有种,只不过我们怕的倒不是你。” 叶开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来并不是他。 叶开苦笑道:“你们怕的是什么?” 土豹子道:“我们只怕你把我们头上的东西碰下来,我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叶开这才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全都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枚铜钱。 铜钱在太阳下闪着光,就像是黄金一样。 “金钱帮。” 土豹子吐出口气,道:“你既然也知道金钱帮的规矩,我就放心了。” 叶开眨了眨眼,道:“什么规矩?” 其实他当然知道金钱帮的规矩。 这枚铜钱,就是他们的信符,他们若是把铜钱放在你头上,你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们头上的铜钱碰下来,我们就得死,你也得死,我们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条。” 叶开又笑了,摇着头,笑道:“哪有这么大的规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头上的铜钱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一文钱不知道能不能买杯酒喝。” 土豹子却已吓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两条腿都已发软,忽然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叶开却好像没看见,又道:“一文钱想必不够买酒的,还好这里还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来时,六七个人头顶的铜钱,就全都已到了他手里。 这些人都骇傻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这是他干的,完全不关我们的事。” 叶开微笑道:“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 他拈起颗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土豹子当然不知道。 叶开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现在已可以站起来去喝酒了,随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钱帮的人若敢来找你们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花生帮的帮主,就说花生帮的帮主,已接下了这档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问道:“花……花生帮的帮主是谁?” 叶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要找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这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蜡黄的脸,鹞眼鹰鼻,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是满脸杀气。 叶开却没有看着他的脸——叶开注意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黄衣裳,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黄金一样。 他就在酒亭的石阶上,还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样的衣裳。 叶开又在笑,道:“你们身上这套衣裳倒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给我,我正好拿去给我那条驴子穿上。” 黄衣人瞪着他,瞳孔已收缩,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帮的规矩?” 叶开道:“刚才听说。” 黄衣人道:“四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敢触犯过本帮的规矩,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你说为什么?” 黄衣人道:“只因为无论谁敢犯本帮的规矩,就必死无疑。” 另一个黄衣人冷笑道:“无论你是花生帮的帮主也好,是瓜子帮的帮主也好,都一样必死无疑。” 叶开叹了口气,道:“可是无论什么规矩,迟早总是要被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处女迟早总得嫁男人一样。” 黄衣人对望了一眼,沉着脸,一步步走下石阶,走过来。 四个人的脚步都很沉稳,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大汉,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一双手青筋暴现,显然是内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叶开看着他的手,忽然道:“阁下莫非是练过大鹰爪功的?” 黄衣人冷笑。 叶开道:“看阁下脸上这条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铁面鹰’?” 黄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么人?” 铁面鹰道:“好像听说过。”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铁面鹰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帮的规矩?” 铁面鹰道:“什么规矩?” 叶开道:“花生帮的规矩,就是不许别人杀我的朋友,否则……” 铁面鹰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道:“就是这样!” 他忽然出手,挥拳痛击铁面鹰的脸。 铁面鹰并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不但在淮西一带的名头极响,在江湖中也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为他的确有真功夫。 他的鹰爪功,的确得过“鹰爪王”门下的真传,昔年曾在兵器谱上列名的“淮西大刀”,虽然一刀砍在他脸上,居然没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鹰爪功下,“铁面鹰”这名字,也正是因此而来。 鹰爪快,鹰眼也快。可是等他看到叶开挥拳,拳头已痛击在他鼻梁正中。 他并不觉得痛。要能感觉到痛苦,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黑暗,忽然有无数颗金星,从眼前扩散。 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等到已飞出去一丈多远,撞在酒亭的门框上,他才倒下去。 他也没有听见自己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是别的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看着他碎裂的脸,淡淡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铁面,原来他的脸也一样可以打烂的。” 另外的三个黄衣人咬着牙,连看都没回头去看他们的同伴。 寒光闪动着,三个人已同时亮出了兵刃,一把刀,一口剑,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四件兵刃,忽然间已全都向叶开身上招呼了过去。 两招过后,叶开已发现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并不是铁面鹰,也不是用判官笔的老者,而是个使剑的年轻人。 他的剑法迅急而犀利,变化很多,他用的剑也是精品。 十三招过后,叶开还是没有出手。 他一出手就绝不落空。 现在他已出手,只听一声惊呼,一阵肋骨折断声,接着“格”的一响。 用判官笔的老者已被点住穴道,使刀的大汉手抱肋骨,倒在地上,一柄刀已被折成两段。 只有使剑的年轻人没有倒下,但脸上却已吓得全无血色。 叶开随手将两截断刀甩掉,忽然问这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折断他的刀?” 年轻人摇头。 叶开淡淡道:“因为他出手太阴毒,像他这种人,根本不配用刀。” 年轻人紧握他的剑,忍不住问道:“你也用刀?” 叶开点点头。 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刀,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刀的价值。 “我对刀一向很尊敬。”叶开道,“你若不尊敬你的刀,就根本不配用刀;你若尊敬你的刀,用的时候就应该特别谨慎。” 年轻人看着他,眼睛里已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他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绝对说不出这种道理。