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人性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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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的陶沃夫人;她的处境着实让人愤懑。而且这局面的翻转太过惨烈,虽然我觉得滑稽,但还是认为陶沃夫人值得同情。

    “大家从来都拒绝不了那些能惹他们发笑的人。”我试着宽慰她。

    “她可从来没让我笑过。”

    桌子的主位又传来一阵大笑,估计简又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你是想说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她不好笑?”我微笑着问道。

    “难不成你想到过她会成为一个幽默家?”

    “我必须承认我也没有。”

    “她说的话跟过去三十五年根本没有什么两样。我笑是因为其他人都笑了,我不像被当成傻子,但我不觉得有趣。”

    “跟维多利亚女王一样。[9]”我说。

    这句玩笑开得并不高明,陶沃夫人也不客气地指出了这一点。我换了个路子。

    “吉尔伯特来了吗?”我一边问着,一边沿着桌子搜寻。

    “她也邀请了吉尔伯特是因为没有丈夫,简是不肯出门的。但今天晚上吉尔伯特去了他们协会的一个晚宴,是叫建筑师学会还是别的什么。”

    “我真是等不及要和简叙叙旧了。”

    “宴会之后找她说说话吧。她会请你去她的周二聚会的。”

    “‘周二聚会’?”

    “她每周二晚上都在家。只要你听过名字的人也都会在那里出现。这是伦敦最好的派对了。我花了二十年没做成的事情,她用了一年就完成了。”

    “你告诉我的这些事太不可思议了。她是如何做到的呢?”

    陶沃夫人耸了耸她好看却又嫌丰腴的肩膀。

    “要是你能告诉我,我也很想知道。”她说。

    用过餐之后,简坐在沙发上,我走过去的时候被人截住了。过了一会儿之后,女主人走过来,说:

    “我一定得向你介绍我这场派对的主角。你认不认识简·纳皮尔?她真是太有趣了。比你那些喜剧好笑多了。”

    她带我走到沙发边上。之前吃饭的时候坐在简身边的元帅依然坐在她旁边,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简跟我握了握手,向元帅介绍了我。

    “你有没有见过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爵士?”

    我们开始聊天。这和我之前认识的简没有什么两样,绝对的单纯、朴实、不加矫饰,但她奇异的装扮无疑给她的言谈添了几分别样的风味。忽然我发现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了。她的议论根本谈不上风趣,只是符合情理、切中要害罢了,但她说话的方式,那种隔着眼镜看我时候的空洞表情,让人不得不为之倾倒。我只觉得愉悦和放松起来。我要走的时候,她跟我说:

    “要是你没有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星期二来看看我们吧。吉尔伯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等他在伦敦住上一个月,就知道星期二是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情的。”元帅说。

    于是,星期二我去了简的府邸,虽然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必须说,在场的宾客出乎我的预料。作家、画家、政客、演员、贵妇、名媛,阵容非同小可:陶沃夫人没有说错,这个聚会派头真是可观。斯塔福德庄园[10]易主之后,我在伦敦就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了。没有安排什么特别的节目;茶点虽不缺,也谈不上豪奢。简虽然温和一如往常,但似乎也乐在其中;对于客人,她并不特别殷勤,但大家似乎就喜欢待在那里,派对始终欢快、有生气,直到两点才散。之后我就经常见到她了;不仅是我经常造访她的住处,而且出去吃中饭、晚餐,遇不到她的时候也很少。我自己也算粗通幽默之道,一直想弄清她这份天才背后的路数。要把简的幽默复述出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中的有趣很像某些红酒,只能在出产之地品尝。她造不出警句、隽语;从来没有机智的应答;她的评论不含恶意,反驳别人也不会语中带刺。不少人觉得风趣的灵魂并非简洁,而是不雅;但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会让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士们脸红的话。我觉得她的幽默不是刻意为之的,她事先一定没有谋划过自己要说什么。那些言辞就像花间的蝴蝶,飞来飞去只遵从自己一时的兴致,既没有意图,也没有模式。它的好笑和简说话的语气、表情休戚相关,其中的精微之处也因为吉尔伯特替她打造的这一副张扬、奢华的派头,更耐寻味。当然,现在她红极一时,只要开口大家就会笑。他们再不会困惑为什么吉尔伯特娶了比自己老很多的女子了。在他们眼里,对于简这样的女人来说,年龄是无关紧要的,觉得吉尔伯特这个年轻人真是撞了大运。海军元帅还引莎士比亚给我听:“岁月不能让她枯萎,她万千的变化也不因俗事减去半分灵动。”[11]对于妻子的大受欢迎,吉尔伯特很是高兴,和他来往之后,我也慢慢喜欢上了他。很显然他既不是个无赖,也不是用结婚来致富的那种男人。他不仅为妻子感到无比自豪,也发自内心地呵护着她;那种温情让人感动。这是一个很不自私,又性情温和的年轻人。

    “说说看,你觉得现在的简怎么样?”他有次这样问我,像孩子般得意。

    “我说不上你们两人谁更了不起,”我说,“你还是她。”

    “哦,我可不值一提。”

    “瞎说,你以为我有多笨,还不看出是你——而且也只有你——才让简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我唯一的功劳,大概是有些本来就在那儿的东西,大家没戴眼镜看不到,正好被我发现了。”

    “你能发现她可以被塑造成这个精彩的形象,我尚能理解,但天晓得你是怎么让她变成一个幽默家的?”

