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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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着永恒的悲伤不断歌吟啊,我慨然叹息着这些凄凉。世上没有人了解我啊,我的心事能向谁倾诉?怀着高尚的情操和美好的品质啊,我的人格天下无双。

    伯乐早就死了啊,谁能识别哪匹千里马生性优良?人生在世间秉承着自己的命运啊,各人有各人的安排。坚定我心中广博的志向啊,还有什么值得我畏惧!深深地忧伤长长地叹息啊,这无穷无尽的悲哀。世道混浊没有知音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人生在世间终归是不能回避死亡的啊,我不愿对自己的身体再那么珍爱。明白地告知后世的君子啊,我将成为你们的榜样。

    于是,屈原怀抱石头,投入汨罗江而死。

    屈原死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这些人都爱好文学而且以擅长辞赋而被世人称道。但他们都只学到了屈原委婉含蓄的辞令,而始终没人像屈原那样敢于直言劝谏。此后,楚国一天比一天衰弱,几十年后终于被秦国灭掉了。

    自从屈原沉江而死之后一百多年,汉朝出了个贾生,他在担任长沙王的太傅的时候,路过湘水,写了一篇辞赋投入江中以祭吊屈原。

    贾生名叫贾谊,是洛阳人。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因饱读诗书和会写文章而闻名于当地郡县。吴廷尉当河南郡守的时候,听说贾谊才华出众,就把他召来衙门任职,对他非常器重。孝文帝刚即位的时候,听说河南郡守吴公的政绩卓著,可为全国第一,而且吴公和李斯同乡,又曾向李斯求学,于是就征召他当廷尉。吴廷尉就向文帝推荐贾谊,说他年轻有才,精通诸子百家的学问。孝文帝就征召贾谊担任博士之职。

    当时贾谊二十出头,是最年轻的博士。每次文帝下令让博士们议论一些话题,那些老先生们都没什么话好说,而贾谊却能一一应对,人人都觉得他说出了自己心中想说的话。博士们都认为贾生具有杰出的才能,他们难以望其项背。孝文帝也很喜欢他,破格提拔他,一年之内就贾谊升任为太中大夫。

    贾谊认为从汉朝建立到孝文帝时代已有二十多年了,天下和乐太平,正是改正历法、变换服色、订立制度、确定官名、振兴礼乐的时候,于是他草拟了各种礼仪法令,崇尚黄色,尊奉五行之说,创造官名,彻底变更了秦朝的旧法。孝文帝刚即位不久,基于谦虚退让之道,来不及施行这些方案。但此后各项法令的修改以及诸侯必须去封地上任等事,都是早先贾谊提出的主张。于是孝文帝就与众大臣商议,想提拔贾谊担任公卿一职。但绛侯周勃、灌婴、东阳侯、冯敬这些人都非常嫉妒他,就说贾谊的坏话:“这个洛阳人,年纪轻轻而学识又浅薄,只想独断专权,把政事弄得乱糟糟。”孝文帝于是就慢慢地疏远了贾谊,不再听取他的意见,只任命他为长沙王的太傅。

    贾谊向文帝辞别后前去长沙赴任,他听说长沙的地势低洼,气候潮湿,自觉寿命不会很长,又因为是被贬到这个地方的,所以非常难过。在渡湘水的时候,贾谊写了一篇辞赋来凭吊屈原,赋文是这样写的:我敬奉天子的诏命,带罪来长沙任职。曾听说过屈原这个人啊,是自沉汨罗江而死。今天我站在湘江边上,托江水来凭吊先生的英灵。是遇上乱世,才逼得您自杀的。哎,真是太令人悲伤了!您赶上了那不幸的时代。鸾凤潜伏在隐秘之处,鸱枭却自在地当空翱翔。不肖的人居于尊贵显赫的位置,阿谀奉承的人得志便猖狂了起来;圣贤都不能顺顺当当地行事啊,方正贤良的人反而屈居下位。世人竟觉得伯夷贪婪,盗跖廉洁;莫邪的宝剑太钝,铅刀反倒是利刃。唉!先生您真得太不幸了,无故遭此横祸!丢弃周代传国的宝鼎,反将破瓠当好东西。用疲惫的老牛和跛驴当坐骑,却让骏马耷拉着两耳拉盐车。好端端的礼帽被当作鞋垫,这样怎能让人活得长久?哎,真是苦了屈先生,唯有您遭受这样的灾难!

