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德内哥勋爵-《人性的因素》
第(1/3)页
lordmountdrago[1]
奥德林医生看了看桌上的钟。五点四十。病人居然迟到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因为芒德内哥勋爵向来以守时自傲。勋爵说话有种说教感,所以平平常常的一句评论在他嘴里也会听来像是格言警句;比如他常说,跟聪明人打交道,守时是种恭维,跟蠢人打交道,守时是句斥责。而芒德内哥勋爵今天约的时间是五点半。
奥德林医生的外表没有什么能引起别人注意的。瘦高个子,窄肩膀,略有些驼背,稀疏的白发,一张灰黄的长脸上都是深深的皱纹。他今年没到五十,但看上去要老得多了。淡蓝色的大眼睛里面都是倦意;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你会发现他眼睛不怎么动,而且目光时常就定在你的脸上,只不过他的眼神里什么表情也没有,所以被他盯着也不会觉得不舒服。这一双眼睛很少有神采飞扬的时候,它们不会透露医生内心的想法,也不会随着他口中的言语而变化。要是你喜欢观察,会觉得奥德林医生眨眼睛都比我们一般人要少。他的手算是大的,手指也长,往指尖逐渐变细;它们柔软、坚实,虽然有些凉,但不是潮腻腻的。要不是特意去记,问你奥德林医生刚刚穿了什么你一定答不上来。他只有深色的衣服,黑色的领带,衬得脸上更没有血色,眼睛里也更添了一抹苍白。你只觉得他得了重病。
奥德林医生是个心理分析师。他误打误撞入了行,一直对自己的医术似信非信。战争打响之时,他拿到行医资格也没有多少时日,还在各个医院实习;他向军方举荐自己,过了一段时间就被送往了法国。就是在那里他发现自己有一种特殊的天分。他用自己那双有力的凉手碰触病人,就可以缓解某些伤痛,有些人深受失眠之苦,跟他聊天时就会有了睡意。他说话很慢,没有什么起伏,语气不管说什么也始终是一个样,但那里面有种音乐感,像是温柔的摇篮曲。他就跟那些人说,他们必须休息,一定不能担心,一定要好好睡觉,于是一种闲适就钻进他们疲惫的四肢百骸之中,宁静之感也把焦虑挤开了,很像一个人硬是在拥挤的长凳上给自己找出了一个位置;而倦意会落在劳累的眼睑上,就像新开垦的土地承接绵绵春雨。奥德林医生发现,用他那低沉、单调的声音说话,用他那淡淡的、安宁的眼睛看着他们,用他又长又有力的手指抚摸他们满是倦怠的脑门,他可以抚慰一些不得安宁的心绪,消解一些让人烦扰的矛盾,祛除一些让生活变成折磨的恐惧。有时候他的疗效不可谓不神奇:有一个人因为炸弹爆炸被埋在地下,失去了语言功能,他让这个人重新开口说话;另一个人在空难中瘫痪了,他让这个人恢复了四肢的运动能力。这些神奇的力量他自己也不理解;他生性多疑,虽然他们常说在此类情形之下最要紧的就是要相信自己,但他本人就很少能做到。也只有这些即使最多疑的旁观者也无法否认的成果,才迫使他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天赋,让他可以完成一些自己也解释不了的事情——不管这朦朦胧胧又捉摸不定的天赋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战争结束,他去了维也纳学习,后来又去了苏黎世,最后在伦敦操持他莫名获得的这门手艺。一晃十五年,他在这个领域里已经闻名遐迩。他那些不可思议的病例大家口耳相传,虽然收费不菲,但前来求医的人还是多到他见不过来。奥德林医生也知道自己做出了非同一般的成绩:一些轻生者在他帮助下打消了念头,另一些人被他救出了疯人院;一些能让人荒废一身才干的悲痛被他平息;一些不幸的婚姻被他扭转;他根除了不少异常的冲动,从而让很多人不再被可恶的习惯所奴役;他让不少心灵病态的人重获健康。这些的确都是他做的,但是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怀疑自己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施展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是违背他本性的;靠获取他人的信任谋生,却从来无法信任自己,也让他觉得是种欺骗。他现在已经足够有钱,不用再工作了,而这工作也让他极为疲惫,有十来回他的确就到了决定退休的边缘。弗洛伊德、荣格和其他那些人的著述他都了解,可他还是不能满意,深深相信他们的理论都是故弄玄虚;可结果虽然无法解释,却也明明白白地一次次出现在他的诊室里。这十五年来,求助者不停来到他温坡街[2]幽暗的密室,人性之中还有什么是他没有见过的?那些坦白,不管是迫不及待双手奉上的,还是带着羞耻,带着保留,带着愤恨,都早已不新鲜了。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震惊。他知道人都多么会撒谎,他知道人的虚荣能到如何荒唐的程度,还有许多糟糕得多的事情,但他也知道审判和谴责都与他无关。于是,可怕的秘密一年又一年地吐露给他,他的脸更灰暗了,皱纹更深了,淡色的眼睛也更疲惫了。现在几乎听不到他的笑声,偶尔为了放松看本小说,他只能苦笑。这些作者真以为他们笔下的男男女女是这样的吗?他们是真不知道人要复杂得多,出乎意料得多,也真料想不到人的灵魂里共存着怎样不可调和的元素,而怎样黑暗和邪恶的争斗在折磨着他们!