    “可我一直觉得她的话滑稽透顶。她从来都是个幽默家。”

    “当时也只有你是这样想的。”

    陶沃夫人不无大度地承认,她看错了吉尔伯特;也对他很有好感。可不管看上去怎样,这段婚姻撑不了多久这个意见,她从未动摇。我只好笑话她:

    “什么话,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相爱的夫妻。”

    “吉尔伯特今年二十七;正是有漂亮姑娘会出现的时候。那天夜里在简的派对上你有没有注意雷吉纳尔德爵士可爱的小侄女?似乎简也很留意她和自己的丈夫,我就长了个心眼。”

    “我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让简忌惮的姑娘。”

    “你等着瞧。”陶沃夫人说。

    “你之前说撑不过六个月的。”

    “好,现在我改成‘撑不过三年’。”

    人类的天性就是这样,我们总希望那些固执己见的人是错的。陶沃夫人实在是太过自负了。可惜我没享受到这样的乐趣——她一向认为两人不般配,而她一向信心满满认定必然会发生的结局,最后的确成真了。不过,命运即使满足我们的愿望,也很少是以我们期待的方式;陶沃夫人当然可以自得于她的预测应验了,但我想她宁可自己是错的。因为事情的过程全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有一天我收到了她一封很急切的信,正好有空,就立马去见了她。刚进房间,陶沃夫人就从椅子上站起朝我走过来,像一只追捕猎物的豹子般迅捷却又不易察觉。我看得出她有些激动。

    “简和吉尔伯特分开了。”她说。

    “不会吧?不管怎样,你的判断还是对的。”

    陶沃夫人当时看我的表情难以揣测是何用意。

    “可怜的简。”我低声道。

    “可怜的简!”她重复了一遍,但语气里那股嘲讽的意味让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要向我一五一十描述具体的过程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吉尔伯特刚走,她就急忙拨了电话喊我过来。

    之前吉尔伯特进屋的时候一脸苍白和憔悴,她立刻明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开口,陶沃夫人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玛丽安,简离开我了。”

    她微笑了一下,握住了吉尔伯特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会表现得像个绅士。要是大家认为是你离开了她,对简就很不好了。”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宽慰我的。”

    “啊,我自然不怪你,吉尔伯特,”陶沃夫人很和善地说,“迟早会发生的。”

    他叹了口气。

    “我想也是。要永远占有她是种奢望。她太美好了,而我太平常。”

    陶沃夫人拍拍他的手。他的态度的确让人赞赏。

    “接下来会怎样?”

    “她会跟我离婚。”

    “简一直说如果你想另娶的话,她不会成为阻碍的。”

    “你不会以为做了简的丈夫之后,我还会娶其他人吧?”他回问道。

    陶沃夫人听不懂了。

    “想必你的意思是你离开了简吧?”

    “我?这是我最不会做出的事情了。”

    “那为什么她要跟你离婚?”

    “离婚判决下来之后,她就要嫁给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爵士。”

    陶沃夫人实打实地尖叫了一声;取来了嗅盐才不至于晕倒。

    “她就这样报答你?”

    “我没为她做什么。”

    “难道你就准备这样放任自己被利用吗?”

    “我们结婚之前就说好了,任何一方想要自由,另一方绝不阻拦。”

    “但那是为了你而设的,因为你比她年轻二十七岁。”

    “总之,现在受益的人是她了。”吉尔伯特苦涩地回道。

    陶沃夫人规劝、争辩,讲了各种道理,但吉尔伯特始终认为哪条规则都无法强加在简的身上,他必须照着她的意思去办。他走的时候,陶沃夫人心力交瘁。不过跟我复述了一遍两人会谈的前前后后,倒让她纾解了不少。看到我和她一样讶异,她颇为高兴;至于我对简不像她那么生气,她归咎于男人普遍道德沦丧。男管家开门的时候,她依然激动非常,这时进来的人正是她的小姑。简身上穿的是黑白相间的衣服,无疑在配合她此时略显微妙的状态,但这身裙子太独特和别致,那顶帽子又如此夸张,着实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但简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和镇静。她走上前想亲吻陶沃夫人,但后者不失仪态但又十分冷漠地退开了。

    “吉尔伯特来过了。”她说。

    “我知道,”简微笑着回道,“是我让他来见你的。今晚我就去巴黎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对他和善一些吧。我猜一开始的时候他会挺寂寞的,要是你能对他多加留心,我至少心里会好受一些。”

    陶沃夫人的双手攥在了一起。

    “吉尔伯特刚刚告诉我的事情,我怎么想还是难以相信。他说你要跟他离婚,嫁给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

    “你还记得吗,我要嫁给吉尔伯特的时候,你建议我找一个年龄相仿的人?元帅今年五十三岁。”

    “可是,简,你的一切都是拜吉尔伯特所赐,”陶沃夫人义愤填膺地说,“没有他,就根本没有你这个人。没有他设计的衣服,你什么都不是。”

    “哦,他答应以后还是会继续给我设计衣服。”简平平淡淡地回答道。

    “谁都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丈夫了。他对你,简直就是温柔的化身。”

    “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好。”

    “那你怎么能如此凉薄呢?”

