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哥,抱-《愿为西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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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应知抬头笑:“还行,衣服穿得多,伤口不深。”
“我看你也是个傻子,”他走过去把带来的水果放在桌子上,“哪有那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当自己白求恩呢!”
周尽城是她三岁以后才认识的人。
而江舟,他们真的可以说是穿着一条开裆裤长大的。
周尽城是爱人,江舟是亲人。
见他性格还是以前那样,沈应知笑着说:“你还是没变。”
“对,永远有操不完的老妈子心,为了你俩的破事,我年纪轻轻头发就大把大把地掉,都开始用霸王生发了,我容易吗?”
“霸王是防脱的,没有生发功效,不要以为我不用就不知道。”
江舟:“逃兵没资格对我说的话指手画脚。”
怎么就成逃兵了?刚不还白求恩吗?
果然没变,还是那么任性!
黄建平进来没敲门,脸上表情严肃,江舟预备行军礼的手被他阻止了:“出去,我跟应知有话说。”
沈应知不想跟黄建平单独相处,准备挽留江舟,黄建平一个眼神扫过去,看得她乖乖闭上了嘴。
黄建平不是什么慈祥的人设,也不会说那种暖心窝子的话。就算隔了这么多年才见,他也只是生硬地将旁边的椅子拉到她床边,坐下,问:“你妈还好吗?”
沈应知点头:“挺好的。”多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后来没犯病了吧?”
“基本上没有。”
“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沈应知却不接话了。
“我是你舅舅,她是我姐姐,连我都瞒着?再说,你不是已经跟尽城来往了吗?她迟早不得知道?”
“我会给她时间。”
“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叹了口气,“舅舅没有别的意思,要是真逼你们的话,这些年我不可能找不到你们。”
似乎是斟酌了很久才开的口,“但是,你为尽城想过吗?以前的就不说了,单是这次的军事竞赛,你知道对他有多重要吗?现在好了,中途弃赛……”他顿了一下,“这不是成绩的问题,还涉及他作为一个军人的名誉问题,别说是你杜叔叔的七十八师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总是让对方牺牲。”
其实,他不想说的。
沈应知鼻头微酸:“你说杜叔叔?城哥想去杜叔叔那里?”
黄建平摇了摇头:“现在是没指望了,你杜叔叔那里今年本来就没有名额。但他要是能在竞赛里拿第一,倒是可以给个特例。”
之后黄建平再说什么,甚至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沈应知都不知道。
她对杜天一直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
只知道,沈昌和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是某个隐秘特种组织的队长。
后来杜天一通电话回来,告诉黄风雁,沈昌和死了。是死了,不是牺牲了,意思都一样,意义却千差万别。
那通电话里的其他内容,沈应知到现在都知道得不全,因为那是一个雷区,碰不得,否则就会爆炸。
后来爆炸过一次,结果很严重,严重到沈应知小小年纪就不得不随着发疯的黄风雁背井离乡,从此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她失去了撒娇卖萌无理取闹的权力,被迫一夜长大,并咬着牙扛起了不属于她那个年纪该有的压力。
她性格大概就那样,就算是让她去讲述之前那些年她和黄风雁的生活经历,边上人听了都绝对不会动容。
因为她的叙事能力实在太差,也没有技巧,甚至连基本的抑扬顿挫都不会。她会的,只有轻描淡写。
就像,她不喜欢也不想喝粥。周尽城回来的时候解释说,这个时间里找不到其他适合她现在吃的东西了。于是她就非常欣然地接受并说了一句“闻着好香好想吃”的违心话。
她想伸手去接,但手还是抖的,那天在青孟山用力过猛,身体严重透支,到现在还没恢复。
周尽城将床头的小桌板支起,把粥放在她面前,然后坐在她旁边,问:“要不,我喂你?”
她拿勺子的手有些不稳,还虚得厉害,却摇了摇头:“没事儿,我可以的。”
周尽城帮她把头发拢到脑后,然后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在我面前,不用那么坚强。我想让你依靠我,可以吗?”
