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极品阴阳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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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低身捡起踏雪的尸体,轻轻搂在怀里,瞧见它胸前的血洞,一行清泪自莹绿色的眼中流出,落在踏雪温柔睁着的眼中,沿它的眼角缓缓滑下。
竹林之中有飞鸟拍翅而起的声音。寒梅颤着唇喊着踏雪的名字,一句一句,却得不到回应。昀骞过来将我扶起,我被它一掌打出内伤,轻轻一咳,吐出一口血。他紧张地扶着我的肩:“梓笙!”我抬袖擦去唇边的血:“我没事。”
火势慢慢变弱,寒梅周遭有厉风旋刮,掀起它的白色衣袍,强大的妖气排山倒海从它体内窜出。我抓着昀骞的衣袖:“你、你赶紧走……它不会放过你……赶紧走!”说着推他一把,用力过大险些站不稳。他转过身来扶着我,沉声道:“我不会把你留在这儿!”
我的头很晕,喘着气道:“你、你快走,我死不了的!你别让它吃你的修为……你快走!”他依旧犯傻,低吼道:“要走就一起走,要死就一起死!”
我轻轻一愣看向他,他固执地看着我,那双看了六千年的墨色眸子,明明应该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此刻盈满的却都是对我的深情。无倾、昀骞,究竟哪个是哪个,我分不清。
大风夹着落叶涌过来,寒梅在风里注了妖毒,呼啸而至。我用力将昀骞推开。落叶如利刃划破我咽喉的那一刻,我看见昀骞的眸中充斥着痛苦与难过。我居然很想笑,梓笙啊梓笙,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你都一点都也没有变,应该恨,却做不到,最后一刻才来心软。
“我梓笙在此起誓,若我看上了靖南王府赵昀骞,就叫我死于非命,永不超生。”
死于非命,永不超生。
这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人临终前,一般会有鬼差在一边候着,等到那人时辰一到,就可将他的魂魄带走。我这一世正经地走了轮回道,应该也是这样,可摔在落叶中许久,都没有鬼差出现。
耳边传来纸张被撕碎的声音,一道白光闪过,一股暖流灌入我身体。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唤了我一句梓昔。温柔似早晨呼唤我起床。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子,发现自己还在那片树林里面。我惊恐地摸一摸自己的喉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除了白衣上染了血之外,分明没有任何问题。体内灌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似有几千年修为。莫非这么一个假死,让我逼出了鬼差之首的修为?
面前状况并不允许我想太多。昀骞的黑色衣袍在风中扬起,飒飒作响,他身边站着一只巨大的黑色麒麟,铜铃般的大眼是血红色,怒视着寒梅。铁蹄猛然一起,朝寒梅奔去。寒梅薄薄的唇一勾,一个侧身便躲开,极速地朝昀骞过去。昀骞站在原地没有动,双目化成了血的颜色,硬生生接下寒梅这一击,周遭瞬间掀起一股飓风。那是无倾的护身法罩,融了他的万年修为。
寒梅聚力一击破不开昀骞的防御。他只怔怔站在那里,抿着唇一动不动,乌黑的发飞散开来,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右前方。我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白衣女子静静躺在落叶之中,血污的一张脸,我在铜镜中看了二十年。
原来我不是假死,而是真的死了,所以才会恢复一切修为。
黑色麒麟怒目圆睁,回头又朝寒梅奔过去。寒梅阴邪地笑一声,右手捏一个法诀,我瞧见我的尸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蓦然睁开了眼睛,喊了一句“昀骞”。那温柔细致的语气从我口中出来,声音也一模一样,连我也吓了一跳。昀骞猛然回过神来,双目褪去颜色,急急看过去。黑色麒麟与冥君法罩在那一刻撤去,寒梅冷哼一声,掌风已到了他面前。我连忙上前去挡,却快不过寒梅,看着它的掌就这样落在昀骞胸前,将他震伤。
昀骞闷哼一声退后两步,似要跌倒,显然伤得不轻。我迅速格在寒梅和他之间,一挥衣袖掀起一阵狂风。寒梅往后跳离原地,远远地盯着我。我欲将昀骞扶住,他的身子却穿过我的手,踉跄一步单膝跪在地上。
眼睛看着的依旧是地上的梓笙。
寒梅饶有意味地看着我:“你化鬼的速度倒是挺快。”
好歹我是鬼差之首。我捏紧掌心,虽说我现下恢复六千年修为,但也不可能是寒梅的对手。昀骞在身后闷哼一声,似撑不住身子的重量,终于倒地。寒梅的掌上带了毒,他的胸前黑色一片,妖气泛起。我连忙低身去握他的手,他却视我于无物,奋力地伸着手,似乎要去够我的尸首。
“真是有情有义啊。”寒梅邪气的声音响起,“也好,让你们也尝尝生死相隔的滋味。”
我厉声道:“寒梅,不要一错再错!”