    结语:算了,既然楚国人都不理解我,我的抑郁之情又能向谁倾诉?凤凰高飞远走了,人本应这样自己引退啊。效法神龙躲在渊底,深藏避祸来珍惜自己。韬光养晦以自处,岂能与蚂蚁、水蛭、蚯蚓做邻居?圣人的品德最珍贵,远离混浊的世间而自行隐匿。若是良马能被拴系住,怎么与犬、羊之类相区别!在乱世中遭到这样的灾祸,先生自己也有责任。先生可以游历九州以展宏图,何必对故都依依不舍呢?凤凰飞翔在千仞的高空之上,看到有德行的君王才停下来栖息。一旦发现危险的征兆,便振翅高飞远离是非之地。狭小污浊的小渠沟,怎能容得下能吞舟的大鱼?离开了江湖的大鱼,最终还是会被蝼蚁制服。

    贾谊在长沙王太傅任上的第三年,一次有一只猫头鹰飞进他的住所,停在他的座位旁边。楚国人把猫头鹰称为“鵩”。贾谊原本就因被贬到长沙,而这里地势低洼,气候又潮湿,所以自觉寿命不长,为此而悲痛伤感,于是写下了一篇辞赋来自我宽慰。赋文是这样写的:丁卯那年四月初夏,庚子那日太阳西斜之时,有一只猫头鹰飞进我的住处,它在我的座位旁停下,一副自在安闲的模样。这种奇怪的鸟进了我家,我私下觉得这件事很蹊跷。便打开卦书来占卜,卦书上面有这样一段话,“野鸟飞入住处呀,主人将会离开家”。请问鸟儿啊,“我离开这里后将去哪里?是吉,就请让我知道;是凶,也请告诉我是怎样的灾祸。生死是有定数的啊,请明白地通知我期限”。鸟儿听后长长地叹息,抬起头展展翅膀。不能开口说话,我以意相示请你自己推度。

    天地万物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本来就没有终止的时候。就像旋转的涡流,反复地循环着。外形与内气转化接续,如蝉的蜕化一般。其中的道理深微无穷,言语哪能形容得尽呢。祸中倚着福,福中也藏着祸。忧和喜同聚门下,吉和凶同在一起。当年吴国何其强大,但夫差却失败了。越国曾败退至会稽,后来句践却称霸于世。李斯顺利成功地游说了秦王,最终却遭受五刑之灾。傅说原本是一个刑徒,后来却做了武丁的宰相。祸对于福而言,与纠结在一起的绳索有什么区别呢?谁都无法详细地解说天命,谁又能预知它的发展?水变成激流就冲得猛,力道足的箭就射得远。万物循环往复,在轮回中旋转激荡。云升雨降诸事无常,错综变幻气象万千。天地运转造就万物,如云雾般浩瀚无边。天道高深无从预测,凡人难以对其谋算。生死的迟早都是命中注定,谁能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来?