沈应知嗓子更了一下,接着眼泪珠子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委屈极了。
周尽城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哄,只好手忙脚乱地去找纸巾,并自我检讨:“我不会说话,你知道的,在你面前我打小就笨啊。”
“我不想喝粥。”她稍稍提高了一下自己的声调,语气里有那种类似于小孩子不想吃青菜、不想起早床、不想去学校的无赖。
这样的无赖,在她身上不多见,周尽城喜欢得很。
“那就不吃,”他随手将桌子上的粥拿开,又问,“你说,你想吃什么,能找来的都给你找来,找不来的……没有找不来的。”
她鼓着腮帮,湿着眼眶,有多久没这样了呢?张口向别人提要求的举动,已经很陌生了,所以她其实想不到具体内容,只是根据记忆里遥远的印象说:“我要吃四月的樱桃、六月的桃子、七月的西瓜,还有九月的橙子和十一月的甘蔗。”
周尽城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就这些?要求也太低了!我家媳妇儿就是好养活,你等着。”
说着,他就起身准备往外走,却在刚站起来的时候被沈应知一把抓住了手腕:“不要走。”
嗯,果然,任性是女人的天性,根本不需要调教,随便宠一下就能上天。但周尽城耐心非常好,不让走那就不走,于是扯着嗓子往走廊上喊了一声:“江舟。”
两秒钟不到,江舟抵达,周尽城把沈应知说的那些水果交代他去买。
江舟崩溃:“大哥,现在是寒冬腊月好吗?不,季节不是问题,问题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县城,我上哪儿去给你找那些反季节水果啊?”
周尽城这就不乐意了:“上次你怕晒黑让我替你去医大当教官,那么难的任务,我有说个‘不’字?”他直接捋起袖子,“而且你看,就是因为替你当教官,还被我爷爷给揍了一顿,疤还在呢,你别不想承认!”
“不是,你被揍不是因为我吧?”江舟急了。
“怎么不是因为你?要是我不去医大,就不会犯错误,不犯错误就不会被揍。替你去是因,我被揍是果,还说跟你没关系,良心呢?”
“我说你中间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内容啊?”江舟急了,“你能再不讲理点吗?好事都给你占了,我就万年背锅王呗!”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算了,愤然离开的江舟在心里鄙视并腹诽——什么打小就笨,笨你个大头鬼啊笨!
当天晚上,周尽城没归队,因为沈应知伤口发炎,高烧不退。黄建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追究他。
叶南肆送阿红的儿子去市医院交接还没回来,整个县医院的医疗水平非常低,甚至连个拿得出手的大夫都没有。
寒冬腊月的季节,窗外冰天雪地,一阵风吹来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冷,但周尽城却急得直冒汗。
沈应知伸出手去牵他,发烫的指尖放进他微凉干燥的掌心,宽慰道:“我就是大夫啊,你急什么?这是皮外伤的正常反应而已。”
“那你告诉我,疼不疼,还有哪里疼?”一个男人坚硬的骄傲此时此刻统统都被软化了,带着极致的爱惜,想要替她去疼。
“疼,”沈应知嗓子干哑,“哪儿都疼。”说着就攥紧了他的手,仿佛在告诉他,她说的疼是真的疼,并不是在敷衍他。
“但是,这种程度的疼和你受过的伤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她带着认错一般的语气道,“城哥,你那个时候很难受吧?”
她强调:“我不是说你训练受伤难不难受。我问的是,那个时候我骗你让你穿过一座城去给我买奶茶,然后趁着那个空当离开。你发现后很受伤吧?”
不是受伤,是绝望。
病房里没有空调,周尽城穿得不多,黑色羽绒服里面一件卫衣,脖子露在外面,喉结翻滚时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追着你和黄阿姨的车,一直在追,你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
“看到了都不停?”
“对不起。”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周尽城说,“我手里拿着你最喜欢喝的奶茶,里面加的冰都要化完了。”
沈应知实在憋不住,泪珠子翻涌,更咽着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喝过奶茶。”
“穷成那样了?”周尽城强行转移话题,“没事儿,以后有城哥呢,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沈应知顺着他的意思也结束了那个话题,眨着眼喊:“城哥?”
“嗯?”
“你冷吗?”
“还行。”
沈应知拍了拍自己空出来的床位:“你上来抱着我睡吧。”
“媳妇儿,”周尽城凑近她,“我们来日方长,不用这么急着考验我的意志力。”
沈应知想笑,但忍着,话说得非常诚恳:“想睡你的女人很多吧?我也是其中一个啊!”
