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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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明看你拿东西了。人家一个女孩子住的房间,你跑进来做什么?”
顾耀东没敢吭声,尴尬万分地从她身边挤了出去。
晒台上花草很香,风景很美,远处的加油站在夕阳下格外醒目,醒目到有些突兀。在这里住了二十四年,在晒台上看了二十四年的风景,顾耀东第一次觉得加油站是如此特别的存在,也忽然明白了沈青禾为什么住进顾家,为什么经常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
顾悦西上来晒衣服,看顾耀东正一脸傻笑,随口问道:“又发薪水了?高兴成这样。”
“是比发薪水更高兴的事情。”
“那是发奖金了?”
“和钱没有关系。姐,你有没有觉得,如果有一天突然发现你早就熟悉的人,其实和你以为的完全不同,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顾悦西嚷嚷起来:“开心?有什么好开心的?你姐夫,嫁给他以前觉得他又斯文又有本事,结了婚才发现他是又笨又邋遢!气都气死啦!”
“我是说,有的人你以为她很普通,可其实她很了不起!你很想做但又做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现她也在做!而且她做得很漂亮!”
一个白眼甩了过去:“小说看多了吧。你说的那是白娘娘。”
顾耀东无奈:“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此时的沈青禾正在鸿丰米店向老董汇报情况,与顾耀东完全相反,她忧心忡忡,并且有点乱了阵脚。“按理说我帽檐压得很低,他应该看不见我的脸。可是他主动让我离开,我又有些拿不准了。”
尽管掩饰得很好,但老董还是看出来了,这在沈青禾身上是不常见的。“我听老夏说,他曾经想一个人营救陈宪民。掩护你离开,也许只是因为你在做他想做的事情。”
“那我现在应该回去吗?”
“既然没有接到老夏的电话,那说明你还没有搬家的必要。总之,一切多加小心,有情况我随时通知你。”老董注意到她胳膊上有血渍,“受伤了?”
沈青禾这才注意到自己受了伤:“皮外伤,没关系。”这会儿她没办法集中精力去想伤口的问题。一想到顾耀东用枪口对准自己然后又毫无征兆地背转身去,她就心烦意乱。
行走在悬崖边缘是她生活的常态,早就习惯了。暴露或是没有暴露,不论哪种结果她也都能平静面对并且果断处理,这都不足以让她心烦意乱。真正让她烦乱的,是坐在警车上鼻子发酸的那一刻,以及在那之后绵延不绝的剧烈心跳。理智告诉她那是因为感激顾耀东的救命之恩,可是直觉告诉她,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微妙,更复杂。
顾家的晚饭时间到了。耀东母亲和顾悦西忙着端菜,顾耀东在灶披间盛饭,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总有意无意地朝门口张望。这时,有人开门进来,他“嗖”地从灶披间蹿出去,结果是父亲回来了。他脱口而出:“爸!怎么是你?”
顾邦才蒙了,“怎么是我?”这问题莫名其妙到让他大脑空白了好几秒,然后两眼一瞪,“怎么不能是我?”顾邦才嘟嘟囔囔进了屋,顾耀东还在朝外面张望,弄堂里依然不见沈青禾的身影。顾悦西在后面狐疑地打量着探头探脑的顾耀东。
吃完晚饭,收拾好了碗筷,又陪父亲看报纸说了会儿话,顾耀东一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他拎着空垃圾桶出了门。
弄堂里的路灯已经灭了。他趿拉着拖鞋朝弄堂口走去,站在弄堂口朝远处望了一圈,依然不见人,只得又拎着桶回去。刚到门口就被顾悦西拦在了外面。
“你在等什么人吗?”
顾耀东装傻:“没有啊,我出来倒垃圾。”
“可是吃饭前我刚倒过。”
“那怎么还臭烘烘的。肯定是没倒干净!”
顾悦西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在等沈小姐?”
“我进去了!风好大呀!”
顾耀东一溜烟蹿进了屋里。顾悦西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
晚上一家四口玩骨牌时,顾耀东心不在焉,一听外面有动静就从窗户朝外张望,这更加深了顾悦西的怀疑。她轻轻碰了碰母亲:“妈,你不觉得他有点古怪吗?”
耀东母亲还没说话,顾耀东忽地放下了牌:“我出去透透气。家里太热了!”说罢他站起身就出了门。
三个人被晾在屋里面面相觑,顾邦才完全是一头雾水:“家里有这么热吗?”