他轻轻一笑,绿色的双眸中盈满水汽:“我现在停手,你是不是能把踏雪还给我?”
我道:“杀它的人明明是你!”
“是你们害死了它!如果我吃了方才那只小妖,踏雪就不会死!我要你们血债血偿!”它说完又朝昀骞袭来。我退后一步护在他身前,准备好接它的招数,天边却有一道红光远远而来。云头上站着夙柳仙君和墨迟,瞬间已到我面前。夙柳仙君手中拿着一个金制兽笼,厉声道:“妖孽,本仙君要你为过去所做的种种,付出代价!”
他的话音刚落,一只火红色的华丽凤凰已展翅在我们头上,一扇翅膀卷起地上的枯叶。寒梅瞪着眼睛死命地看着他,片刻后转身飞走。火红的凤凰呼啸而去,掀起一阵狂风,吹起墨迟的长发,我的衣裙纹丝不动。
周遭终于慢慢恢复平静,大火将一片草木烧得干干净净,剩下焦黑的痕迹。我和踏雪死了,赵昀骞重伤。
我突然好想笑。
昀骞忽然痛苦地低喊一声,我回过神来,妖毒已迅速在他体内蔓延。他的脸色也隐隐发黑。墨迟到我身边,当机立断道:“封了他的穴位,别让妖毒流遍他全身!”
恢复修为后果然不同,我一挥衣袖卷起地上的落叶,抬起昀骞,将他送回偌昔阁。昀骞这次伤在胸前,异常严重,需要脱衣服看伤势。我站在房间外,手掌微微发抖。
我在害怕。我害怕他就这样死去,然后恢复冥君身份。方才我死的那一瞬,神志很清醒。我一直对墨迟说,我不是梓昔,我只是梓笙,因为我不想背负起梓昔的债。那昀骞何尝不是?错的是无倾,负我的是无倾,这一世他是真真切切地对我好,为什么我要这样伤他,只为了报复他的前世?
一盏茶后,墨迟从房中出来,表情十分难看。我连忙迎上前去:“如何,能救么?”
他肃然摇头:“毒侵入了经脉,那一掌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我轻轻一愣。昀骞现下是凡身,毒入经脉,五脏六腑俱碎,几乎是必死。我道:“夙柳仙君有仙术不是么!让夙柳仙君帮他恢复过来,不就可以了么!”
墨迟抬眼瞧我,又沉下眼睑:“妖毒不是凡物,不能用仙术解。”
我努力回想自己当初中妖毒是怎么解的,忽然想起昀骞当初向苏瑾嫣讨了一颗紫凝丹。我立刻道:“瑾嫣不是有紫凝丹吗?我去找她!”正要转身,他却将我拉住。
桌上烛火跳动,墨迟微抬眼眸看着我,声音微凉:“赵昀骞中的妖毒很深,紫凝丹救不了他。除非,你将苏瑾嫣的妖丹拿来。但,你忍心吗?”
我愣在原地。
赵昀骞出事,苏瑾嫣一定会肯帮忙。但妖丹对于一只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代价几乎等同于一命换一命。我忍心吗?我不忍心。
墨迟轻轻叹气,拍拍我的肩道:“算了吧,赵昀骞这一生,命该如此。”
房中的人躺在床上,脸色有几分发黑。我小心地偏头去看他,忽然觉得好想哭。就这样了么?就这样结束了这一辈子呢?怎么可以,梓笙和昀骞的未来,还没有开始过,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
“妖毒有没有渗入无倾的真身?”
身后突然响起第三个声音,我连忙回头去看,苏瑾嫣穿着粉色长裙,面容姣好却苍白无血色。她上前一步盯着墨迟,又问了一次:“妖毒,有没有渗入无倾的真身?”
墨迟静静瞅着她,片刻后,艰难地点点头。烛火摇曳,苏瑾嫣的面容如死人般苍白。
墨迟的叹息声在静谧中显得特别清晰:“无倾没有肉身可投胎。他此番下凡,用的是真身,所以这段日子,他的修为才能和冥君修为相融合。寒梅现下已经不再是妖,而是魔,它的毒很厉害。我方才瞧过,他的真身确实被伤到了,只是有多重,谁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即便他这一世作为赵昀骞就此死去,日后恢复冥君,也会有伤?”苏瑾嫣抬头打断,前踏一步盯着墨迟的眼,“我的妖丹,是不是一定能救回他?”