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我姓叶,叫叶开。” 年轻人脸色又变了:“叶开!” “不错,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年轻人突然一个大翻身,凌空掠起,往亭外蹿了出去。 可是他的脚刚点地,就忽然听见急风一响,刀光一响。 闪电般的刀光,已从他头顶飞过,飞出五六丈,余势未歇,“夺”的一声钉在一棵树上,刀锋入木,直没至柄。 年轻人一惊,停步,头发已披散下来,束发的金环,已被削断。 他全身却已僵硬。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刀。 飞刀! 刀柄犹在震颤。 叶开走过去,拔出来,手腕一翻,刀已不见。 年轻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你真的是叶开?” “我本来就是叶开。” 年轻人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叶开笑了笑,忽然反问:“你是不是金坛段先生的门下?” 年轻人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微笑道:“铁面鹰刚才岂非也说过,我的眼力一向不错。” 年轻人承认:“实在是好眼力。” 叶开又问:“你是段先生第几个弟子?” “第三个。” “你姓什么?” “姓时,时铭。” “你有没有赶过驴车?” “没有。” “我也知道你没有。” 叶开淡淡地笑道:“可是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带我去见你们的上官帮主,无论她在哪里,都得带我找到她。” 叶开又坐上了那载煤的驴车,躺下去,甚至连眼睛都已闭起。 他知道这年轻人绝不会想逃走,也不会不听话的;无论谁看见了他的飞刀,都绝不会再做出愚蠢的事来。 时铭果然已在赶着驴车上路,这的确是他平生第一次。 有人在后面鞭策,驴子反而走得比刚才慢了。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等花生落进他的嘴,他忽然道:“听说金坛段先生,是个最讲究饮食衣着的人。” 时铭道:“嗯!” 叶开道:“听说他收的弟子,也全都是出身很好的世家子。” 时铭道:“嗯!” 叶开道:“你也是?” 时铭道:“嗯!”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叶开却偏偏要谈下去。 “你不愿我提起这件事,是不是也觉得不好意思?” 时铭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好意思?” 叶开道:“因为你也知道,以你的师门和家世,本不该在金钱帮里做奴才的。” 时铭的脸又涨红,道:“我不是奴才。”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投入金钱帮,本是为了想摆脱你的家世,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每个年轻人大都会这么想的。”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红着脸道:“这是因为你。” 叶开道:“不错,这是我叫你做的,但是往别人头上摆铜钱,难道就不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闭上了嘴。 叶开道:“何况,我叫你做这种事,只因为你本已是金钱帮的奴才,否则我情愿趴在地上做驴子,让你骑在我身上。” 时铭的脸更红,目中却已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叶开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发出那一刀?” 时铭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听说过,你的刀不是杀人的,而是救人的。” 叶开道:“不错,我发出那一刀,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在金钱帮里,也一样做不出大事来的。” 时铭咬着牙,道:“那只因为我的武功……” 叶开打断了他的话,道:“一个人是不是受人尊敬,和他的武功并没有关系,你做的若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绝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我的刀也绝不会飞到你头上去。” 他叹了口气,又道:“否则我纵然不杀你,迟早也一定有别人会杀你的。” 时铭又闭上了嘴。 现在他已明白叶开的意思,叶开也知道他不是个愚蠢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等着它落下。 他知道,花生既然已被抛起,就一定会落下来的。 驴车已驰入了街道——和长安城里完全同样的一条街道。 只不过这条街上的鸿宾客栈,并没有被烧成一片瓦砾。 看着鸿宾客栈的金字招牌在太阳下闪着光,叶开心里又不禁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一个死人又复活了一样。事实上,他的确也看见过“死人”复活。 人生中有些事,的确就像是梦境,是真是假,本就很少有人能分得清。 叶开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微笑。他知道街上的人都在看着他。 现在正是中午,街上的人并不多,也正如长安城里的情况一样,大多数人都留在家里吃饭。 可是在街上走动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看来都很紧张,就像是已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都已有了种说不出的预兆。 叶开也知道这里就要有件大事发生了,他还知道这件大事就是他造成的。 现在他已到了这里,他已不准备像上次那样,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驴车又在鸿宾客栈外停下。叶开一走进去,就看见上官小仙正坐在柜台里,正在翻着本账簿。 她看来的确像是个老板娘的样子,只不过比大多数老板娘都漂亮得多。 听见了叶开的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正在等着你。” 叶开站在柜台前,看着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忽然又觉得一阵刺痛。 无论她是真是假,她对他总算不错。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那几天,也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他实在不希望他们会变成仇敌。无论怎么看,上官小仙都绝不像是他的仇敌。 她笑得温柔而妩媚,就像是个刚看见老板回来的老板娘:“我已替你准备了几样你喜欢吃的菜,现在想必就快开饭了。” 叶开冷冷道:“我不是来吃饭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无论谁都要吃饭的,你也一样不能例外。” 叶开并不想跟她争辩,也没争辩,他忽然问道:“你在算账?” “嗯?” “是不是在算你昨天晚上杀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记在账簿上。” “账簿记的是什么?” “这是本礼簿。”上官小仙道,“上面记着很多奇怪的人,送了很多奇怪的礼。” 叶开道:“送给你的?”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她忽然又笑道:“你要不要我把上面记的念给你听听?” 叶开没有拒绝。 上官小仙道:“崔玉真,送的是一只老母鸡,一斤燕窝;南宫浪,送的是一幅画;叶开,送的是活人一个。” 叶开脸色变了,他当然已知道这是谁的礼簿。 上官小仙吃吃地笑着道:“崔玉真为什么要送鸡呢?难道她以为新郎官是你,想让你煮一锅鸡粥,在洞房里吃宵夜?” 她不让叶开说话,又笑道:“这上面最奇怪的一份礼,恐怕就是你送的了,可是最贵重的一份礼,你一定猜不出是谁送的。” 叶开忍不住问:“是谁?” “是四个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念出了四个名字:“牒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那。” 叶开脸色又变了:“他们送的是什么?” “是一袋珠宝,里面还有一块玉牌。” 上官小仙又道:“就是这块玉牌。” 她已从柜台里将那上面刻着四个天魔的玉牌拿了出来。她显然也早就准备让叶开看的。玉牌晶莹而美丽,上面刻着的天魔,却令叶开触目惊心。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知不知道这玉牌是什么意思?” 叶开不知道。 “这是复仇玉牌。”上官小仙道,“魔教的四大天王复仇时,一定会有这种玉牌出现。” 叶开紧握双拳:“他们是不是为玉箫道人复仇?”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那袋珠宝,就是他们买命的钱。” “什么是买命的钱?” “四大天王在杀人之前,一定要先将那些人的命买过来,因为他们不愿欠来生的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他们送的珠宝实在不少,杀的人也实在不少。” 叶开忍不住问道:“杀人的难道是他们?”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你就算是呆子,也该看出杀人的是谁了。” 叶开道:“但收尸的却是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杀人是坏事,收尸却是做的好事。”