“嗯,”周尽城点了点头,然后把外套脱了,掀开被子钻进去正面抱着她,“你不是其中一个,你是能睡到我的唯一那个。”
隔壁病友家住得离医院近,白天来输个液,晚上不过来,不算大的小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周尽城把灯关了,伸出胳膊让她枕着,人就在他怀里,但他还是觉得不踏实。于是,他问:“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
他信了:“今天表现得很好,以后都要这样。想哭哭,想笑笑,想骂谁骂谁。天塌了,城哥给你顶着。”
沈应知笑:“小的时候,你说的可是天塌了让我给你顶着。”
“那个时候,不是你比我高嘛!”
“哦,高个子的用途,就是来顶天的?”
“不是啊,”周尽城逗她,“腿长,跑起来也快。嗯,在床上的话,会比较有力量,找个时间让你体验体验你就知……哎……别揪耳朵……好了,我就随便说说。你说我血气方刚的年纪,怀里抱着心上人,跟她盖着被子纯聊天,我怎么这么‘二’呢!”
“不然,你别盖被子了?”沈应知提议。
周尽城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变坏了!”
“我没变啊。”
“没有?”
“没有!”她心里想喜欢你的这件事,从来没变过。
他低头吻住她。
一室暧昧隐于沉寂。之后,长夜寒灯,星光微凉。
……
许多年前,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在那个盛夏多雨的季节里,一眼瞧上了人群中啃着麦芽糖的小姑娘。
从此,霜冬蝉夏,似水年华,他的故事都是关于她。
第八章 十个小时,只想见他
青孟山义诊在两周后结束,也恰好是春节前夕。
离开那天,为了不惊动泉山村里的人,叶南肆组织学生们凌晨四点不到就开始收拾东西下山。
路上,沈应知问:“怕触景伤情?”
叶南肆摇头:“你知道有多吓人吗?昨天晚上我找村长辞行时,发现他给咱们准备了足足有一百多斤的米酒,还有一些土特产。”
“好事,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是获得了认可。”
“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缺心眼得很。”叶南肆接着说,“东西是肯定不能要的,我们来义诊又不是图他们什么。并且,沈同志,你两手空空走得是舒服!”他抖了抖肩膀,示意她看自己背上两人份的行李,“这样我都够呛了,再背一百多斤酒,你是嫌我活长了?”
沈应知没接他的话,反而感叹:“没想到,最后我们之间还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毕竟按照一开始那种你死我活的剧情走下去,我都已经准备好英勇就义了。”
“你可别,”叶南肆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你要是英勇就义了,你们家周尽城还不得把我剁了喂牲口啊。他走的时候可是威胁过我的,要是再让你受一点伤,海城我就别想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一枪。”
接着,他叹气:“我怎么就这么欠呢?待遇差别却这么大!跟你比,我好歹也算个海归精英吧,小江同志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一下。”
“你跟我没有可比性啊,我在性别上有你超越不了的优势。不过,我想知道的是,阿红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山路走到尽头,不大的镇子横在面前,他们来时坐的大巴车停在镇子东头的一所中学里。
天还没完全亮,街上的早餐店寥寥无几,多是面食。
叶南肆组织大家吃早餐,坐在餐桌上才回沈应知:“做了手术后,病情已经稳定,人还在市里,多观察段时间吧。”
沈应知要了一个菜饼和一碗面汤,喝了一口热的,胃里总算舒服了点:“高原性心脏病是你最新的研究课题吧?”
冷不丁的提问,让叶南肆端在手上的碗一歪,面汤洒了一桌。沈应知啃了一口饼,评价:“味道还不错。”
她又问他:“青菜和鸡蛋馅儿的你要哪一个?”
