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5-《无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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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阿姐……十九好冷……好冷啊……”
“十九,你来……”
一个熟悉声音连连唤他乳名,他循声而去,摸过一片似永也不散的大雾,尽头处,方见两个人影渐渐显出轮廓:一个豆蔻少女,淡淡春山袅袅楚腰,还戴着一双孔雀蓝的耳坠子,一个庞眉老人,衣蟒服系玉带,面容甚是和善。
仿是瞬息之间,他非是一人之下、生死予夺的叶千琅,而是彼时那个奶声奶气的叶十九,垂髫年纪,稚子模样,看罢了阿姐看阿公,一双漂亮凤眼在俩人身上描摹不去,心里直道有趣:明明都是已逝去的人,却仍这般眉眼温存,笑意融融,也不知此景是泡影梦幻,还是此地乃地府黄泉。
又回忆一番,似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梦,许是本就刀头度日,白天不安生,夜里就更睡不宁。
“叶千琅,我不让你死。”
因是他昏迷前听见的最后一声,这个声音一直在耳畔不去。叶千琅挣开梦境,慢慢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泡在一潭碧水之中,外袍、衬袍都已脱去,只剩一件轻薄中衣,湿湿贴在身上。
四周水雾氤氲,碧波潋滟,便连洞壁上也映着粼粼水光,满嵌了琳琅金银也似。比起方才那个有阿姐与阿公的梦,这荒凉大漠之中竟别有洞天,更令人不知是梦是醒,是真是幻。
正打算自温泉中起身,忽又察觉一股热气罩住了自己的后背心俞穴,同时另有一股自下腹丹田处透入,两道热力一引向下,一引向上,交汇之后又传至四肢,正将他体内凶戾的寒毒一丝丝消解逼退。罗望同是纯阳内力,奈何功力太浅,每每替他疗伤,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无以为继,反会被他体内的寒气反噬。而此刻他体内这道真气,炙烫如滚水一片,浑厚似大河荡荡,通走三关,周流六道,令人颇觉舒服。
本是油尽灯枯将死之人,叶千琅自不会放手这一掬雪中炭,他自觉功力稍复,立时又垂眸入定,调运五阴真气,吸入对方内息。
他俩的内力本就至阴与至阳,功力深浅又罕见的匹配,一旦碰上便是磁石吸针钟应杵,百般缠绵,难舍难分。
寇边城也见自己两掌间的金色光芒倏地大盛,顷刻间内息便一股脑儿地泻入叶千琅体内,仿佛千尺飞瀑阻无可阻。再深厚的内力也架不住对方这般渴求汲取,知道对方已然清醒,他轻笑一声:“叶大人果然是属狼的。”
“寇兄这般客气,小弟又怎能拂了你的好意。”叶千琅睁开眼,仍调运真气吸取对方功力,源源不断似饥鹰饿虎,面上还毫无惭色,一副“你应予我我应得”的态度,哪像有求于人。
寇边城听他语声带力,显是恢复大半,也不撤为他疗伤的两掌,反倒不退而进,伸手将叶千琅环在怀里。
对方内息雄厚炙热,体温也远高于常人,丹田中积蓄的内息登时鼓荡起来,叶千琅闭上眼睛轻哼一声,显是更自在了。
平日里这叶指挥使虽是头挑的清拔俊美,可毕竟是面无半分血色,瞧着有气出无气进,不像活人倒像活鬼,何人敢近亵半分。可眼下他周身为一片温水包裹,又经对方真气注入,透出肩颈的流畅曲线与大片莹骨冰肤,真真是滑腻如膏,碧白如兰。
再一抬眼,见对方一头青丝也湿了大半,如笔墨拖曳,洇于颈间胸前,散入一池碧水,愈衬得肌肤奇白,眉目俊美,寇边城便不自禁地撩起他的一绺黑发,手指打着转地自缠自绕,密匝匝地缠上几圈,方又缓缓摸向他的喉骨。
哪知叶千琅明明双眸微阖,警惕心竟也不逊平日一分,不欲将自己的咽喉要害暴露于对方掌下,一招“鸢飞天欲雨”瞬间挡开寇边城的手腕,更趁势占据主动,反将他的喉骨牢牢攥住。
“人言‘狐埋狐搰’是为多疑,可‘狼’若疑心重了,实比狐狸还气人些。”这人下手没轻重,几乎拧断他的脖子,眼前的眸子更是漆黑凛冽,带着杀意直直逼将过来,寇边城不紧不慢笑了一笑,道,“大人可还记得,是谁自鬼门关前领你回来?”
叶千琅似也不领对方的救命之情,只淡淡道:“这世上多的是人想要我叶千琅的项上人头,小弟又怎知寇兄不是欲夺先予,别有所图呢?”
寇边城不惧被拧断气之虞,反挺身与他面贴面,几乎含住那双如刃似的薄唇,哑声道:“大人体内的寒毒只是暂退,无法尽除,若不愿它去而复返,还得寻求别的法子。”
五指关稍稍松脱,叶千琅微一皱眉,道:“你要与我双修?”
(十三)
洞内并无烛火,却因密匝匝地布着一些天然发亮的石头,与一潭荧荧碧水两相呼应,恰有聚萤映雪一般的微光。
如此静静躺了一晌,叶千琅突地开口:“你图什么?”
寇边城笑意深邃,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叶大人为何这么问?”