顾悦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妈,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晚风一阵一阵从弄堂吹过,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味道。顾耀东在门口假装随意地走来走去。蛐蛐轻盈地“唧——唧——”叫着,他脑子里也在一遍遍地“唧——唧——”叫着。他只是望着弄堂口,等待着,担心着。远处开始闪电,夏天的雨水总是说来就来。
就在顾耀东脸上落下第一滴雨点时,弄堂口一个身影远远走来。他渐渐看清了那是沈青禾,下意识地转身就朝家跑去。不偏不倚一阵风吹来,门被关上了。顾耀东傻了眼,使劲推着门,沈青禾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这么巧。我出来倒垃圾。”
沈青禾看了看他手里和周围,并没有垃圾桶。撒谎技术一如往昔的拙劣。
顾耀东干咳两声:“我正要回去拿垃圾……”沈青禾不想多去揣测什么,默默用钥匙开门,回屋。
走到亭子间门口时,顾耀东跟了上来。沈青禾停步望着他。
“沈小姐,我有话想跟你说。”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行吗?”
顾耀东注意到了她胳膊上的伤口:“你受伤了?”
“不小心蹭破皮。对不起,我累了。”她回应得很冷淡。顾耀东还想说什么,沈青禾已经进了屋。她轻轻反锁了房门,然后就像静止了一样在门后站着,静静忐忑着,对抗着。手脚有些乏力,应该是因为紧张,毕竟现在还不能确定门外是敌是友。沈青禾机械地用这个念头塞满整个大脑,以免有些奇怪的东西想要恣意妄为。
一门之隔,顾耀东也静静地站着,犹豫着,就在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敲门时,早在门缝后观望着的顾悦西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拉回房间。
顾耀东很是茫然:“姐,你干什么?”
顾悦西关了门,小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
“你就打算这样直接告诉沈小姐吗?”
顾耀东愣住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天看见警车里的人是沈青禾了?难道她也知道沈青禾的身份?
“你这样会把沈小姐吓跑的!”看着顾耀东更加听不懂的样子,顾悦西接着说道,“也难怪,你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只会直来直往。不过女孩子是不吃这一套的。表白需要气氛和情调,明白吗?
“什么表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喜欢上一个人,当然会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你在晒台上拐弯抹角说那么多,不就是想告诉我你喜欢沈小姐吗?姐姐那么多小说不是白看的,现在就在帮你出主意呀!”
顾耀东终于听明白了。
看那么多小说又怎么样?不着边际!幼稚!滑稽!他不屑地哼哼着,如果他能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一定会觉得自己才更加幼稚和滑稽。
“你没听过田螺姑娘吗?人家本来在你家里住得好好的,晚上躲在田螺壳里,白天变成妙龄女子,你戳破了那层纸,田螺姑娘的身份藏不住了,只好回了天上。你和沈小姐才认识多久呀?你冷不丁戳破这层纸,人家万一接受不了,说不定明天就收拾行李走了呢?”
顾耀东不再哼哼了,顾悦西一通胡说八道,他居然从中听出了几分道理。
“要是不想让沈小姐搬出去,你就听我的,什么都不要说。这种事情要慢慢来,姐姐会帮你出主意的!”说罢,顾悦西离开了房间,剩下顾耀东一个人站了很久。
沈青禾一直站在门后,听见再未有动静,刚要走开,门口忽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又恢复了安静。她打开门缝朝外一看,门口地上放了一个盒子——是药膏。
顾耀东从门缝里看到沈青禾拿起药膏,但是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沈青禾将药膏拿回了亭子间。他这才轻轻关上了门。
深夜,小雨渐渐变成了大雨。晒台上的衣服和咸肉已经提前收进屋里了,剩下花盆里的月见草被这场纷乱的夜雨搅得不得安宁。
顾耀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对门亭子间里,传来轻轻的漏雨声。
滴答,滴答……
沈青禾也失眠了。
滴答,滴答……
雨水从屋顶轻轻地滴下,敲在水盆里,敲在她的神经上,一声声,一下下。
雨后的早晨格外清新。经过一夜浸润,泥土散发出混杂发酵的味道,很多东西在这个夜晚悄悄地变柔和了。
顾耀东一开门,沈青禾正好从亭子间出来,胳膊已经上了药。两人看见对方,都有些不自在。
顾耀东还是先开了口:“伤口好些了吗?”
“好多了。”
顾耀东不知还能说什么,转身要下楼,沈青禾叫住了他:“顾警官,我昨天在车上好像看见你了。你们在附近执行任务。你看见我了吗?”
顾耀东看了她片刻,笃定地:“没有。”
“我坐在驾驶座,你就站在车头前面。”
“我不记得了。”
“我在那一带送货,迷路了,本来想下车问你,可你一看见我转身就走。”说话时,沈青禾一直在打量顾耀东,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他的脸,竟然和印象中有点不一样。
顾耀东挤出一脸生硬的笑容:“那肯定不是我。要是看见你,我会打招呼的。”
“哦,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顾耀东犹豫着下了几格楼梯,停下脚步:“你是在哪儿遇见我的?”