叶南肆放下碗,盯着她:“你不高兴是应该的。因为我的私心,带着你们来到这种地方,还害得你们受伤。”
“没有不高兴。鸡蛋馅儿的吧。”
“是我的课题,”他承认,“我研究高原性心脏病有两年了,一直没什么进展。其实我可以一个人来的,只不过……”
“你做得很好啊,”沈应知抬头,笑,“我听秦厘说,你已经在替他们申请关于高原性心脏病救治的专项基金了。我替你骄傲。”
叶南肆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这个她是知道的。
得知他在利用他们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没有过挣扎,可是后来她也想通了。毕竟在面对这个让大家手足无措的世界时,多数情况下因为能力不够,很多人只能选择让步。而他不是,他会拼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与之抗争。
赖皮、不讲道理,谁活到最后,算谁赢。
他不是英雄,却算得上是个勇士。
饱腹之后,沈应知先去了学校,通知司机准备出发。
因为是寒假期间,校门关着。
她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去值班室敲门,就发现有个人蹲在门口。
低着头像是在打瞌睡,头发蓬乱,看不到脸。
一双胶鞋已经被穿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上的衣服很薄,似乎根本不够拿来御寒。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是那双在阿红家院子里见过的眼睛。
明亮却充满惊悸,有着挣扎过后让沈应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妥协、无奈和仓皇。
见到沈应知,她慌忙起身,并把身边的一个塑料袋拿起来,递到沈应知面前,说:“这是……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给你的,一些土特产。还有,对对……对不起!”
沈应知盯着她闪躲的眼睛,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我不太方便拿。心意我领了,东西就……”
姑娘急了,鼻头通红,双眼一热,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袋子东西放下,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远处烟霞万丈,秀丽河山在一夜蛰伏之后慢慢醒来,迎着初升的太阳,青孟山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沈应知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将那袋东西提起。
很重。
海城今年出台了春节期间全城禁燃烟花爆竹的政策。
年味又淡了,有人抱怨。
略有年代感的老小区,隔音效果基本没有。靠在阳台上晒太阳,能听到楼下院子里唠嗑的老人们在说一单元孙家儿子娶了新媳妇、四楼张家女儿嫁了个好老公。
沈应知嗑着瓜子,腿上放了一本《医学伦理》,书中夹着手机,时不时振动一下。
穿梭在客厅和厨房之间忙得不可开交的黄风雁,拖鞋和地板之间的摩擦声盖过了阳台上沈应知精心掩饰的小动作。
瓜子壳叼在嘴角,甜咸的味道顺着牙缝钻进口腔,冲击着味觉。沈应知手指在黄风雁那款没有更新的老式按键手机上迅速翻动。
从通讯录翻到了通话记录,又在她的qq列表里找了一遍。
没有。
黄风雁把现在的生活与过去断得非常干净。
“知知啊,你看到我手机了吗?”黄风雁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
沈应知猛地抬头,将她那部旧手机迅速塞进自己的口袋,起身:“没啊,是不是在你房间?”
“我找了,没找到。想着说给你梁叔叔打个电话,让他给我留点大棒骨,回头给你炖个汤。真是的,去当个志愿者都能把自己胳膊当折了,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早知道当初就不让你学医了。”
沈应知撇了撇嘴,朝卫生间里走,边走边说:“当初学医可是你建议的。”
刚进卫生间,她就把黄风雁的手机掏出来放在置物台上,夸张地喊了一嗓子:“看到你手机了,在卫生间呢!”
接着,赶紧摁下冲水器,哗啦啦的水声之后,她开门,指着置物台:“喏,在这儿!”
黄风雁眉头一皱,她没有上厕所玩手机的习惯啊。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沈应知,对方回了她一个相当坦荡的眼神。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给咽了下去。
傍晚接近天黑的时候,黄风雁去了一趟对面3号楼拿大棒骨。沈应知看着她下楼,走到小区的院子,紧接着几个阿姨从大门口进来与她相遇。
话匣子打开,黄风雁笑着说:“买了这么多年货呢?今年也不回老家?”
几个阿姨轮流接腔:
“这不是客人多嘛。”
“回啊,初三才回。”
“你和知知今年怎么过啊?”