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尸?”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想查出一件事来。” 叶开追问:“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我要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收了他们的尸也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有用。” 叶开道:“有用?” 上官小仙道:“我算准他们当时一定也在那喜堂里。” 叶开承认,他们若不在那喜堂里,又怎么能出手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当时喜堂里若有一百个人,死的一定只有九十八个。” 叶开道:“没有死的两个,一定就是多尔甲和布达拉。”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并不是个呆子。” 叶开道:“所以你就将死尸全收回来,看看死的是些什么人,死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查不出,那没有死的两个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就把礼簿也拿来了,看看送礼的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送礼的人并不一定会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的人,并不一定送了礼。”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可以看出一点头绪来,我也不是呆子。” 叶开道:“你看出来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一来,我的心就乱了,怎么还看得下去?” 她站起来,走出柜台,忽然又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叶开只好让她问。 上官小仙道:“人是不是都要吃饭的?” 叶开只好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是不是人?” 叶开也只有承认。 上官小仙拉起他的手,嫣然道:“那我们现在就该吃饭去。” 叶开在吃饭。 他自己一到了上官小仙面前,就好像真的变成了个呆子。可是他肚子实在很空,走了半天路,胃口也开了,不坐下吃饭倒也没什么,一坐下来,拿起了筷子,就很难再放下来。 何况这些菜也的确都对他的口味,尤其是一样又酸又辣的豆腐乳,不但开胃,而且醒酒。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没有替你准备酒,因为我知道你肚子是空的,吃完了饭,我再陪你喝。” 无论谁来看,无论怎么样看,她都是个又温柔、又体贴的女人。一个男人若是遇着了这种女人,应该怎么办呢?叶开已拿定了主意——不理她,就算她能说出一朵花来,也不理她。 上官小仙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怨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否则丁姑娘就绝不会嫁给郭定的,她若不嫁给郭定,也就不会有昨天晚上那些事发生了。” 这正是叶开心里想说的话。自己还没有说,上官小仙反而先替他说了出来。 “可是你也应该替我想想,我也是个女人,并不是妖怪。”她幽幽地接着道,“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时,总会忍不住想要留住他的,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一样。” 叶开在冷笑。但是他心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爱并没有错,也不是罪恶。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错都没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当然就绝不会希望他赶快走的。这一点也没有人能说她错了。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已被她打动,立刻站起来,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上官小仙道:“还没有。” 叶开道:“我的饭却已吃完了。” 上官小仙道:“你不想喝酒?” 叶开道:“不想。”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想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自己会去找。” 上官小仙道:“你就算真的能找出来,又怎么样?难道你一个人就能对付整个魔教?” 她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魔教中有多少门人子弟?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大力量?” 叶开知道。魔教的可怕,很少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要对付魔教只有一种法子。”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法子?” 上官小仙脸上温柔的笑容已消失,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种逼人的光彩。 现在她已不再是个温柔而体贴的老板娘,而是威震江湖的金钱帮的帮主。 她凝视着叶开,缓缓道:“放眼天下,能和魔教对抗的,只有我们金钱帮!”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经过多年来的筹划准备,现在金钱帮无论人力物力,都已达到巅峰。”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华山,每一个门派中,现在都已有我们的人……”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你现在又想收买我?” “不是收买。”上官小仙道,“只不过你若要对付魔教,就只有和金钱帮联手。” 叶开冷笑道:“你是不是又想要我做你们金钱帮的护法?”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将帮主让给你做。”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如此牺牲?”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眼波又变得春水般温柔,轻轻道:“一个女人为了她真正喜欢的男人,本来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何况……” 叶开道:“何况魔教本来就是你们的对头?”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我们的对头,而且是誓不两立的对头,尤其是最近……” 叶开道:“最近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最近我就算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 叶开知道这不是谎话。金钱帮和魔教最近都准备重振声威,称霸江湖,他们之间的冲突,当然会愈来愈尖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实在是他的好机会,他虽然并不想做渔翁,但至少可以趁这个机会,做很多他早已想做,也早已该做的事。 上官小仙又道:“你的情况也一样,现在四大天王中,已有两个人到了长安,为的绝不只是要对付金钱帮,也是为了要对付你。” 叶开道:“所以就算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你的对头,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应该和我们联合起来的。” 叶开已坐下。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心里也许会认为我是想利用你。”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就算是我在利用你,你岂非也可以同样利用我,趁这个机会,将魔教消灭?”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 上官小仙道:“我是不是已经说动了你?” 叶开苦笑道:“好像是的。”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容又变得温柔而妩媚:“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已应该喝杯酒?” 叶开叹道:“现在我只奇怪一件事。”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我做的事,我为什么总是没法子拒绝?” 第二十六章风流寡妇 酒已摆上来。醉人的却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眼泪,她的微笑,每一样都足以令男人沉醉。 