    更何况天地就像一个巨大的炉子,自然造化本来就是看炉的工人。阴阳是炉炭,世间万物都是铜。其中的聚散离合或生长灭亡,哪有常规可以拿来参考?事态复杂有诸多变化,未曾见过有尽头。生而为人也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不必过于珍爱生命,也不必向往长生不老。纵然死掉化为异物,又何足忧虑到胆战心惊的地步!有点小聪明的人只顾自己的利益,别人的事都不重要,只有自己最重要。通达的人大气有胸怀,对死生、祸福都视若等闲。贪婪的人为了钱财而死,刚烈的人为了声名而死。浮华的人为权势而死,平民百姓则贪生而讨厌死。那些被名利诱惑、被生计逼迫的人,为了钻营而四处奔走。而那些道德品行极为高尚的人,不屈服于物欲,平等对待世间万物。愚蠢的人被俗累拘束,如囚徒一般不得解脱。圣人抛开世俗,只与天道共存。芸芸众生迷惑不解,爱憎之情堆满记忆。真人淡定静默,只与天道同生。丢掉智慧忘记形骸,超然物外而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在那广阔恍惚的境界里,与大道一起翱翔。随着流水任意行进,碰上小洲就停下步伐。将此身交付给命运,不将其视为己有。活着是在世上寄宿,死了不过是长久休眠。内心如同平静无波的深渊,此生如同在不系缆绳的小船上漂游。不因活在世间就过于惜命,修养心性使其如空灵的轻舟。高德之人不为物所累,乐天知命而不烦忧。琐碎小事鸡毛蒜皮,哪里值得忧虑起疑!

    一年多后,贾谊被皇上召回京城。当时孝文帝刚祭祀完神灵,接受神灵的福佑,正坐在宣室里。因文帝对鬼神之事有了些感触,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本源。贾谊也乘机详细地讲述了有关鬼神的种种情形。到了半夜时分,文帝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地总向贾谊的坐席靠近。听完后,文帝慨叹道:“我好久没见到贾谊了,自以为能超过他,现在看来我还是不如他。”不久后,文帝任命贾谊做梁怀王的太傅。梁怀王是孝文帝的小儿子,深受文帝宠爱,梁怀王喜欢读书,因此才让贾谊教导他。

    孝文帝又将淮南厉王的四个儿子都封为侯。贾谊劝谏文帝,他说国家的祸患就要从这里起源了。贾谊又多次向皇帝上疏,说某些诸侯的封地太多,甚至拥有多达几郡的地方,与古代的制度不符,可以逐渐削弱他们的势力,但是孝文帝没有听从他的建议。

    几年后,梁怀王因骑马时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了,没留下后代。贾谊认为这是自己没有尽到做太傅的责任,他非常伤心,哭泣了一年多后,也死去了。

    贾谊死时年仅三十三岁。后来文帝去世,武帝即位,提拔了贾谊的两个孙子担任郡守。而其中贾嘉最为好学,由他继承了贾谊的家业,曾与我有过书信往来。到昭帝时,他担任九卿之职。

    太史公说:我读完屈原写的《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之后,深感屈原的志向而为之悲伤不已。当我到长沙的时候,特意去看了屈原沉江的地方,禁不住掉下眼泪,由此对他高洁的人品又多了几分想象。后来我读了贾谊的《吊屈原赋》,又责怪屈原,若以他卓异的才华去游说诸侯的话,哪个国君不能给他一个容身之地呢?何必弄到自沉汨罗这种地步。读过贾谊的《鵩鸟赋》之后,体会了将生死同等看待,对去留淡然处之的道理,又释然地抛弃了之前责怪屈原的想法了。

    刺客列传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先祖是齐国人,后来迁到了卫国,卫国人称他为庆卿。他到燕国后,燕国人称他为荆卿。

    荆卿喜爱读书、击剑,他曾经凭着自己平生所学游说卫元君,但卫元君没有任用他。此后,秦国攻打魏国,并设置了东郡,将卫元君的旁支亲属都迁移到野王。

    荆轲曾经在漫游的时候路过榆次,在这里与盖聂谈论剑术,盖聂生气地瞪着他。荆轲出去后,有人劝盖聂再把荆轲找回来。盖聂说:“刚才我与他谈论剑术,他有谈得不甚恰当的地方,我瞪了他;你们去找找看吧,我想他应该已经走了,不敢再留在这儿了。”于是派人去荆轲住处询问房主,打听到荆轲已经驾车离开榆次了。派去的人回来禀报,盖聂说:“本来就该走了,刚才我瞪他,让他害怕了。”