    “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吉尔伯特,”简说,“我从来都是这么跟他说的。我现在身边开始需要一个相同年纪的男人了。大概,我是觉得嫁给吉尔伯特够久了吧。年轻人不会聊天。”她停顿了一下,冲我和陶沃夫人笑了笑,她的微笑很好看。“当然我也不会丢下吉尔伯特不管的。我已经跟元帅安排好了;他有一个侄女正好适合吉尔伯特。等我们完婚了之后,我就邀请他们两个人都到马耳他来住——你们知道元帅马上就要统领地中海的海军了——这两个年轻人坠入爱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陶沃夫人轻轻哼了一声。

    “那你有没有跟元帅商议,要是任何一方想要自由了,另一方也不能阻拦?”

    “我提了一句,”简不慌不忙地答道,“元帅说他是个识货的人,不会再想娶别的女子了,而如果还有别人要娶我——他的旗舰上有八门十二英寸口径的大炮,他会在射程之内跟那个人好好商量的。”她透过单片眼镜看我们的眼神实在让我忍不住大笑,即使引来陶沃夫人的震怒也顾不得了。“我觉得元帅真是个性情中人。”

    陶沃夫人生气地朝我皱了皱眉头。

    “我从来不觉得你好笑,简,”她说,“我也从来理解不了别人为什么会笑。”

    “我自己也从来不觉得我好笑,玛丽安。”简微笑着说,露出一口明亮、整齐的牙齿。“还好大家意识到这件事之前我就要离开伦敦了。”

    “我多希望你能把你大受欢迎的秘诀告诉我。”我说道。

    她转过头来看我,脸上那副平淡、朴质的表情我已经很熟悉了。

    “你知道吗,我嫁给吉尔伯特,住到伦敦来之后,大家就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笑,对此最为惊讶的人就是我自己了。三十年来我就是说着同样的话,之前从来没有人笑过。我以为一定是我的衣服、我的鬈发,或是我眼镜的关系。后来我发现,是因为我说了真话。说真话太不寻常了,所以大家觉得我很幽默。总有一天,别人也会发现这个秘密,而大家都习惯于真话之后,自然就没什么好笑的了。”

    “那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觉得不好笑呢?”陶沃夫人问道。

    简犹豫了一下,就好像她真的在搜寻一个满意的解答。

    “或许是真话在你听来也不像是真的吧,我亲爱的玛丽安。”简的话依然带着她那份平和与好意。

    这样的论断自然是无从反驳的。我觉得简从来都是无从反驳的。她真的是“风趣极了”。

    [1]首次发表于1923年,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

    [2]pickling,十六世纪欧洲人开始用苛性石灰防止木材虫蛀,会在木材表面产生一种漂白的效果。

    [3]此处“烛光”为发光强度的旧单位。

    [4]指马塞尔·格拉泰(marcelgrateau)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发明的卷发技术。

    [5]1751年约翰·沃尔在英格兰创立伍斯特瓷器厂,产品享誉至今,为皇室御用瓷。

    [6]1875年在西伦敦由亚瑟·利伯蒂(arthurliberty)创立的百货商场。

    [7]英国民谣《唱一首六便士的歌》(大约起源于十八世纪或更早)中,唱到国王面前的馅饼打开之后有二十四只乌鸫飞出,开始歌唱。

    [8]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他爱上阿佛洛狄忒的一座雕像。女神因怜悯他而使雕像复活,他们结为夫妻。另一种说法是:皮格马利翁是一个雕刻家,因为厌恶世俗女人的缺点而雕刻了一座女神像,后来雕像被赋予生命,取名伽拉忒亚(galatea)。

    [9]据说维多利亚女王曾听一位掌马官讲述了一则并不得体的趣事,评论道:“我并不觉得有趣。”

    [10]staffordhouse,受弗雷德里克王子(princefrederick)委托,始建于1825年,后被斯塔福德侯爵(marquessofstafford)购买,在整个十九世纪都是伦敦社交界的重要场所。1912年转售给了肥皂商威廉·莱夫(sirwilliamlever),更名为兰卡斯特庄园,并捐赠为国有。

    [11]莎士比亚在《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中安东尼的友人赞颂克氏魅力,认为除了美貌,也借助性情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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