叶开是不是又醉了?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而且并不是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无情的男人。他甚至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温柔沉醉?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人中的女人,这种女人本就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她也许没有丁灵琳的明艳,也没有崔玉真的娇弱。可是她远比她们更了解男人,更懂得捉住一个男人的心。叶开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去? “你醉了没有?” “现在虽然还没有醉,迟早总是会醉的。” “你准备醉?” “只要一开始喝,就准备醉。” “所以我若有话说,就得趁你还没有醉的时候说。” “一点也不错。” “这账簿你已看过?” “看过。” “你看出了什么?” “我只看出金钱帮的出手,好像还没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钱帮不想买别人的命,所以也用不着送太重的礼。” 叶开凝视着杯中的酒,缓缓道:“也许你早已看出来,无论送多重的礼,他们都收不到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来,也许就会多送些了。”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无论送了多少,现在都已收回来。” 叶开也笑了:“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轻轻道:“我只看出你实在是个很多情的人。”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绝不会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无情人。” 叶开苦笑道:“这一点你现在才看出来?” 上官小仙嫣然道:“现在看出来还不迟。” 叶开道:“你以前难道也怀疑我?” 上官小仙承认,道:“因为够资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除了我之外,长安城里还有几个人够资格?” 上官小仙道:“最多四五个。” 叶开道:“第一个当然是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韩贞当然也算一个。” 上官小仙道:“当然。”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难道已忘了你那个老朋友?” 叶开道:“杨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会飞的狐狸已经够可怕了,何况会飞的。” 叶开道:“他岂非是你的亲信?”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亲信。” 她抬起头,凝视着叶开:“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可惜……” 叶开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却不信任你,也许我唯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并不怪你,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错了的。” 叶开没有争辩,微笑着改变话题,道:“吕迪、韩贞、杨天,加起来只有三个。” 上官小仙道:“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一个昨天才到长安的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认得。” 叶开道:“你知道他是谁?”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却很严肃,道:“但我却知道他一定有资格做魔教的天王。”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派出去打听他行踪来历的人,都已不见了。” 叶开不懂:“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见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甚至连消息都没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找的人也没有回来。” 叶开道:“你一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一共三次,第一次两个,第二次四个,第三次六个。” 叶开道:“加起来一共是十二个。”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个好手,最后一次那六个,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叶开道:“这些好手全都不见了?”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十二个人出去了之后,就立刻无影无踪,就好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一样。” 叶开道:“他们就算是十二个木头人,要找个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上官小仙叹道:“所以我才认为那个人很可能比吕迪他们更可怕。” 叶开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现的,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身上穿得却很单薄,头上居然还戴着顶大草帽。”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你难道连他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派人去打听。”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知道的事也并不太多。” 上官小仙道:“你知道的难道比我多?” 叶开道:“只多一点。” 上官小仙道:“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道:“我至少已有点线索,可以找得到布达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你已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他的手上功夫很厉害,而且已受了重伤。” 上官小仙眼睛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厉害的是吕迪,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伤?” 叶开道:“要查出这一点并不难。”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去找他?” 叶开道:“你反对?” 上官小仙摇摇头,道:“我只不过……” 叶开笑了笑,替她说了下去:“只不过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样忽然不见了。”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着他甜甜地笑着道:“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又不见了的,我……” 这次叶开没有替她说下去,也没有让她说下去,忽然站起来,道:“所以我最好还是趁没有醉的时候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道:“我要找的人,不止吕迪一个,杨天和韩贞的手上功夫也不错。”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还有那个冬天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这个人在哪里?”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大相国寺后面,还有个十方竹林寺。” 叶开点点头,道:“听说那里的素斋很不错。”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里。” 叶开道:“杨天呢?” 上官小仙道:“你要先去找他?” 叶开笑了笑,道:“莫忘记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该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了。” 叶开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种女人?” 叶开道:“寡妇。” 上官小仙微笑道:“这条街跟长安城里的那条完全一样。” 叶开道:“这条街上也有个王寡妇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这条街上的王寡妇也是个很风流的寡妇。” 