    荆轲到邯郸游历,与鲁句践博戏,两人为博局的路数起了争执,鲁句践发怒后呵斥荆轲,荆轲却悄悄地逃走了,于是两人再没见过面。

    荆轲到燕国以后,与一个宰狗的屠夫及擅长击筑的高渐离相交甚欢。荆轲嗜好饮酒,天天与那个屠夫还有高渐离在燕市上喝酒,喝到似醉非醉的时候,高渐离击筑,荆轲就和着拍子在街市上唱歌,两人相互娱乐,不一会儿又相对哭泣,如入无人之境。虽说荆轲混在酒徒的圈子里,可是他为人深沉稳重,喜欢读书;他游历各诸侯国时,都是与当地贤士、豪杰、德高长者结交。他到燕国后,燕国隐士田光先生也对他很好,知道他不是平庸之辈。

    高渐离改名换姓给别人当酒保,隐藏在宋子这个地方工作。日子久了,觉得很累,他听到主人家的堂上有客人击筑,就在那里徘徊舍不得离开。常常脱口而出:“那筑的音调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之处。”侍从将高渐离的话告诉主人,说:“那个酒保懂得音乐,私下对击筑的好坏很有研究。”他家主人就叫高渐离到堂上击筑,满座人都说他击得好,赏酒给他喝。高渐离想到要长久地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地躲藏下去是没有尽头的,便退下堂来,从行李匣子中取出自己的筑和衣裳,改装整容再次来到堂上,满座的人都大吃一惊,离开座位对他施以平等的礼节,将他尊为上宾。众人请他击筑唱歌,没有谁听后不被感动得流着泪离去的。宋子这个地方的人们轮流请他去做客,秦始皇听说了这件事后便下令召见他,有认识他的人,就说:“这人是高渐离。”秦始皇爱惜他擅长击筑的才华,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但熏瞎了他的眼睛。秦始皇让他击筑,听后没有一次不叫好的。渐渐地他离秦始皇更近了。高渐离把铅块放进筑心中,等到再一次进宫击筑靠近秦始皇时,举筑要击杀秦始皇,没有击中。于是秦始皇将高渐离杀了,终身不敢再接近从前各诸侯国的人了。

    张耳陈馀列传

    范阳人蒯通对范阳令劝道:“我私下听说您就要死了,所以前来表示哀吊。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恭喜您,因为有了我蒯通你将得以死而复生。”范阳令说:“为什么哀悼我?”蒯通回答道:“秦朝的法律非常严酷,您做范阳县令十年了,杀死多少百姓,多少人成了孤儿,砍断人家的脚,在人家脸上刺字,数也数不清您做过多少这样的事。然而没有哪个慈父孝子敢把刀子插进您肚子里的原因,是惧怕秦朝的酷法罢了。现在天下大乱,秦朝的法律没有办法施行下去了,然而,此时那些慈父孝子就会把您杀了,以成就他们的名声,这就是我来哀吊您的原因啊。如今,各诸侯都背叛了秦朝,武信君的人马即将来袭,您却坚持要死守范阳,年轻人都争先抢后地要杀死您,去投奔武信君。您应该赶快派我去找武信君,大概能转祸为福的时机就在当下了。”

    范阳令就派蒯通求见武信君:“您一定要打了胜仗之后再夺取土地,攻破了守敌之后才占领城池,我私下认为这么想是错的。如果您真的能听从我的计策,就可以不发兵而使城邑降服,不通过战斗也能攻占土地,只要发出檄文就能让您平定千里,您看可以吗?”武信君说:“你是什么意思?”蒯通回答道:“如今范阳令本该整顿他的人马坚守范阳的,可是他胆小怕死,贪恋富贵,他本打算率先投降,又害怕您觉得他是秦朝任命的官吏,像从前那些被攻下的十座城池的官吏那样被杀。可是,如今范阳的年轻人也正想杀他,然后据守城池来抵抗您。您为什么不让我带侯印去任命范阳令,范阳令就会将城池献给您,年轻人们也不敢杀死他们的县令了。派范阳令坐着豪华的车子,在燕国、赵国的郊野行驶。燕国、赵国郊野的人们看到他后,都会说这是范阳令,他率先投降随即就得到这么优厚的待遇,他们也会高兴的,燕、赵的城池就可以不战而降了。这就是我说的发布檄文而平定千里的计策。”