墨迟微微垂眸,点点头,不再说话。
晚风从门口灌入,吹起苏瑾嫣的长发。她闭了闭眼,似下了决心,语气里有不容拒绝的坚定:“我将妖丹给他。”
我道:“不可以!”
她微微侧了脸看我:“妖丹是我的,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他需要,她就给,简单快捷,想都不需多想。我道:“无倾知道了,会内疚一辈子,你忍心吗?”
她笑一笑:“你和墨迟不说,他就不会晓得。”
我张嘴欲继续劝,她却先开口:“不枉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踪术,他有什么事,我还是可以及时赶到,呵呵。梓笙,你还记得,我那夜与你说的话么?”
我轻轻点头。她笑得凄清:“那夜我说我恨你,其实是骗你的。你待我如此好,我怎狠得下心去恨你。感情的事,从来没有先来后到。我早就知道,即便没有你,他也不会喜欢上我。”
她清浅的眸子浮起水光:“人间有一个词,叫‘惊鸿一瞥’。千年前,就是那一眼,让我陷了进去。有些感情,别人不会懂。那时我寻他千年,他却始终没有音讯,我才明白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是多么可怕。我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一直没能做些什么。这一次,让我这个红颜知己也派上些用场。只是打回原形罢了,又不是死,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
我喉咙更住:“你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即便要你的命,你也会给,不是吗?”
“我才不会这么傻。”苏瑾嫣轻轻一笑,“我若是将命给了他,这世上最爱他的人便就此死去。没有人照顾他,我不放心。”
我明明应该是个鬼,明明应该没有心,听了她的话,却不由心疼得想要落泪。这头该死的痴情狐狸就不能对自己好一些?就不能将无倾看得轻一些?一眼恋上千年,一辈子只为一人,值得吗?
我问不出口。
墨迟侧过脸,没有说话。苏瑾嫣的目光看着赵昀骞的房门,良久,向前迈了一步。我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袖角。她停在原地,眸中有浅浅的水意:“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无需伤心。”回眸执着我的手,“答应我,不要告诉他。”
我艰难地点头,看着她步入赵昀骞的房中。滑腻的布料自手中被抽出,掌心中只剩下一片凉。
苏瑾嫣在房间里待了很久很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粉红色的身影一向柔弱,此刻却像凛冽寒风之中的一株梅,傲然挺立。她站在他的身边,垂首看着他,眼中落了一颗晶莹的眼泪,恰恰落在他的脸上,慢慢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
屋内耀起银光时,我不忍心再去看,死死地咬着下唇。我总以为我爱无倾爱得近乎变态,其实和苏瑾嫣相比,我的爱简直自私自利到极点。她多年来一直以红颜知己的身份在他身边,没有任何回报,却依旧固执地守候着。而我又如何?
银光散去,房中有东西被打翻的声音。我睁开双眼,只瞧见一只雪白的狐狸躺在地上,挣扎着起身,旁边有一个绣着繁复花纹的锦囊。
赵昀骞的脸色好了一些,黑气也慢慢散去。我将狐狸抱起,放在他身边。她奋力地爬到他胸前,轻轻地卧下,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张脸,小心地舔了舔他的唇,眼角悄然湿透。
“梓笙。”
“嗯?”
“我不想让无倾瞧见我这副模样,带我回山上,好不好?”