叶开故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杨天已经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你现在赶着去也没有用,为什么不先到隔壁的茶馆里去看看?” 叶开道:“茶馆里有什么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个很好看的锥子。” 叶开微笑着走出去,道:“我只希望这锥子莫要把我锥出个大洞来。” 无论多好看的锥子,若是锥到你身上时,你就不会觉得它好看了。 韩贞既不是个很好看的锥子,也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人。无论谁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后,都不会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气色看来倒不错,不但红光满面,而且精神抖擞。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他看见叶开,立刻就站起来,微笑着招呼:“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叶开摇摇头。 韩贞道:“来喝杯酒?” 叶开又摇摇头。 韩贞道:“这里的点心也不错,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我唯一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妇豆腐店卖的并不是生豆腐,是那种一块块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一个个蜂窝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妇却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却是半老的风流。半老的徐娘,卖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当然不错。只可惜这里并不是长安城。王寡妇穿着一身黑缎子的小棉袄,满头黑漆漆的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更显得一张清水鸭蛋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她的人看来一点也不老,简直比嫩豆腐还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却还是她那双眼睛,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弯新月,又像是个钩子,好像一下子就会把你的魂勾走。 现在她这双眼睛正在瞟着叶开,嫣然道:“客官的豆腐上要用什么作料?” 叶开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妇道:“这豆腐不好?” 叶开道:“这豆腐好极了,我也很想吃两块,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妇笑得更媚,道:“这么大一个大男人,连豆腐都不敢吃?” 叶开叹了口气,道:“别人的豆腐我敢吃,你的豆腐我却不敢吃。” 王寡妇忽然不笑了,冷冷道:“你是来找杨天的?” 叶开点点头,道:“他在不在?” 王寡妇用一根水葱般的手指往后面点了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叶开一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欢有野心的男人。你若对她没有野心,她对你也不会有兴趣。 叶开笑了。他微笑着走进去,忽又回过头,笑道:“其实我的胆子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小的。” 王寡妇又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道:“今天你的胆子为什么特别小?” 叶开恨恨道:“因为我不想被狐狸咬一口。” 杨天看来并不像是条会咬人的狐狸。无论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变得和善些的。 杨天正在洗澡。他泡在一大盆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看来倒有点像是条懒洋洋的水獭。他的皮肤也像是水獭般光滑,全身上下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天看着他,微笑道:“好朋友见面,你为什么要叹气?” 叶开道:“因为你没有受伤。” 杨天道:“我受伤了,你才高兴?”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吃豆腐。” 杨天大笑,道:“现在我正在洗澡,岂非正是你的好机会?” 叶开道:“是什么好机会?” 杨天道:“现在随便你在外面干什么,我总不能赤条条地跑出去。” 叶开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戏。” 杨天道:“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 叶开叹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杨天道:“那么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叶开道:“本来不是的,现在又是了。” 杨天盯着他,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刀锋般的光,冷冷道:“你也来下水?” 叶开道:“你想不到?” 杨天道:“你为什么要下水?”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该问我的,你自己岂非也泡在水里?” 杨天道:“那只因为我已出不去。” 叶开道:“若有人来拉你一把呢?” 杨天道:“谁肯拉我?” 叶开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杨天却没有接过去,淡淡道:“出去太冷,还是水里暖和。” 叶开道:“无论多暖和的水,总有冷的时候。” 杨天道:“那么你就该趁早跳出去。” 叶开又笑了,道:“你是在劝我,还是在赶我走?” 杨天道:“你看呢?” 叶开道:“你是不是嫌水里的人已太多,太挤?” 杨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随便你,只不过我们总算还是朋友,有句话我不能不说。” 叶开道:“你说。” 杨天道:“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为什么?” 杨天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叶开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他?” 杨天还是不开口。水很热,热气腾腾,就好像是雾一样。 叶开忽然又笑了笑,道:“你的确还是泡在水里的好,从这么热的水里出来,一定会着凉。” 叶开已走了。 杨天却还是闭着眼睛,泡在水里,等到水的热气消散时,才看出他的脸色惨白,就好像真的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可是,水已快凉了,他已不能不站起来。水从他的肩头流下,水里竟带着血丝。 血是从哪里来的? 王寡妇已悄悄地走进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怜惜。 杨天站起来时,惨白的脸竟已因痛苦而扭曲,嗄声道:“外面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王寡妇摇摇头,忽然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为什么怕人看见?” 杨天咬咬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肩头上撕下一层皮。一层和他皮肤同样颜色的薄皮,他撕下来,鲜血就流满了他的胸膛…… 一辆大车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车轮上,等着。她看见叶开走过来时,被阳光晒得发红的笑脸更美如春花。你只要看见她,就会觉得春天已不远了。 叶开心里在叹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别人描述林仙儿的话。 ——一个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 这句话若用来形容上官小仙,是不是也同样恰当? 上官小仙正等着问:“你已找到了他们?” “嗯。”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受伤?” “没有。” 叶开叹了口气:“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们都不会是孤峰。” 叶开点点头。他的确没有看出杨天的伤口,贴在杨天肩上的那层皮在水中看来,就跟肉色完全一样。他也想不到一个受了伤的人,还会泡在水里。 上官小仙道:“只不过,就算他们没有受伤,也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魔教中的人。” 叶开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已不准备再追查下去?” 