    一次赵王外出,被燕军抓获。燕国的将领将他囚禁,要瓜分赵国一半土地才肯将赵王放回。赵国派使者前去燕国交涉,燕军就杀死使者要求割地。张耳、陈馀为这件事感到忧虑重重。有一个勤杂兵对他同宿舍的伙伴们说:“我要替大家去游说燕王,我会与赵王一同坐车回来。”同屋的人都讥笑他道:“派去了十几位使者,一去就立即被杀,你能有什么办法救出赵王呢?”这人跑到燕军的大营。燕将见到他,他却问燕将:“知道我来这里是干什么吗?”燕将回答道:“你不过是想救出赵王。”他又问:“您知道张耳、陈馀是怎样的人吗?”燕将说:“是贤人。”他继续问:“您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吗?”燕将回答道:“不过是要救出你们的赵王罢了。”赵国的勤杂兵笑着说道:“您还不了解这两个人想要的东西。武臣、张耳、陈馀马鞭一挥,就指挥军队攻下了赵国几十座城池,他们个个都想面南而称王,难道他们甘愿终身做别人的卿相吗?做臣子与做国君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只是他们顾虑到局势刚刚稳定,还没有敢将国土一分为三,各立为王,权且暂时先按年龄大小为序立武臣为王,用以维持赵国的民心。如今赵国已经稳定,这两个人也想瓜分赵地分别自立称王,只是时机还不够成熟罢了。如今,您却囚禁了赵王,这两个人表面上是救赵王,实际上是想让燕军杀死他,他们好瓜分赵国自立为王。原来凭着一个赵国的力量就能将燕国轻而易举地攻下,何况若有两位贤王相互提携,以杀害赵王的罪名来讨伐燕国,灭亡燕国是很容易做到的事。”燕将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将赵王放回,勤杂兵就替赵王驾车,与赵王一同归来。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路过赵国,赵王袒露短衣,戴上袖套,从早到晚亲自侍奉皇上饮食,态度谦卑,尽到了女婿的礼节。高祖却席地而坐,伸开双腿责骂赵王,对他非常傲慢。赵国相国贯高、赵午等人都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们原来都是张耳的宾客,生性豪爽、爱冲动,就愤怒地说道:“我们的国王是一个懦弱的国王啊!”于是规劝赵王道:“当初天下豪杰并起,有才能的人先立为王。如今您那么恭敬地侍奉高祖,而高祖却对您如此粗暴无礼,请让我们替您杀了他!”赵王张敖听了这些话后,便把手指咬出血来,说:“你们怎么能说出这样的错话!更何况先父亡了国,是靠着高祖才得以复国,恩德使子孙也受惠,所有这些都是高祖出的力啊,但愿你们不要再说了。”贯高、赵午等十几个人都纷纷议论道:“都是我们的不对。我们的大王有忠厚长者的风范,不肯背弃恩德。可是我们的原则是不受侮辱,如今是我们怨恨高祖侮辱大王,所以才要杀掉他,何必要玷污了我们大王的名声呢?假使事情成功了,功劳就给我们的大王;失败了,就由我们自己承担罪责!”