“……好。”
这便是苏瑾嫣最后说的话。
天亮之后,我和墨迟在屋前挖了一个洞,将踏雪小小的身子放进去,然后一抔一抔土盖上,轻轻拍实。然后又取来木牌,小心地擦干净,立在小小的墓前。木牌上没有刻字,简简单单的,似足了踏雪的性格,不喜麻烦。
人间有词语“踏雪寒梅”。踏雪这一辈子,因寒梅而笑,因寒梅而伤,因寒梅而死。它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是与寒梅相濡以沫,终是未能实现。
那么死后就清清淡淡地做回自己吧,做回那只别扭的黑猫。世上再无踏雪小妖,也再无寒梅小妖,谁也不用再为那四个字而束缚。
落叶纷飞,夙柳仙君仙姿灼灼地来到偌昔阁前。他手中提的金制兽笼之中,寒梅窝在里面,目光悠远地看着踏雪的坟,绿莹莹的眸中滑下一滴泪,如天际流星划过,快得让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由始至终,它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和墨迟立在墓边,对夙柳仙君颔首。他轻轻点头,合十对踏雪的坟拜了一拜,再深深看一眼墨迟,带着瑾嫣腾云离去。
她的锦囊留给了我,里面是一支黯淡的金步摇,和一张叠得方正的纸,上面写着《诗经》的《击鼓》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日之后,昀骞终于醒过来,坐在床上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墨迟不在,屋中只有我与他。一个是人,一个是鬼。窗外下着滂沱大雨,黑夜之中,他的咳声分外清晰,在偌昔阁中回荡。
我欲到桌边倒茶给他顺一顺,本能地伸手,指尖却穿过了茶壶。
身后掀起一阵风,我将将反应过来,昀骞黑色的身影已经扑向房门。我大喊一声:“昀骞你要去哪儿!”他却没听见,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偌昔阁外大雨瓢泼,雨滴在门口织成一张水帘。我尾随出去,看着他浑身湿透,如同一个疯子,固执地往前跑,踉踉跄跄,几次险些摔倒。
我在他身边徒劳地想阻止他,一次一次挡在他身前,一次一次被他穿过。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固执地往前,直到竹林深处,突然身形一僵,慢慢停下脚步。
夜空中雨滴落下,似在他脸上划出道道血痕。我颤抖着站到他身边,看见他目光停顿之处,胸口微微一疼。
正前方是一个新土堆,后面立着一方石碑。那是我的尸首埋葬的地方。“爱妻梓笙”四个字,在雨中模糊不清。
水痕一缕一缕流下。昀骞的身子摇摇欲坠,片刻后似再也站不住,软了膝盖重重跪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喉咙之中喊着什么,我听不清。
他嘴唇翕动,却似唤着我的名字。
“梓、笙。”
一句低低的呼唤夹着风雨,于夜色涌动之中扎进我心中。这六千年来,他每次唤我,总会微微扬起眉,挑着唇角,唤我一句,语气似轻佻,实则含了浓浓的温柔。即便在轮回台前,我转了身凄厉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恨你”,他的脸上也未曾有过如此深的落寞。
大雨似无数寒针,自天空细密地扎下来。我伸手替他挡雨,衣角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湿意。大雨穿透我的身子,落在昀骞身上。
良久,我听见他低低的呜咽。
身后有落叶倾轧的声音。墨迟缓缓向我走过来,指尖触上我的脸,带着凉意。他的拇指揩过我的眼角,擦出一滴透明的水珠。我就这样怔怔地站着,看着昀骞黑色的衣衫沾满泥污,看着他将脸埋进手掌之中。
抬手一摸自己的脸,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我苦笑一声。无论多少年,我总是绕不出这个循环。爱了一次又一次,无可自拔。
大雨无止休地下了一整夜。两人一鬼就这样淋了一个晚上。昀骞身上有伤,清早便开始起烧。意识模糊之时,喊的还是我的名字。
我瞧着他的脸,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锦妃。她当时若是没有喂皇上吃下忘情散,此刻的皇上,会不会也和他一样。
伸了手沿着他脸的轮廓一点一点描绘,入骨的冷。他却似有感应,又轻轻唤了一句“梓笙”。
一不留神眼泪又出了眼眶。何必呢?