叶千琅目光掠过对方颈喉处那道带血的齿印,明知是自己造的孽,仍坦然道:“寇兄每每出现必生事端,这回先是雨降及时,与我联手破了西域奇阵,继而又雪中送火,与我双修助我疗伤……你不是善人,叶某也不是愚人,这副好善喜舍的菩萨面孔,还是收起来的好。”
寇边城见他问得直接坦荡,便也不遮不藏,大方道:“我救你确实有三个理由。”
叶千琅扯了扯嘴角,面露讥诮之色:“寇兄救人一命却要三个理由,真是包赚不赔,好会算计。”
寇边城也不争这口舌之快,只道:“一为《大红莲华经》。”
叶千琅疑道:“大红莲华经?”
寇边城颔首:“《大红莲华经》乃一法号为圆慧的高僧所著,共分上下两部,上部曰《五阴心法》,也就是江湖人所共忌的‘五阴焚心决’,下部曰《无相亡经》,合称《大红莲华经》。”
见叶千琅眸光骤亮,眼神连连闪烁,寇边城笑了笑道:“五阴焚心决虽玄奥精微乃极上乘的武学,却有致命疏漏,极易使人入魔。那圆慧和尚发现以后,即撰了《无相亡经》用以补缺,可惜撰毕不久他便圆寂了,江湖人也大多不知五阴心法还有与之相生相克的下部。《无相亡经》辗转流入西域,寇某因缘际会练成神功,只是这门心法既为补缺而生,本身也存缺憾,仿佛一块连城白璧一摔为二,大人与我各执一半,大人练功时所受之苦,寇某亦能感同身受。”
叶千琅听出这人想要合璧为一,练成完整的《大红莲华经》,虽有乘火打劫之嫌,也确实是一桩互惠的好事,便颔首道:“第二个理由是什么?”
“二为鹿临川。”
听见这个名字,叶千琅神色一变,忽地翻身而上,跨坐于这个男人身上:“他是你什么人?”
对方眼中闪逝的不快之色落进他的眼里,锱铢不失,纤毫无爽,寇边城似也不打算夺回主动位置,只是半坐起身,懒懒笑道:“好大的醋味。”
“既得探花已深受皇恩,竟还如此不知自重,与一群乌合之众密谋反事,”叶千琅面色不改,眸中并无杀意,轻蔑之意倒是明显,“寇兄不妨说来听听,这人该不该死?”
“鹿家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又与临川自幼相识,情似同胞兄弟,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顿了顿,道,“至于大人口中的那群乌合之众,寇某或许还能助大人一臂之力,将他们一网打尽。”
叶千琅微微蹙眉,眼里尽是不信之意:“寇兄这般神通广大,又何必求我高抬贵手?”
“西北绝域尽是穆赫的地盘,穆赫也算半个朝廷命官,想必与大人有些交情,所以不单要请高抬贵手,还要请大人通融一二,让穆赫土司莫与舍弟为难。”
叶千琅不动声色,心道,果然。近几日街上番僧无故增多,显是冲着鹿临川与他手中的东西而去,而自己与罗望忽被番僧围攻,想必也与那胆大包天的穆赫脱不开干系。如此略一思忖,又道:“你方才说三个理由,还有一个,是什么?”
眼前人青丝披散,眼廓既细且长,斜斜挑入眉鬓,洞里的水光石影在这张脸孔上浮动。
手指擦过那只荧蓝的耳坠子,又缓缓抚过那张美如寒玉的脸庞,寇边城目光极致温柔动情,微笑道:“他不就在这里吗?”
心脏无端端地被这目光攥得一紧,叶千琅静了片刻,微微一扯嘴角:“寇兄注我这些内力,少说得再练十日才补得回来。”
“无妨,我们时日还长。”
可这触手可及的美人偏不让自己遂愿——他忽地披上白袍,脱身而去,动作快得不及眨一眨眼,人已落进那潭碧水之中。
粼粼水光间,朦胧雾气里,叶千琅勾了勾指头,唇边的笑意惊鸿一现。
寇边城也起身跃入潭中,自叶千琅身后将他环个满怀,“叶千琅,我是不是你第一个男人?”
料想这人平日里貌似修罗,性子更比恶鬼还恶,显是不近女色更不喜男风,没想到对方转过身来,微阖眼眸似是回忆一番,然后摇头道:“许是,许不是。”
想了想,又道:“那时我年纪太小,忘了。”
只说“约莫七八岁光景,有个贩子带我入京”便再无后话,寇边城起先当他一时间情景相生,勾起了昔日凄苦往事,然而再看这一张脸雪后旷原也似,无一分悲怆酸楚,更无半点厌恶恐惧,只有一双漆黑眸子不掩些许倦怠之意,显然非是刻意隐瞒,而是真的忘了。
两人静了片刻,寇边城问:“你当时便杀了他?”
叶千琅颔首:“杀了。”
寇边城轻笑:“再年幼的狼,凶残也是天性。”
叶千琅眼眸轻睨,显是不以为然:“一鞭便记一刀,当日他欠我多少,来日我便讨他多少,公平得很。”
说话间神态尽是顺理成章之意,好似当真只是写了一张文契,既无盘剥重利,也不拘泥细过,不过是索还负欠,一文一两一枝一节都清清楚楚。言罢,复又闭目运气,梳理脐下阴交、气海、关元等四穴的宗气,寇边城的雄浑内息仍在经脉间鼓荡,正好容他借水行舟,镇制体内寒毒。
寇边城略一思忖,问:“讨了那人多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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