    汉八年,皇上从东垣返回,途经赵国,贯高等人在柏人县住所的夹壁中埋伏下武士,想要截杀高祖。皇上路过那里想要留宿,心有感应,问道:“这个县的名称是什么?”回答道:“柏人。”“柏人,是要受到别人迫害啊!”于是没有留宿就离开那里了。

    汉九年,贯高的仇人知道了他的密谋,就向皇上报告了贯高谋反这件事。于是皇上下令将赵王、贯高等人统统逮捕,同案的十几个人争相刎颈自杀,只有贯高一人愤怒地骂道:“谁让你们自杀的?如今大王确实没有参与这件事,却要一块被捕;你们都死了,谁来辩白大王并没有反叛的意思呢!”于是众人被囚禁在密封坚固的囚车里与赵王一道被押送到长安。朝廷要给赵王张敖治罪。

    皇上向赵国下诏,群臣和宾客中有敢追随赵王的,全部灭族。贯高和门客孟舒等十几个人,都剃掉自己的头发,用铁圈钳住脖子,装成是赵王的家奴跟随赵王进京。贯高一到,便接受审判说道:“是我们这些人干的,赵王确实不知情。”官吏审讯他,打了他几千鞭,又用烧红的铁条去刺他,把他弄得体无完肤,但他始终没再说话。吕后多次对皇上说,张敖因为鲁元公主的缘故,是不会做这种事的,皇上愤怒地说:“若是让张敖拥有了天下,难道他还会考虑你的女儿吗!”皇上不听吕后的劝告。廷尉将审理贯高的情形和他的供词禀报皇上,皇上说:“真是壮士!谁对他了解,可以通过私情问问他的想法。”中大夫泄公说道:“我和他是同乡,对他一向很了解。他本来就是为赵国树立名声节义、不肯背弃承诺的人。”皇上便派泄公拿着符节去问他。泄公来到竹轿旁,贯高仰起头看看他说道:“是泄公吗?”泄公像从前与之欢好时那样慰问他的劳苦,问他赵王到底有没有参与这个计谋。贯高说:“依照人之常情,有谁会不爱自己的父母妻子孩子呢?如今我的三族都因为这件事要被论罪处死,我怎么忍心用我所有亲人的性命去换赵王呢!但是赵王确实没有谋反,只是我们这些人干的。”他详细地说出了他们之所以要行刺皇上的本意,和赵王确实不知内情的情况。于是泄公进宫,把这些事详细地报告给皇上,皇上便赦免了赵王。

    皇上看重贯高是一个讲信义的人,就派泄公告诉他赵王已经被赦免了,说:“赵王已被放出来了。”因此也赦免了贯高。贯高高兴地说:“我们赵王确实被放出来了吗?”泄公说:“是的。”泄公又说:“皇上赞赏您,所以也赦免了您。”贯高说:“我不死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证明大王确实没有谋反,如今大王已被释放,我的责任也已经尽到了,死了也不会遗憾啦。况且身为人臣却有篡杀的罪名,还有何脸面再侍奉皇上呢!纵使皇上不杀我,难道我的内心不惭愧吗?”于是仰头断喉而死。就在当时,贯高已经名满天下了。

    张敖被放出去不久,由于娶了鲁元公主的缘故,所以被封为宣平侯。皇上当时很赞赏张敖的宾客,凡是以被铁环钳脖的家奴身份跟随赵王入关的,没有不做到各诸侯的相国、郡守的。一直到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时,赵王宾客的子孙们都能做到拿二千石俸禄的高官之位。

    太史公说:张耳、陈馀都是受世人称道的贤人;他们的门客奴仆,没有哪个不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在他们所居住的诸侯国里,没有不当上卿相的。然而,张耳、陈馀当初在贫贱不得志的时候,相互信任,誓同生死,难道没有义无反顾吗?等到他们占有了土地,就开始争权夺利,终于相互残杀,恨不得把对方消灭。为什么以前曾那么真诚地相互仰慕、彼此信任,而日后又相互背叛,对待彼此的态度是那么暴戾呢?难道他们不是为了势利才相互交往吗?他们的名誉虽高、宾客虽多,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吴太伯、延陵季子相比,恐怕就大相径庭了。