叶开道:“他们是你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你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已准备走?” 叶开笑了笑,道:“你岂非也早就替我准备好一辆马车?”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却有些幽怨:“那只因为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叶开跳上马车,忽然又道:“杨天刚才劝了我一句话。” 上官小仙道:“什么话?” 叶开道:“他劝我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叶开道:“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别人劝你的话,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听?” 叶开闭上车门,却又从窗子里伸出了头,微笑道:“因为我这人一向有种病。”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马车扬起了一片沙尘。车尘已远,上官小仙脸上却还带着甜蜜的微笑,因为叶开的头还伸在窗子外面,看着她。她微笑着,扬起手里的丝巾。就在她的手臂抬起时,她的笑容忽然消失,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也突然变得惨白。只可惜这时叶开已转过山坳,看不见了。 第二十七章寒夜黑星 禅院里清静而幽雅,因为院子里有竹。 竹林。 有竹林的院子,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幽雅的。 尤其是在黄昏时,风吹着竹叶,声音传来就仿佛是海浪。 叶开正徘徊在竹林前。 “我若早知道长安城里还有个这么幽静的地方,我也会住在这里的。” 他叹息着道:“知道这地方的人好像是不太多。” 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这句话他是对苦竹说的。 苦竹就是十方竹林寺的知客僧。 他人如其名,清瘦如竹,虽无肉,却不俗。他正在微笑着争辩:“小寺的施主虽不多,也不太少。” 叶开笑了。 从外面到这里,他还没有看见一个进香随喜的人,院子里的禅房也寂无人声。 苦竹道:“这七间禅房都是客房,本来并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昨天晚上之前,还有几位施主住在这里,都是很风雅的人。” 叶开道:“现在呢?” 苦竹叹了口气,道:“现在人都已到了大相国寺。” 叶开道:“他们都是昨天晚上走的?” 苦竹点点头,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一来,别的人就全都走了。” 叶开道:“是他赶走的?” 苦竹苦笑道:“他并没有赶人走,可是他一来,别人就没法子再住下去。” 叶开道:“为什么?” 苦竹又叹了口气,清瘦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叶开的话,却沉吟着道:“我带你到他房里去看看,你就会明白的。” 禅房里四壁萧然,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床。 这么大一间禅房里,只有两根钉子,一根钉在左面的墙上,一根钉在对面。 叶开又不禁在笑。 现在他的确已明白,别人为什么没法子在这里住下去了。 “就连我也一样住不下去。” 他微笑着道:“我不是苍蝇,也不是蜻蜓,总不能睡在一根钉子上。” 苦竹道:“这里有两根钉子。” 叶开道:“两根钉子和一根钉子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苦竹道:“有分别。” 叶开道:“我却看不出分别在哪里。” 苦竹道:“但你却应该想得到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两根钉子,就可以挂条绳子。” 叶开还是不懂:“绳子有什么用?” 苦竹道:“绳子上可以挂衣服,也可以睡人。” 叶开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晚上就睡在绳子上?” 苦竹道:“而且是条很细的绳子。” 叶开怔住。 一个人若是喜欢睡在绳子上,那不但脾气古怪,武功也一定很古怪。 苦竹道:“这屋子里本来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这里本来不但有桌有床,还有很多壁虎。” 叶开道:“桌椅是他要搬出去的?” 苦竹道:“不错。” 叶开道:“壁虎呢?” 苦竹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道:“壁虎全都被他吃了。” 叶开又怔住。 这个人不但喜欢在冬天戴草帽,喜欢睡在绳子上,还喜欢吃壁虎。 这么古怪的人,连叶开都从未看见过。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和苦竹同样的表情,苦笑道:“看来他的食量好像并不大,吃几条壁虎,居然就能吃饱了。” 苦竹道:“除了壁虎外,他当然还吃别的。” 叶开道:“吃什么?” 苦竹道:“住在这里的施主们,一到晚上,通常都很少出去走动。” 叶开道:“哦?” 苦竹道:“因为外面有蛇,毒蛇。” 叶开愕然道:“蛇也被他吃光了?” 苦竹道:“除了蛇之外,还有蜈蚣。” 叶开苦笑道:“原来他的食量并不小。” 苦竹道:“所以我已经开始在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苦竹叹了口气,道:“这里的壁虎和毒蛇若是全都被他吃光了,那时他吃什么?” 叶开忍不住笑道:“你难道怕他吃你?” 苦竹叹息着,还没有开口,突听一个人冷冷道:“人有时我也吃,却很少吃和尚。” 风在吹,日已沉,黄昏时的禅院,岂非总是会显得分外寂寞寒冷。 这禅院里非但寒冷,而且还仿佛有种说不出的肃杀诡异之意。 因为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戴草帽的人。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他居然还穿着件很单薄的白葛麻衣,头上的草帽形状更奇怪,看来就像是个捕鱼的竹篓子。 他戴得很低,几乎已将脸全都掩住,只露出一张薄薄的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闭得很紧,就像是刀锋削成的。 叶开忽然笑了。 愈是别人笑不出的时候,他反而愈是偏偏要笑。 他微笑着道:“你是很少吃和尚,还是从来不吃?” 戴草帽的白衣人冷冷道:“我通常只吃一种人。” 叶开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人。” “可是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的确不多。”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些比较容易找到的东西?” 白衣人道:“你吃什么?” 叶开道:“我吃猪肉,也吃牛肉,尤其是红烧肉,小葱炒牛肉丝也不错。” 白衣人忽道:“张三是个恶毒狡猾的小人,李四是个诚实刻苦的君子,这两人若是一定要你杀一个,你杀谁?” 叶开道:“张三。” 白衣人道:“现在你杀的却是李四。” 叶开道:“我已杀了李四?” 白衣人点点头。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应该知道,他就在你肚子里。” 叶开不懂。 这白衣人说的话,实在有点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白衣人冷笑道:“毒的是蛇,不是牛,你杀的却是牛,杀了它后,还将它的尸骸葬在肚子里。” 叶开只觉得胃里发酵,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他肚子里的确还有牛肉,今天中午他吃的牛肉一定还没有完全消化。 可是下次假如再有人请他吃牛肉时,他一定很难咽得下去了。 白衣人的眼睛在草帽里盯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的话听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白衣人道:“这道理你从来没有听过?” 叶开笑道:“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把牛的尸骸葬在肚子里,这种话真亏他想得出来。 白衣人道:“看来你虽然不是诚实刻苦的君子,却也不是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道:“你看得出?” 白衣人道:“就因为我看得出,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叶开道:“你呢?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并不是真的姓白的。” 白衣人承认。 叶开道:“你是从青城来的?” 白衣人也没有否认。 叶开盯着他,慢慢道:“据说青城山里,有位高人,名字叫墨五星。” 白衣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知道的事好像还不少。” 叶开微笑道:“虽然不太多,倒也不太少。” 白衣人道:“只可惜应该知道的事,你反而不知道。”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多尔甲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布达拉是谁?”