……
看她们一时半会儿没有要散的意思,沈应知退回黄风雁的房间,目光锁定在她的床头柜上,里面有一个装月饼的铁盒子。
她有些犹豫,毕竟有些事情一旦开头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和黄风雁这些年过得挺平静,那些烙刻在黄风雁身上的伤,如果不刻意去触碰,迟早有一天是会痊愈的。
就是这样一个虚无的信念支撑着她,才让她甘愿放弃一切,带着黄风雁四处挪窝。
可那是在没和周尽城重逢之前。
现在,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结果再坏,她都停不下来了。
铁盒里面有这些年黄风雁零零散散存钱的银行卡、各种商场超市的会员卡以及一本泛黄的本子。
单手拿出来,翻开,扉页上用苍劲有力的钢笔字潇洒地写着“沈昌和”三个字。
接着翻,里面是记得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
顺着第一行往下找,在第三页找到她想要的那个。
电话打过去,“嘟”声响了三下就被接起。
与印象中的声音相差无几,只不过间隙有点长,对方的神情她已经没法琢磨。
他问:“哪位?”
“是我,”沈应知瞄了一眼门外,语气平淡,“沈应知。”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通话陷入了沉默。
沈应知抓紧时间问:“我记得那个时候你说过,我可以向你提任何要求,还算数吗,杜叔叔?”
对方清了清嗓子:“你们在哪儿?当然算数。”
“让周尽城去你们师。”
“这个不是问题。但是,应知,你和风雁……”
有钥匙插进了客厅外的防盗门,清脆的一声响动直击沈应知的脑神经。
电话被她猝然挂断,抽屉“嘭”的一声被合上。
接着,黄风雁就拿着大棒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前一秒,黄风雁脸上还挂着笑说:“这骨头看起来很……”后一秒脸就僵了,“你在干什么?”
沈应知起身,仓促回话:“我笔盖掉了,找来着。”
“笔呢?”
“对啊,笔呢?”沈应知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
黄风雁指了指客厅茶几:“是那支笔吗?”
沈应知连忙看过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就是那支笔。”
黄风雁将大棒骨递给她:“拿去厨房。一天到晚毛手毛脚的。”
沈应知舒了一口气,与她错肩的时候,杜天的电话又回拨了过来。黄风雁瞄了一眼,来电归属地是“楚江”。
电话被沈应知挂了,黄风雁的眼睛扫到了自己床头柜的抽屉,然后在沈应知进厨房后,她走过去将其打开。
很多年前的电话簿,显然被翻动过了。
尽管沈应知恢复得很到位,但上面放着的一根针没了。
杜天第三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沈应知干脆将手机关掉。这时背后响起了黄风雁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平静,问:“谁?”
沈应知回头,说得随意:“没谁,同学。”
“哪个同学?”
“就向末,你见过的。”
黄风雁将那本电话簿从背后拿出来,递到她面前,不反驳,却接着问:“谁?”
沈应知神经绷紧,不敢看她:“真的没谁,我就找东西,随便翻了一下。”
黄风雁的忍耐却已经到了极限,双眼一红,发疯般地咆哮:“谁?到底是谁?你跟谁联系了?”
“妈,你别……真没谁,放心……”
黄风雁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就想翻看。但黄风雁对智能机的使用不是很了解,按了几下没反应之后,索性一个用力将手机从窗口丢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等沈应知跑过去一看,手机砸在小区院子的花坛上,已经粉身碎骨。
还没等沈应知发火,黄风雁已经走过去揪着她的衣领,痛心疾首:“你忘了?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断我们的水和电,在我们晾的衣服、被单上泼脏水,把垃圾丢到我们门口,窗户玻璃全给砸得稀巴烂,还说你,说你……”她已经泣不成声,“说你偷东西,抢他们孩子的零食,欺负比你年纪小的人。那时候,我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你都忘了?啊?”
没忘,她怎么可能会忘?
但忘不掉的,又岂止只是那些糟心的往事,还有一个周尽城啊。
黄风雁平时好的时候,是不会有这么多话的。能说这么多话,已经在预示她绷不住了。沈应知只能妥协,将火气强行压下去:“妈,我没有。”
但黄风雁不依不饶:“你还说你没有!没有那你为什么要翻我的电话簿?你打给谁的,你说啊!”
尖锐的吼叫声像刺一样扎进她耳朵,头顶不足两米的天花板如同要坍塌一样。沈应知的脑袋闷痛并且膨胀,无力又无奈,脑袋里一根弦就在那个时候“啪”的一声断了。
之后破罐子破摔,她听天由命般地脱口而出:“周尽城,我联系周尽城了。我喜欢他你知道的吧,我一直喜欢他。因为你,我跟他分开了六年,我从没觉得对不起谁,除了他。”
“啪!”