    淮阴侯列传

    淮阴侯韩信是淮阴人。当初他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家里穷,他品行又不好,没能被推选去做官,又不会做买卖谋生,所以经常去别人家吃闲饭,大多数人都厌恶他。他曾经多次去下乡南昌亭亭长家里吃闲饭,接连好几个月,亭长的妻子讨厌他,便提前把早饭做好,然后端到内室急急地吃完。到开饭的时候韩信去了,却没给他准备饭。韩信也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一怒之下,就与他们断绝关系,然后离开了。

    韩信在城下钓鱼,那里有几位老大娘在漂洗衣物,其中有一位大娘看到韩信很饿,就给韩信饭吃。几十天都如此,直到漂洗的活儿做完。韩信很高兴,对那位老大娘说:“我以后一定会重重地报答您老人家。”老大娘生气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却养活不了自己,我是可怜你才给你饭吃,难道是指望着你报答吗?”

    淮阴的屠户中有一个年轻人侮辱韩信,他说:“虽然你生得高大,喜欢带刀拿剑,其实你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又当众羞辱他:“你韩信要是不怕死,就拿剑来刺我;如果你怕死,就从我胯下钻过去。”于是韩信仔细地瞅了他几眼,低下身从他胯下爬了过去。满大街的人都笑话韩信,觉得他是个胆小鬼。

    当项梁率军渡过淮河的时候,韩信持剑跟随项梁,做他的部下却没什么名气。项梁战败后,他又隶属项羽,项羽任命他为郎中。他曾多次向项羽献策,但项羽都没有采纳。汉王刘邦入蜀的时候,韩信离开楚军归顺了汉王。因为没有名气,只做了接待宾客和负责外联的小官。后来因犯法被处斩,同伙的十三人都已被杀了,轮到韩信受刑,他抬头仰视,正好看见滕公夏侯婴,就说:“难道汉王不想统一天下吗?何必要杀壮士呢!”滕公觉得他的话非同凡响,又见他相貌堂堂,就把他放了。与韩信交谈后,很是欣赏他,便把这件事报告了汉王,汉王就任命韩信做治粟都尉。汉王并没有察觉出他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韩信曾多次跟萧何交谈,萧何认为他是个奇才。汉军到达南郑,各路将领共计有几十个人在半路上逃跑了。韩信估摸着萧何等人已向汉王推荐自己多次,但汉王并不想重用自己,于是也逃走了。萧何听说韩信逃跑之后,来不及报告汉王,就去亲自追回韩信。有人报告汉王道:“丞相萧何逃走了。”汉王听了后大怒,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样。过了一两天后,萧何回来拜见汉王,汉王又是生气又是高兴,骂萧何道:“你为什么要逃走?”萧何说:“我不敢逃走,我是去追回逃走的人。”汉王说:“你追的人是谁呢?”萧何回答道:“是韩信。”汉王又骂他:“各路将领逃跑了几十个,你都没去追;却说去追韩信,你这是在骗人。”萧何说:“那些将领都容易得到。但是像韩信这么杰出的人,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大王您如果只想长期在汉中称王,自然就用不着韩信,如果想要争夺天下,除了韩信就再没有谁能与您共计大事了。只看大王怎么决定了。”汉王说:“我也想向东发展啊,怎么能苦闷地长期待在这儿呢?”萧何说:“大王既然决意向东发展,如果您能重用韩信,韩信就留得下来,不能重用他,他终究是要逃跑的。”汉王说:“看你的面子,我让他做个将军。”萧何说:“即使是您任命他做将军,他也一定不肯留下来。”汉王说:“那就任命他当大将军。”萧何说:“那可太好了。”于是汉王就要召来韩信任命他为大将军。萧何说:“大王您一向待人轻慢,不讲礼节,现在任命大将军就像叫小孩儿似的,这便是韩信要离去的原因啊。如果大王决心要任命他,就选个良辰吉日,斋戒后设置高坛和建筑广场,要准备好完备的礼仪才可以呀。”汉王答应了萧何的请求。众将听到要任命大将的消息后都很高兴,人人都觉得自己要做大将军了。等到任命的时候,竟然是韩信领命,全军都感到非常惊讶。