墨迟照顾了昀骞两天,半用我的修为,半用夙柳仙君的仙药,总算将他收拾出一个人样。他坐在床上,身子颀长,单薄得让人心酸。他伸指抓着墨迟的袖,语气安静:“如何才能再见她一面。”
掌管十殿阎王的无倾,带着靖南王世子光环的赵昀骞,何时有过这般落魄的模样。一瞬间我很想捏法诀出现在他面前,终是忍住。
墨迟看我一眼,迎着赵昀骞的目光道:“你的阴阳眼是她为你开的,她死了,你不会再能看见鬼魂。如若你真的想见她,找根绳子将自己勒死,说不定还有可能。”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背影笔直,神色如一滩死水。
昀骞之后在偌昔阁中住了一小段日子。每日早早起身去我的坟前放一束花,坐了片刻,然后回屋中看书,一看就是一整日。屋中的油灯不算很亮,他就着微弱的烛光,蹙了眉看得仔细。
墨迟不知去了何处,连续几日不见人影。我实在怕昀骞听了他的话之后犯傻,只好在偌昔阁里留着,算是陪着他看书。初时我不晓得他在看什么,便用念力引来风,吹动书页,惊讶的发现都是一些术法和阵式图样,里头批注了的却都是让人重生的法子,心中不免有些酸涩。
他一页一页地看,似乎不知疲倦,双颊有些凹陷,瘦下一圈。看见什么重要内容,便用笔在书页上圈一圈,做个批注,然后再翻一页,手轻轻一僵。
书页之中夹着一张纸条。笔走龙蛇的几个字:一些伤药,希望有用。骞。
他伸出指尖缓缓摩挲着字迹,眼圈轻轻红了,暗灯烛火边的脸依旧干净如水莲。
在我死后的第二十三天,他终于要离开偌昔阁。自从我决定与墨迟成亲,他就换回了黑色,临走前却穿着那套精神奕奕的蓝色长袍,撑了一把竹骨扇,到我的坟边。颀长的身影伫立在碑前,伞面压得很低,眼神恍惚地瞧着小碟上冒着香气的紫薯糕,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下人进出偌昔阁,将古籍一摞一摞地搬起,往王府走去。赵昀骞蹲下身子,伸出指尖摸上石碑,顺着“爱妻梓笙”四个字一点一点描下来,眼光陡然一哀,指上用了几分力,硬生生在爱妻前加了“赵氏”两个字。我的心陡然一痛,看着他痴痴地停了手,磨破的指尖上出了血,生生染在墓碑上。
他唇边缓缓染开一抹笑:“梓笙,你还记不记得,你问过如果你死了,我会怎么办。”
清脆的声音穿越而来,紫色丁香花海之中,我是锦妃的模样,他无意间将我刺伤。我一脸天真无邪地问:“昀骞啊,我问你,假如今日你将我杀了,你会怎么样?”
面前的人伸手抚着墓碑,低声道:“我说过,即便要逆天,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我的鼻子轻轻一酸,忍不住想要骂他傻,到了嘴边却变成微微的笑。他的微笑纤薄如纸:“所以,你等我。”
片刻之后,他沉默起来,旋身离开,蓝色的背影孤傲凄然。
昀骞离开之后偌昔阁显得安静了许多。
我生前是阴阳师,能看见鬼怪,死后也一样。只不过一些鬼魂知道我死了,特地赶来“祝贺”我,总让我觉得很烦。当初觊觎过赵昀骞的小鬼聚在一起对我评头论足:“生前跟个贴身仆人一样,每日护着人家,现下死了,人家还不是一样拍拍屁股就走人。某些人以为自己对冥君好一些,就会有报答,如意算盘劈啪作响,就是打错了对象。”
我慢悠悠斜睨它们一眼,果不其然为首的是个长舌鬼,最爱道人是非。那鬼恃着自己当鬼的时间比我长,修为比我高,挺直胸膛道:“瞪什么瞪,信不信小爷揍你,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阴阳师啊?”
一句小爷让我想起了踏雪,心中又隐隐作痛。我本能地想去摸符,又发现自己现在连朱砂黄纸都碰不得。它们笑得张狂:“哈哈哈哈哈,没办法了吧!”
身为鬼差之首,我本不应该和小角色斤斤计较,可耳边总有这么一群苍蝇吵闹也不是办法。我沉着脸一挥袖子,掀起一阵狂风,将它们卷出门外。
我和昀骞之间的事,何时轮到它们来唧唧歪歪。我缓缓收掌,却看见房门口站了一个人。墨迟倚着门看着我,倜傥的容貌冷若寒霜,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抽着脸皮问他:“回来了?最近去了何处?”
他淡漠地看着我,坐到桌子边:“你和赵昀骞隔了生死的距离依旧能卿卿我我,我不走,留在这里碍眼?”