黄风雁把电话簿扔到她身上:“除了他?你现在是在指责我?”
沈应知摇头:“不,以前没有,现在不会,以后也不可能。但是,有一点,我喜欢他,这个是不会变的。就算六年、十六年、二十六年,我们不见,也没关系。”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因为他就在这里。”
黄风雁精神已然崩溃,变得歇斯底里:“你跟周尽城在一起迟早会后悔的。你听妈的,不在一起,好不好?”
沈应知内心翻江倒海,可黄风雁始终让她不忍心。
于是一场本该持续更长时间的争吵,到这里戛然中断。
腊月二十九那天,海城下了一场雨。
沈应知房间的窗子外面有台空调外挂机,雨滴在上面“嘭嘭”作响,扰得人不得安宁。
黄风雁坐在客厅里准备过年要用的东西。
实际上,这个年已经不可能过得好了。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彼此沉默着,只是不想让对方更难堪。
等到凌晨,沈应知打开了窗户。
三楼,不高。
不能开正门,否则会吵醒黄风雁。
顺着空调外挂机往下跳,前一层很幸运,从最后一层跳下去的时候却崴了脚。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去楚江,疯狂地想去。顾忌着黄风雁,她已经忍耐了六年,这一次她急切地想要在明天结束前,看到周尽城。
只要看到他,一切都会好。她的潜意识是这么告诉她的。
从海城到楚江的路程,普通火车大概需要十个小时。
并且春运满座,她没买到票。
机场太远了,她去了汽车站,结果只有黑车,还漫天要价。
“钱不是问题,但您真的能把我带到楚江吗?”沈应知问。
黑车司机拍着胸脯说:“这个你放心,我把驾照押你手上,怎样?”
那天,整个海城都浸泡在阴冷的雨天里,沈应知没打伞,卫衣帽子扣在头上,风吹过来时额前头发纷飞。
她身材细高,脸蛋又好,气质冷清,混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害怕黄风雁找过来,她没再跟那司机讲多余的条件,一头钻进车里,一手给了钱,一手接了司机的驾照。
折腾了一夜,当车开上高速后,她迷糊着靠在座椅上便睡着了。
梦里都是当年。
春天花会开,夏天来了蜻蜓满天飞,秋天虫叫,冬天堆的雪人一个比一个高。
那个大院里他们同龄人四个,杜怀殊最漂亮,性格也好,开朗活泼,小聪明多;周尽城最引人注目,因为调皮捣蛋他最拿手,挨的打也多,动不动就被周站山吊到树上打;江舟成绩最好,最乖巧。
反而是她,她从来都是那个沉默的——沉默地上学、沉默地回家、沉默地做完作业、沉默地喜欢着周尽城。
如同一湾浅浅的水,流经的地方,总是无声的,虽然无声却有穿石的能力。
梦在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被打破:“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前面修路,我过不去了。要不,钱退你一些?”
沈应知趴到窗口看了一眼,前面的路根本不是在修,而是一段被废弃的老路。心里腹诽,这大概是这种司机惯用的伎俩了,她不想生事端,问:“离楚江还有多远?”