    韩信和张耳率领几万人马,想要东下突破井陉口,以攻打赵国。赵王、成安君陈馀听说汉军将要袭击他们,便在井陉口聚集大军,号称有二十万人。广武君李左车向成安君献计道:“听说汉将韩信渡过了西河,俘虏了魏王,生擒了夏说,最近还血洗了阏与,如今又有张耳协助他,商议着要夺取赵国。这是乘胜离开本国远征的表现,其锋芒锐不可当。可是,我听说千里运送粮饷,士兵们就会挨饿,临时打了柴草烧火做饭,部队就经常吃不饱。眼下井陉的这条道路,两辆车无法并行,骑兵也不能排成行列,这样行军数百里,运粮草的人马势必远远地落在队伍的后边,希望您临时拨给我精兵三万,我从小路将他们的粮草拦下,您就深挖战壕高筑营垒,坚守军营不跟他们交战。他们向前没法战斗,向后不能退却,我率奇兵截断他们的后路,让他们在荒野里抢不到一点东西,不出十天,两将的首级就可送到将军帐前。希望您可以仔细考虑我的计策。否则,我们一定会被这两个人俘虏。”成安君是信奉儒家学说的古板书生,时常说正义的军队不用诡计制敌,便道:“我从兵书上看到,兵力是敌人的十倍,就可以将敌人包围,是敌人的一倍就可以与之交战。现在韩信号称率领数万人马,其实不过数千。他们竟然跋涉千里来侵袭我们,也已经非常疲惫了。像现在这样回避不出击,以后有强大的后续军队到来,我们又如何对付呢?各诸侯会觉得我胆小,然后轻易地来攻打我们。”成安君没有采纳广武君的计谋,广武君的计划落空了。

    韩信派人暗中打探,密探得知广武君的计谋没有被采用,回来报告,韩信大喜,这才敢领兵进入井陉。距离井陉口还有三十里的时候,大军停下来宿营。半夜传令大军准备出发,选了轻装骑兵两千人,每人拿着一面红旗,从小道上山,隐蔽在山中观察赵国的军队。韩信告诫这支队伍:“交战时,赵军看见我军败逃,必然会全军出动追赶我军,你们火速冲进赵营,拔掉他们旗帜,竖起汉军的红旗。”同时让副将传达给士兵们开饭的命令。说:“今天打败了赵军后正式会餐。”诸位将领们都不相信,假意答应道:“遵命。”韩信对手下的军官说:“赵军已先行占据有利的地形筑造了军营,若他们看不到我军大将的旗鼓,就不会出来攻打我军的先头军队,怕我们到了山路险要的地方会退回去。”于是韩信派出一万人做先头军队,出了井陉口,背靠河水摆开阵势。赵军远远望见此情此景,大笑不止。天刚亮,韩信率军大张旗鼓地走出井陉口。赵军打开营门出击汉军,双方激战了很久。这时,韩信、张耳假装战败,抛旗弃鼓,逃回了河边的阵地。河边阵地的军队打开营门让他们回来。然后又与赵军激战。赵军果然倾巢出动,抢夺汉军的旗鼓,死追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回到河边阵地。汉军全军殊死奋战,赵军无法打败他们。韩信派出去的那两千轻骑兵,在赵军倾巢出动去追逐战利品之时,火速冲进赵军的空军营,将赵军全部的旗帜拔掉,立起汉军的两千面红旗。这时,赵军已不能打败汉军,无法俘获韩信等人,于是想要退回军营,但军营处插满了汉军的红旗,赵国将士大为震惊,以为汉军已经俘获了赵王的全部将领,于是赵军大乱,士兵们纷纷逃跑,即便赵将诛杀逃兵,也无法阻止这场变乱。于是汉军前后夹击,彻底击垮了赵军,俘虏了很多人,并在泜水岸边杀死了成安君,生擒了赵王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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