墨迟的话如利箭扎入我心窝,我垂了眸,不敢再看他。
人死了魂魄应该很快就被带走。即便不被带回冥府,也应该先集中到死界,不应放任鬼魂在凡间到处乱跑。虽说我已恢复了身份,作为梓笙的这一世已完结,怎么也该有几个鬼差来将我带回去,走一走形式。我决定去见昀骞最后一面。
司命仙君曾说保护赵昀骞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玉佩,一是龙气。我今日却觉得,他其实连这个也诓了我。且不说玉佩是我随手买的,毫无灵力可言,单是这王府的龙气,就不怎么样。我长驱直入,丝毫不受影响。
王府还是与以往一样,翠湖绿水,桃花嫣然。正值暖春,花巷回廊之间应是香气浓郁,可惜我什么都闻不到。我一路穿墙过壁,来到赵昀骞房间。他正捧了一卷书,右手在空中画符。
房间景致也依旧,和我离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只是地上多了许多书,七零八落狼藉一片。我溜入房间,他一个火球迎面而来,吓了我一跳,连忙避开到一边,只见他蹙了眉细细研究着什么,一脸纠结。
我伸长脖子瞄一眼,书页上画着的是火符。上面一行小字:此引魂符与火符十分像,画的时候要仔细。
扯淡之中的扯淡,也就有赵昀骞会信。他抿唇认真地又试了一次,又发了一个火球,险些将墙上的画给烧了。
他烦躁地揉皱书页,往后随意一丢,书落在地上。我心想这个习惯真的不好,如果是以前,又要我帮他收拾了。
他纤长的手指揉一揉额角,似乎有些累了,却依旧强打着精神翻开下一本。封皮是黑色的,书页也有些微黄,似乎年代颇久远。他翻到折好的地方,认真地看着。我顺便看了一眼,是个极其复杂的阵法,但是是用于长树的。而且这树还不是一般的树,一旦成功,估计整个王府有一半都要被掀了。
赵昀骞显然不知道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起身,似乎要去准备阵法。我大惊,立刻用念力掀起一阵风,将那本书刮到地上。赵昀骞回头疑惑地瞧了一眼,上前将书捡起。
我再一挥袖子,狂风大起,屋内的门窗都打开了,桌上的东西也被吹得乱七八糟。他皱了眉去关窗,我顺手再一挥,将那本不靠谱的书丢出窗外。他转身来拿书,发现书不在,于是便认真地寻。我瞧着这死心眼的孩子,无力地扶一扶额。难道他不觉得这是天意么?天都不让他画那个阵法,他何必还要执着呢?
得想个法子知会他一声。我一眼瞧见桌上的笔墨纸砚,心生一计,用念力控制沾了墨的笔,小心地在纸上写字。我再用念力将桌上的纸团丢到他背上。他蹙眉转身,有些疑惑地捡起纸团,轻轻展开。
墨迹还未干,原本就丑的字显得更加歪斜,不过还是看得懂的:阵不对,别画。
他猛然愣住,匆匆起身走到桌边。笔静静地放在一边,纸也有些散乱。我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是……梓笙……么?”
我想说我没有这么弱,你说话可以大声一些,我也不会被吓走。瞧见他微微惊喜又微微期待的表情,总觉得心有些暖。
毛笔在我的念力之下再度竖起,落在赵昀骞眼中,大概是笔莫名其妙自己悬空。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它在纸上写字。一竖,一折,一横,“是”字将将写了一半,房中突然出现两个鬼差,一黑一白,又是故人……不对,故鬼。
我的心一悸,笔就这样摔回纸上,晕开一片墨。等了许久都没有鬼差来临,一来,却是黑白无常。他们一跳一跳到我面前,拱手道:“梓昔大人,你这一世凡寿已尽,请随我们回地府做一个登记。”
我瞧着纸上的一个“日”字,很想补完那个字,但此刻既然要走,让赵昀骞知道是我,也没什么意义。我叹口气道:“好吧。”临走时回头瞧了一眼,赵昀骞依旧捧着那张纸,神色黯然。
乘渡船顺三途河到死界,入了酆都,再往前便是冥府。忘川河水惨绿,映着猩红的曼珠沙华,一片鬼气森森。黑白无常将我带到奈何桥前,便转身离去。几十年未曾做过这些事,一时不免有些生疏。我沿着奈何桥往前走,路过生死轮,远远看见轮回道前有鬼差把守。
我过去报备一声,利落转身,瞧着如井口般的轮回道口,总觉得有些感慨万千。当年夙柳仙君说过,我其实并不是戴罪之身,可以轮回转世,为何此刻我又回到这里,成为一个鬼差?还有司命仙君说要让我飞升成散仙,又是如何?
冥殿依旧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猛兽,坐落在远方。我踏上殿前的路,立刻有幽冥鬼火来为我照亮。到了殿门前,我一挥衣袖,厚重的门打开,发出沉重的声音,两边红火依次亮起。
案桌上的彼岸花早已凋谢。我顺手换了一朵。无倾总是那样,写完东西就随意放到一边,每次批公文都杂乱无章。我将折子收拾好,露出桌面上的一幅画。纸已微微泛黄,画轴也褪了色。我一挥衣袖,那画卷便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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