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知道的事确实也不算多。” 白衣人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叶开道:“我能见得到他们?” 白衣人道:“只要你愿意在这里等,就一定能见得到。”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当然愿意在这里等:“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白衣人道:“你用不着等三天三夜,你来得正巧。” 叶开精神一振,道:“难道他们今天也会到这里来?” 白衣人冷冷道:“你既然愿意等,就不必多问;你若不愿等,也没有人留你。” 叶开立刻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更大了。 他本来就不是多嘴的人。 白衣人忽然道:“和尚本不该多嘴的。” 苦竹垂下了头。 白衣人道:“你这和尚说的话却太多。” 苦竹也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白衣人道:“和尚不但要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嘴,也该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眼睛。” 苦竹立刻闭上眼睛,摸索着走出去。 叶开忍不住笑道:“看来他的确是个很懂事的和尚。” 白衣人道:“真正不懂事的和尚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种?” 白衣人道:“该死的和尚。” 叶开又笑了,道:“从你眼里看来,天下的人好像一共只有两种。” 白衣人道:“本来就只有两种,一种不该死,一种该死。” 叶开道:“今天晚上要来的是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一种。” 夜。 白衣人用一个很小的木瓶子,在地上撒了一层银色的粉末,就像是灰尘一样。 可是等到星光升起的时候,这些灰尘也开始在闪动着银光。 叶开笑道:“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准备将这院子吃下去,所以先在上面撒点胡椒?” 白衣人冷冷道:“你的话说得太多。”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也笑得太多。” 叶开笑道:“那只因我已看出了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看得出你并不是个很冷酷的人,有时你心里也想笑一笑,只不过总是勉强忍住而已。” 白衣人道:“我为什么要勉强忍住?” 叶开道:“因为你想叫别人怕你。” 白衣人转过身,推开了窗户,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若肯让我看看你的脸,我一定还可以看出很多事来的。” 白衣人霍然回头,掀起了草帽。 他的脸本来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却比别人多了九颗星。 九颗漆黑的星。 在冬天的晚上看来,天上的疏星总是分外遥远,分外明亮。 这白衣人脸上的星却更冷,更亮。 九颗星在他脸上排列成一种奇异而诡秘的图案,每颗星都钉子般地钉在肉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白衣人居然点点头,道:“每个人都有罪。” 叶开道:“你也不例外?” 白衣人道:“我也是人。” 叶开道:“你的罪是什么?” 白衣人道:“我只恨不能杀尽这世上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叹道:“这并不能算是你的罪,你受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白衣人道:“若是遇见罪更重的人,这九颗星就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杀人的利器?”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连想都没有想到。” 白衣人又用草帽掩住了脸,冷冷道:“能看到我这张脸的人本就不多,能活着的更少。” 叶开道:“你脸上本来是不是只有五颗星?” 白衣人又点点头。 叶开道:“五颗星为什么变成了九颗星?” 白衣人道:“因为世上的罪人愈来愈多,我的罪也愈来愈重。” 叶开道:“所以墨五星变成了墨九星。” 白衣人道:“现在已没有墨五星,只有墨九星。” 叶开道:“这就难怪她会弄错了。” 墨九星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笑了笑,道:“你猜不出?” 墨九星道:“是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你也知道她?” 墨九星冷笑。 叶开道:“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九星道:“这次我是来杀人的,杀三个人。” 叶开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墨九星道:“她本来是的。” 叶开道:“现在呢?” 墨九星道:“现在我才发现,这世上比她更该死的人还有很多。” 叶开道:“最该死的是哪几个?” 墨九星道:“多尔甲和布达拉。”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要杀这两个人,只怕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我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慢慢地接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我就绝不回青城。” 叶开道:“可是你就是杀了他们两个,也还有两个活着。” 墨九星道:“没有了。” 叶开道:“怎么会没有了?” 墨九星道:“班察巴那已死在郭定手里。” 叶开道:“牒儿布呢?” 墨九星忽然从身上拿出块玉牌,抛给了叶开。晶莹无瑕的玉牌上,刻着个手执智慧之磬的魔神。 “这就是牒儿布的护身符,他活着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的。” “现在怎么会到了你身上?” 墨九星冷冷道:“因为他已是个死人。” 叶开动容道:“是你杀了他?” 墨九星点点头。 叶开道:“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墨九星道:“长安城外。” 叶开道:“他也下了魔山?” 墨九星道:“他们的魔山本就在虚无缥缈间,他们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魔山。” 叶开道:“所以现在他们的魔山就在长安城?” 墨九星道:“他们的人若不死,九九八十一天之内,这长安城就要变成座魔城。” 叶开失声道:“魔城?” 墨九星道:“魔教中也有两种人。”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他们魔教的弟子,还有一种是死人。” 叶开吐出口气,道:“幸好他们的秘密已被你发现了。” 墨九星傲然道:“对我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秘密。” 叶开叹道:“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 墨九星承认。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事的,你本是个不出山的隐士。” 墨九星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墨家的精神并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为了急人之难,墨家子弟一向不惜摩顶放踵,刀斧加身。”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露出尊敬之色。这个人看来虽冷酷古怪,其实却有一颗善良伟大的心。这世上真正能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并不多,叶开一向最尊敬这种人。 禅房里没有燃灯。墨九星的草帽里,一直在闪闪地发着光,却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杀人的星。 他盯着叶开,忽然道:“我也早就知道你。”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微笑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墨九星道:“你总是很开心?” 叶开道:“因为我很少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墨九星道:“据说你的飞刀,现在可算是当世第一。” 叶开苦笑道:“我也听人这么样说过,所以我的麻烦也总是天下第一。” 若论麻烦之多,倒的确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 墨九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叶开道:“知道什么?” 墨九星道:“你的飞刀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 叶开叹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的麻烦就又多了一件。” 