“没多远,你从这条路穿过去,打个车,三个小时就到了。”
钱没要,她下了车。
从这里折回海城,能在除夕夜之前赶回去。生活对谁来说都不容易,如果可以选择,这种时候,这个司机应该会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而不是在路上奔波。
无意揣摩人心。
相比较而言,她只想快点见到周尽城。
一路风雨也罢,艰难跋涉也好,比起那个出现在她面前、映在黄昏淅沥小雨中的大院来说,之前那点可有可无的情绪反而算不了什么了。
她有六年没回来了。
大院的值班警卫换了,围墙是新修的,门禁换成了刷卡才能进入。就连门口原来的那两棵水杉都被换成了香樟。
明明就是那个地方,她却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恰好遇到了正要进门的两个人,她跟他们扯起周站山,说了些好话,混在他们的身后才进去的。
周家小楼的位置她还记得,沿着爱国路走到尽头,穿过一片水杉树林,种着梅树的那个院子就是。
这个季节,周家院子有梅花盛开,所以是最好看的。不,或者说,不论什么时候,那个院子都是最好看的,因为只要抬头,她总是能看到那个人倚在门口望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喜欢也从来都不遮掩。
现在,夜幕已至,那个院子却是沉寂的,只在大门口亮了一盏灯,屋里漆黑一片。
身上的衣服被雨慢慢地渗透,穿在身上只是增加了冬天的寒气。
楚江没有禁燃烟花爆竹,碎了一地的红色鞭炮纸被雨水浸透,路灯下随处可见。
团聚的日子,周尽城不可能撇下周站山去别的地方或者不回来,而周站山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不在家。
唯一的可能就是去邻居家了,以前沈昌和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是在一起过年的。
想到沈昌和,沈应知转了身,她家所住的单元楼就在周家小楼对面,隔着一条路和几棵景观树。
小时候景观树还很矮,只要探出头就能看到对门,现在不行了,景观树已经高过了建筑。
枝丫横生,树叶上沾满了雨水,从那里经过时又落了她一头。
暖黄色的灯光顺着一楼落地窗溜出来洒在沈应知苍白的脸上。
几声清脆的笑阻断了她继续往前的脚步。
就是那套房子,六年前户主的名字还是沈昌和,现在大概已经换成了杜天吧。
她正对着的那间房,以前是她家的书房,现在被改成了餐厅。
北欧极简的装修风格,冷色调的墙纸,没有花纹的磨砂筒式组合吊灯,原木餐桌上饭菜颜色鲜艳、摆盘漂亮,是精心烹饪的结果。
桌上围坐着五个人。
五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杜天没有中年发福,好多年没见的杜怀殊还是漂亮,杜妈妈满脸幸福的样子,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吧。
以前总是在她家过年的周站山,现在也能和杜天他们一起过。
还有周尽城。
目光落在周尽城身上,他真的很蠢,红色卫衣外面搭着蓝色牛仔褂子,不知道会很显黑吗?还好他不黑,身材还好,所以那样的搭配其实很好看,有着她没怎么见过的少年感。特别是站在灯光下,他举着酒杯敬酒的样子就是一道光,能瞬间抚慰她风尘仆仆赶过来疲倦空荡的心。他好看的侧面轮廓映在她的眼里,也在杜怀殊的眼里。他喝了酒,脸微微有些红。
杜天在跟周尽城说着什么,他偏头看了一眼杜怀殊,接着杜怀殊凑过去勾着他脖子脸贴脸地表达了一下法式浪漫。
他便扭身从椅背上的包里掏出了一件礼物,递给了她。
杜怀殊笑得很好看,为了感谢,她再次用法式浪漫回敬了他,而他没有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呢?
只是周尽城,菜香吗?酒甜吗?过年的气氛温馨吗?
在我曾经住的家里。
怎么就没有想到,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他想去杜天的师部,凭周站山的面子,也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更何况,就算没有那面子,杜天也不会拒绝。
说到底,蠢的人是她。因为太过在意,所以忽然间就没了脑子。
她想他,想继续走向他,可是要怎么出现?像现在这样一身狼狈,满心倦怠?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其实并没有。
当那些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情绪和现实赤裸相见的时候,她发现她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
沈应知给叶南肆打了电话。
不喜欢过年的叶教授奇葩地去酒店给自己开了个房,接到来自楚江的座机电话时,他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她是江舟吃错药神经错乱打来的。
但是沈应知的声音还是多少让他有点失望,并且毫不掩饰:“咋了,还没到十二点呢,就准备给我拜年了?”
“借我点钱。”
“想要红包就直说。”
“开学还你。”
听对方的语气不像开玩笑,而且周边有放鞭炮的声音,叶南肆敛了笑:“你不在海城?”
“在楚江。”
“大过年的你跑楚江来……要不要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我想赶明天楚江到海城最早的那趟航班。如果你方便的话,不用借我钱,帮我买张机票也行。我的手机被我……我的手机没电了。”
叶南肆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开了扩音,找到订票软件,查了一下说:“最早的那趟没有了,推迟半个小时怎么样?”
“可以。”她报了自己的身份证号过去。
订好票,叶南肆问:“你不会是去找江舟了吧?不对,你去的话应该是找周……”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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