还有一刻钟就到六点了。在奥德林医生的记忆中,自己接手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病例,但没有一个怪得过芒德内哥勋爵。首先这位病人的性格就很特别:他才干不凡、声望卓著,四十岁不到就被任命为外交大臣,现在三年过去,他已经看到自己的政策大获成功。他被公认为保守党中最有能力的政治家,只是因为父亲的贵族头衔死后会传给他,到时就不能坐在下议院,这才把他从未来首相的人选中排除了出去。在这个属于大众的时代,虽然上议院里不可能出现英国首相,但没有什么能阻碍芒德内哥勋爵在保守党的政权里长久地把持外交大臣的职位,从而指引这个国家的外交政策。
芒德内哥勋爵有不少优秀的品质。他很聪明,也很勤奋。他游历甚广,能流利地使用好几门语言。从少年时,他就在国际事务上下了特别的功夫,刻苦地了解了很多国家的政治、经济情况。他有勇气,有远见,有决心。上台演讲也是好手,不管是面对公众还是议员,清晰、准确,还时常机智风趣。在辩论中他更是出众,巧妙的反驳经常被大家传颂。他也是个很有气度的公众人物,个子高,长得英俊,虽然有些秃顶,且稍嫌胖了点,倒是让他更添了几分稳重和成熟之感,反而只有好处。年轻的时候他也算是个运动员,曾经为牛津出战划船比赛,而且被认为是英格兰最好的枪手之一。二十四岁的时候,他娶了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她父亲是位公爵,母亲是美国人,会继承一大笔家产,所以妻子兼具地位和财富,又给芒德内哥勋爵生了两个孩子。他们已经分居了好几年,但在公众面前依然结伴出现,所以对他们的形象并无妨害,而且两人也无其他的情谊能让公众说三道四。芒德内哥勋爵太有抱负,太勤奋,而且必须加上也太爱国了,是不会让个人享乐干扰自己的仕途的。简单地说,就是他有不少资本可以成为一个事业有成、广受欢迎的人物;但不幸的是他也有严重的缺陷。
这个人极度势利。要是他的父亲是第一代获封爵位,那倒不太让人意外了;上一辈是律师、制造商、酿酒者,一旦成了贵族,那儿子极度看重身份地位倒是好理解的。芒德内哥勋爵父亲的伯爵爵位是查理二世最初加封的,而再之前的男爵爵位可以追溯到玫瑰战争。这个爵位的继承人一直都和英格兰最高贵的家庭维系着姻亲关系。但芒德内哥勋爵对自己出身的在意程度,不亚于一个暴发户对钱的看重,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提醒别人的机会。他有时候的举止真是优雅极了,那是因为他认为遇到了和自己地位相当的人。对那些在他看来社会地位不如他的庸常之辈,他可以无礼到不近人情。他对自己的下人非常粗鲁,对秘书言语伤人,他先后出力的那几个政府机关里,下属都害怕、厌恶他。他的傲慢是可怕的。他认定大多数需要打交道的人都比他愚笨得多,并且会毫不犹豫地让对方知晓这个事实。他对于人性中的缺陷最不耐烦。他感到自己生来就是发号施令的,那些以为勋爵会听取他们观点或者希望他能解释自己决定的人,会让他生气。他的自私难以估量。他把自己接受的任何服务都看做是理所应当,是像他那样高贵和聪明的人应得的,所以根本不用觉得感激。他的脑袋里根本没有闪现过要为他人出力的念头。他有很多敌人:对这些人他只有鄙夷。他看不出认识的人里面有谁配得上他的帮助、他的同情、他的怜悯。他没有朋友。上司信不过他,觉得他不够忠诚;他自己的政党不喜欢他,因为他太专横,不给情面。只是他太出众,头脑太犀利,爱国情操太显见,处理事情太老到,共事者不得不容忍他。但他让人忍得下去也是因为在某些场合他会变得那么迷人;当他觉得遇到了与自己地位相当或者他希望俘获的人,当他身边是国外政要或尊贵的女性,他可以活泼、风趣、温文有礼;这时他的风度会让你想起他的血管里留着和切斯特菲尔德伯爵[3]一样的血;他讲故事能切中要害,他可以很自然、明智,甚至深刻。他的博学多闻和精微的鉴赏力会让你吃惊,你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相处的人,完全忘记你昨天还受他羞辱,而明天说不定他就会假装从没见过你。
芒德内哥勋爵差点就没有成为奥德林医生的病人。医生接到一个秘书的电话,说勋爵想接受他的诊治,会很乐意第二天早上十点在家中见到他。奥德林医生回复,他没法前往芒德内哥勋爵的府邸,但很愿意把后天五点咨询室的空档留给勋爵。秘书记下了医生的话,很快打电话回来说勋爵坚持在自己家中见医生,并表示出诊费用可以让医生来定。奥德林医生回复,他只在自己的咨询室接待病人,并表示如果芒德内哥勋爵不能前来的话,他很遗憾就不能将自己的时间分配给他了。一刻钟之后,医生收到一份简短的讯息,说勋爵五点前来,但不是后天,而是明天。
芒德内哥勋爵被领进来的时候,他停在门口没有往前走,傲慢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医生。奥德林医生发现勋爵正怀着满腔的怒火,于是就用木然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他。这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头发有些已经变白了,发际线略高,而眉毛倒因此平添些几分贵族气派,脸有些臃肿,端正的五官轮廓清晰,总带着些倨傲。他的长相不知怎的就像是十八世纪波旁家族里的某个君主一般。