沈青禾想了几秒:“衡山路。一家唱片公司门口。”
顾耀东也想了几秒:“我一直在南苏州路附近。我在东北,你在西南,不是一个方向。”
两人对视片刻。
沈青禾笑了:“看来确实是我眼花了。谢谢你的药膏。”
“不客气。”
早饭桌上,耀东母亲也看见了沈青禾胳膊上的伤口。
耀东母亲:“沈小姐,你的胳膊怎么了?”
“昨天出门送货,不小心蹭破了。”
“以后出门都小心点啊,你看你和耀东一个脸上受伤,一个胳膊受伤,怪让人担心的。”
顾耀东和沈青禾看了看对方,没有说话。
顾邦才:“以后出门确实要多留神。刚刚出去买报纸,听说昨天附近打枪。现在外面越来越乱了。”
顾耀东注意到正在吃饭的沈青禾迟疑了一下。
耀东母亲和顾悦西都有些紧张。
耀东母亲:“什么时候的事?”
顾邦才:“上午九十点钟吧,就在南苏州路。”
顾悦西:“那离我们福安弄很近呀!什么人打枪?”
顾邦才刚要说话,顾耀东接过了话头:“是警局的人。”所有人看向他,他好像没觉得有什么大事,继续吃饭。
顾悦西一把拿掉他的筷子:“你也在?”
“嗯。”顾耀东瞄了眼沈青禾,“我们押送犯人去提篮桥,有人劫囚车,结果就交火了。但是最后没抓到人。”
顾邦才:“还真是这样呀!听说那个人就在我们这一带绕来绕去,对这一带弄堂熟悉得不得了!”
耀东母亲和顾悦西越听越害怕。
耀东母亲:“哎呀,该不会就是住在我们这一带的人吧?”
沈青禾一直没说话,只管安安静静吃饭。
顾悦西:“千万别躲到福安弄来了!”
耀东母亲:“呸呸呸,不要乱讲话!怪吓人的!”
顾耀东知道沈青禾在想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放下碗:“其实我看见那个人了。”
大家都很惊讶,沈青禾也停了筷子。
顾耀东:“那个人最后是开警车跑的。当时他坐在驾驶座上,我就站在车头外面。面对面地看见他了……但是我什么都没看清楚。”
沈青禾诧异地抬头看他。
顾邦才:“这么近都没看清楚?”
顾耀东十分坦然,并且肯定:“嗯。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那个人又戴了帽子,压得很低,只露了小半张脸。”
耀东母亲听得心脏突突跳:“离得那么近,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就开车跑了。不过你们放心,那个人往福安弄相反的方向跑了,不会躲在这一带。”
耀东母亲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安全第一!”
顾邦才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低声问道:“这件事,你们处长知道了吗?”
“还没说,主要是开不了口……实在太丢脸了。”
“好好好,没说就好!这件事传出去会影响你在警局的前途!千万不能说!往后这事就是我们家的秘密,包括多多,谁也不许再提!”
饭桌上的人很默契地达成了一致意见。
顾耀东端起碗继续大口吃饭,假装不知道沈青禾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沈青禾观察了好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这才放松下来。毕竟顾耀东说谎的技术从来都是很拙劣的,能骗过自己的概率不大。
顾耀东在门外水池刷牙,想起最后沈青禾安心吃饭的样子,不禁咧着满是牙膏泡泡的嘴笑起来。刚一笑,顾悦西带着父母围了上来,朝顾耀东一指:“他已经跟我承认了,他喜欢沈小姐。”
正在喝水漱口的顾耀东一口吞了下去:“姐,你胡说什么!”
顾悦西:“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昨天我问你,你也默认了啊!”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在说……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撒谎。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说沈小姐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的人不是她。”
“那你说的谁?”
顾耀东语塞。
“昨天就看你不对劲了。偷偷进人家房间,拿着人家的梳子当宝贝,人没回来你就跟丢了魂似的,大半夜的还去敲门。”
顾耀东觉得好笑:“这就叫喜欢?”
明明是反问,可所有人都好像听不懂这是反问,乐呵呵地抢着回答:“是呀!”
这下顾耀东蒙了:“这……这就叫喜欢?”
顾邦才:“你姐姐说得有理有据。看样子错不了。”
耀东母亲:“沈小姐人蛮不错的,又懂事嘴又甜,长得也好看。我们没有意见!”
顾悦西:“你不承认,只是因为你傻,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顾耀东,你就是根木头。”
三个人连珠炮似的说完就回屋去了,剩下那根木头张着糊满牙膏泡泡的嘴,云里雾里。
又过了两天,顾耀东休假在家。一家人和弄堂邻居约好了去任伯伯家玩牌。耀东父母先出了门,顾悦西一边穿鞋一边朝楼上催促:“顾耀东!快下来!就等你了!”
顾耀东嘴里喊着“来了来了”从房间跑出来,刚要下楼,看见亭子间开着门,地上放着已经接了大半盆雨水的盆子。他想起了前两天那场夜雨,于是下楼对顾悦西说道:“姐,我不去了。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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