墨九星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星究竟是不是能杀人?” 叶开道:“我不想。” 墨九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墨九星冷笑道:“你的朋友只怕太多了。” 叶开道:“朋友多些,总比没有朋友好。” 墨九星道:“也许就因为你的朋友比别人多,所以麻烦也比别人多。” 叶开道:“麻烦多些,也比没有麻烦好。”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因为真正没有麻烦的,也只有一种人。” 墨九星道:“死人?” 叶开微笑着点了点头,突然“轰”的一声,院子里的短墙被撞破了个大洞,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 第二十八章身外化身 寒星在天。 冷清清的星光,照在这人脸上。 他的脸也在发着光。 青光! 没有人的脸上会发出这种青光来的,除非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 这人的脸上就戴着青铜面具,在星光下看来,显得更狰狞而怪异。 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件美丽的绣花长袍,腰带上斜插着三柄弯刀。 惨碧色的刀鞘上,缀满了明珠美玉。 “来了,果然来了。”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道:“来的是多尔甲,还是布达拉?” “你看不出?” 叶开已看出来,这人长袍上绣着的,是象征权法的魔杖。 “多尔甲。” “也许他还不是多尔甲。” “还不是?” “多尔甲的身外化身还有三个。” ——什么叫身外化身? 叶开还没有问,已看见了一个。 一阵风吹过,一个人随着风从墙外飘了进来,绣花的长袍,狰狞的面具,腰带上也斜插着三柄缀满珠玉的弯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竹林后和屋檐下也出现了两个人。 完全同样的两个人。 叶开怔住。 他实在分不出谁才是真的多尔甲天王。 “你就算能杀了他们三个,那真的一个还是一样可能会走。” 墨九星冷笑。 “他既然来了,就休想再走。”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来了,你看得出?” “我看不出。”墨九星冷冷道,“我只知道他非来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 叶开没有再问下去,也不能再问下去,他已看见一个人踏着星光走过来。 银粉也在发着光。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出个浅浅的脚印。 ——只凭这脚印,难道就能分得出他是不是真的多尔甲? 叶开又不禁叹息,至少他是分不出的。 这个人背负着双手在禅院中漫步,一个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完全相同,连走路的姿态都完全一样。 墨九星凭什么能分辨出他们的表情? 多尔甲终于道:“青城墨九星?” 墨九星点点头。 多尔甲道:“是你要我来的?” 墨九星又点点头。 多尔甲道:“现在我已来了。” 墨九星忽然道:“滚出去。” 多尔甲冷笑道:“我既然已来了,要我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多尔甲的手已握住了刀柄。 墨九星道:“你本不配我出手,可是现在……” 多尔甲道:“现在你不出手,就死。” 刀光一闪,他的刀已出鞘,惨碧色的弯刀,眨眼间已劈出三刀。 墨九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已看出这三刀都是虚招。 多尔甲手腕一翻,第四刀直劈下去,已不是虚招。 刀光削破墨九星头上的草帽,擦着墨九星的鼻尖削下,只差半寸墨九星的脸就要被这一刀削成两半。 只可惜他还是差了半寸。 墨九星居然还没有出手,却皱了皱眉。 突然间,一点寒星飞出,打在多尔甲肩头上。 多尔甲并不是没有闪避,只可惜这一点寒星来得太快,太意外。 他看见寒星飞出时,想闪避已来不及了,突然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肚子上。 血光飞溅,他的人已倒下。 墨九星还是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可是眉心之间的一点寒星,已不见了。 这种暗器竟用不着动手,就可以发出来,他只要皱一皱眉,就可以致人于死地。 叶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杀人的利器,果然不假。” 墨九星道:“这个多尔甲却是假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点点头,冷笑道:“这人的死,也是假的。” 叶开笑道:“这就连我也看得出来。”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这种刀锋可以缩回去的魔刀,我已看过不止一次,却连一次都没有插过我。” 墨九星淡淡道:“要骗过你,的确也不容易。” 倒在血泊中的“多尔甲”果然又“复活”了,突然抽出了另一柄刀,翻身站起。 可是他这一刀并没有劈出来,又是一点寒星飞出,钉入了他的咽喉。 他又倒下。 叶开叹道:“看来这次已不是假的。” 墨九星冷冷道:“他本不必来送死。” 叶开道:“他也不配你出手。” 墨九星道:“我并没有出手。” 他的确连指尖都没有动过,无论谁也看不出这种暗器会在什么时候发出,当然更没法闪避。 叶开又叹道:“看来上官小仙果然没有说错。” 墨九星道:“她说什么?” 叶开道:“她说你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三个人其中之一,甚至就是最可怕的一个。” 墨九星冷冷道:“她的确没有说错。” 院子里有人在冷笑,却不知是谁在冷笑。 三个同样的人,全都背负着双手,站在星光下。 墨九星刀锋般的目光在他们脚下一转,忽然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冷冷道:“你不必再要别人来送死了。” 这人道:“我?” 墨九星道:“就是你。” 他的眼睛在草帽里发着光,这人的眼睛也在青铜面具里发着光。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像是刀剑相击。 风也冷如刀锋。 这人突然大笑,笑声比刀锋更冷,更尖锐:“好!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墨九星道:“你们的人可以作假,脚下的脚印却是假不了的。” 你有多深的功夫,就会留下多深的脚印,功夫愈深,脚印愈浅。 这的确是假不了的。 叶开这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要在院子里遍撒银粉的用意。 多尔甲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对本门的功夫,居然也很熟悉。” 墨九星道:“天魔十三大法,在我眼里看来,根本不值一文。” 多尔甲冷笑道:“好,很好。” 他挥了挥手,另外的两个人就退了下去。 叶开忽然发现他的手在星光下看来,也像是刀锋般冷厉。 他的手显然也是种杀人的利器。 能杀人的,就是武器。 要命的武器。 他们身上都有绝对致命的武器,这种武器竟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夺走他们的武器,他们的武器已经与生命结合。 你最多也不过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他们最可怕之处。 生命的力量,岂非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叶开叹了口气。 他虽然知道这一战必将改变江湖中很多人的命运,对这一战的结局,他也同样关心。 可是他几乎已不忍再看下去。 因为他也知道,要制成一件这种武器,也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血,多少泪。 他实在不忍看着它被毁灭。 这一战的结局,却只有毁灭。 毁灭之前,总是分外安静平和。 院子里更静,杀气岂非也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能感觉这种杀气的人,他本身的感觉也一定比别人敏锐。 叶开忽然觉得很冷。 一缕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锋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这就是杀气。 草帽已破裂,却还没有摘下来,叶开还是看不清墨九星的脸。 但是他可以看见多尔甲的眼睛。 多尔甲的瞳孔在收缩,忽然道:“现在我已只剩一个人。” 另外的两个人,的确已退出禅院。 多尔甲道:“你们有两个人。” 叶开抢着道:“出手的却只有一个。” 多尔甲道:“你虽不出手,也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道:“因为你的刀。” 叶开道:“我的刀并不是用来暗算别人的。” 多尔甲道:“可是只要有刀在,就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你要我走?” 多尔甲道:“你也不能走。”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冷冷道:“我们三个人既然都已来了,至少就得有两个人死在这里。” 叶开笑道:“你杀了他,还要杀我?” 多尔甲道:“所以你不能走。” 叶开笑道:“难道你要我先交出我的刀,然后坐在这里等死?” 多尔甲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