“奥德林医生,看来要见你一面不比见首相更容易啊。我的时间可是极为宝贵的。”
“请坐。”医生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芒德内哥勋爵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依旧坐在桌边自己的椅子中。芒德内哥勋爵依旧站着,锁紧的眉头更阴沉了。
“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我是国王陛下的外交大臣。”他语带尖刻地说道。
“请坐。”医生重复道。
芒德内哥勋爵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要转身拂袖而去;不过要是他真有这个想法,显然又改了主意。他坐了下来。奥德林医生打开一本巨大的笔记本,拿起了钢笔,他写字的时候没有抬眼看他的病人。
“你今年什么岁数?”
“四十二。”
“结婚了吗?”
“结了。”
“结婚多久了?”
“十八年。”
“有孩子吗?”
“两个儿子。”
芒德内哥勋爵生硬地答着问题,奥德林医生则把听到的都记了下来。然后他靠到椅背上,看着病人。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色沉重,淡色的眼珠动都不动。
“你为什么要来见我?”他最终问道。
“我听说过你。据我了解,卡努特夫人就是你的病人。她告诉我你还是帮到了她。”
奥德林医生没有回答,目光依然定在对方的脸上,他的眼睛真的一点表情都没有,甚至会让你觉得他是否看到了对面坐着的人。
“我没有法术。”他隔了一会儿之后说道。脸上没有笑容,但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就算有,皇家内科医学院也不让用的。”
芒德内哥勋爵哧的笑了一声,似乎敌意减轻了一些,说话更和气了。
“你的名气很响,大家似乎都很信你。”
“你为什么来见我?”奥德林医生重复道。
现在轮到芒德内哥勋爵沉默了,就像是他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难以回答。奥德林先生静静等着。最终芒德内哥勋爵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开口:
“我身体一点问题也没有。就前两天例行检查,我的医生奥古斯塔斯·菲茨赫伯特爵士——你应该听说过他吧——告诉我,我的身体像是个三十岁的人。我工作很拼命,但从来不累,我喜欢这份工作。我烟抽得很少,而且饮酒极为适量。我有足够的锻炼量,生活规律。我是一个完全正常、健康的人,状态正佳,你肯定会觉得我来咨询你很傻很幼稚吧。”
奥德林医生明白自己必须帮一帮忙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帮上忙。我会尽力的。你很不开心吗?”
芒德内哥勋爵皱起了眉头。
“我的工作非常重要,需要我做出的决定随便就能左右国家的安宁甚至世界的和平。所以我的头脑必须清醒,判断不能受到干扰。把任何会干扰我工作的忧心的缘由清除,我觉得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奥德林医生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很多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这位病人的浮夸举止和目中无人背后,有种排遣不了的焦虑。
“我麻烦你能拨冗到这里来,是因为按照我的经验,在医生昏暗的咨询室里,比熟悉的环境更能让人畅所欲言。”
“你这咨询室倒的确是昏暗。”芒德内哥勋爵尖刻地说。他顿了顿。这个人太自信,思维太敏锐,头脑太果决,往日里是从来不会无话可说的,所以此刻显然有些尴尬。他笑了笑,想让医生知道他很放松,但眼神里暴露了他的不安。他又开口的时候,语气里有种很不自然的诚恳。
“这事情太鸡毛蒜皮了,我简直不好意思拿来叨扰你,恐怕你会要我别犯傻,别再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
“即使是那些表面上很琐碎的小事也有它们的意义,它们可能是深层紊乱的某种征候。另外,我的时间现在是完全由你支配的。”
奥德林医生的声音低沉又郑重,没有起伏的语调莫名就能安抚人心。芒德内哥勋爵终于下定决心要把实情相告。
“事实就是,最近我做的梦让我非常疲惫。我知道在意做了什么梦很蠢,可是——只能坦白说,它们让我非常焦躁。”
“你能不能描述一下?”
芒德内哥勋爵微微一笑,本想显得无所谓,但看上去都是愁容。
“这些梦都太可笑了,我简直不好意思描述。”
“没关系的。”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