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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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志勇?”

    赵志勇只得坐下。

    肖大头问顾耀东:“怎么,人家一处连冷屁股都不愿意给你贴了?”

    顾耀东没说话。

    “二处最恨吃里爬外。但是既然处长发了话,我们也不能为难你。你起码表示一下诚意。”肖大头把两瓶酒放到顾耀东面前,“这不为过吧?”

    赵志勇赶紧偷偷拽李队长:“队长!处长说了要有节制!”

    李队长清清嗓子:“一瓶吧,意思意思。”

    肖大头哼了一声,拎起一瓶放到顾耀东面前:“这是底线了。想回二处,自己掂量。”

    顾耀东一咬牙,拿起酒瓶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夏继成今晚并没有牌局,这会儿他已经从鸿丰米店出来了。刚刚在密室,他和老董确认了第二天的营救计划。今天晚上他会把囚车的油放掉三分之二,然后把油箱表改成满油状态。按距离估算,囚车到白外渡桥就会没油,他们一定会就近加油。而那附近唯一的加油站,就是夏继成从一开始选定的,让沈青禾每天从顾家顶楼晒台监视的那一家。加油站已经换成了警委行动队的同志,人救出来以后,就是老董的事情了。

    夏继成走到福州路一处街角,沈青禾拿着坤包过来了。二人朝警察局西边的大院走去。侧门上了锁。沈青禾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摘下发夹递给夏继成。门锁几秒就被打开了。这样的配合对他们来说再普通不过,几乎不需要什么言语。

    二人从侧门进了院子,远远朝正门望去,可以看到门卫室里四名警员正在打麻将。院内露天的地方停有数辆警车和卡车。沈青禾跟着夏继成穿过车辆,进了一间仓库,里面停着几辆押送犯人用的囚车。

    夏继成用手电筒照亮了其中一辆的车牌:“是这辆。”他掩上仓库门,守在一旁。沈青禾戴上手套,开始熟练地拆油箱表。

    夏继成:“明天你留在顾家,押送车队到一号位置的时候,你就在晒台上挂一条黄色床单,告诉他们可以行动。从晒台西边望下去有个电话亭,如果有情况,我会响两声铃挂断,一共两次。代表马上终止行动。”

    沈青禾:“知道了,我会马上把床单撤下来,通知行动队撤离。”油箱表很快就拆下来了,沈青禾一边调试,一边问道:“之前我跟你说顾耀东有点不对劲,没出什么事吧?”

    夏继成轻描淡写地说:“他自己溜进看守所,想把陈宪民救出来。”

    沈青禾一脸惊诧:“还真的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我来这里之前。”

    “结果呢?”

    “失败了。”

    “这么冒险的事,怎么不阻止他?”

    “他不可能就这样把陈宪民救出去,陈宪民也不会答应跟他走。但是见这一面能让他解开心结,起码知道陈宪民并不责怪他。”

    沈青禾“啧”了一声,嘟囔着:“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在你看来倒是意义非凡。”

    夏继成笑了:“笨拙,却令人感动。以前只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警察,现在发现,他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沈青禾接过他的话:“因为一个真正勇敢的人,会用生命去冒险,但不会用良心冒险。”夏继成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沈青禾拿着工具从囚车上跳下来:“我也喜欢读席勒的诗。油表改好了。”

    夏继成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而微妙的东西,但很快就消失了。那些回忆并不能也不应该改变他和沈青禾。夏继成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你还得去个地方。”

    沈青禾完全没想到,这天夜里夏继成给自己的第二个任务,是去小酒馆,把那个像死咸鱼一样趴在长凳上不省人事的顾耀东领回家。

    电车上,顾耀东坐在沈青禾身边醉得不省人事。车一转弯,他的头就朝沈青禾肩膀靠来。沈青禾很警惕地用一根手指戳开他的头,她看起来那么嫌弃,多用一根手指都嫌多。然而电车减速时,顾耀东又朝前栽去,脑袋“砰”地撞到前面铁栏杆上。在他第三次撞向铁栏杆时,沈青禾忍无可忍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耳朵。毕竟是夏继成交代的差事,最终,她还是只能一脸嫌弃地让顾耀东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好不容易把顾耀东扛回了家,沈青禾将他扔在床上打算一走了之。顾耀东忽然吼了一声:“骗子!”把沈青禾吓一跳。他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地念叨着:“处长就是个骗子……他让我不要忘了初心,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初心!他根本不知道初心是什么……”

    沈青禾慢慢走了过去,弯下腰,凑近了看着顾耀东那张通红的脸,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顾耀东睁眼望着天花板下沈青禾的那张脸,眼神没有焦点:“我就是不懂。我想当好警察,结果做什么都是错的。全都是错的。他们错了,我也错了。”沈青禾正想说什么,那只死咸鱼“哇”地吐了出来……

    顾耀东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干干净净的床单上,穿着干干净净的睡衣。窗口上挂着已经洗过的制服,在风里微微晃动着。他猛然想起什么,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越想越不对。

    耀东母亲正在准备早饭,顾耀东从楼下跑下来,大声问道:“妈!昨天晚上你给我换的睡衣?”

    “没有啊,我跟你爸去打麻将了,回来看见你都已经睡了。”

    顾耀东怔了怔:“那也不是我爸了……是我姐?”

    “悦西昨晚上倒是带着多多回来了。”

    顾悦西正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描眉毛,多多还在睡觉。顾耀东猛地推开门,吓得她手一滑,眉笔在脸上拉了一道长长的黑线。

    “姐,昨天晚上是你帮我换的睡衣?”

    顾悦西没好气地叫嚷:“我脑子坏啦?你都多大的人了,凭什么要我给你换睡衣!”

    顾耀东被吼得心惊肉跳,赶紧退出去关上了房门。最后,他一脸狐疑地望向亭子间门。沈青禾开门出来,两人正好面对面:“沈小姐……”

    沈青禾捂着鼻子打断了他:“顾警官,你是不是喝酒啦?一股酒臭!”

    顾耀东很尴尬,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来的吧?”

    “不是啊,我打牌很晚才回来,回来就直接睡了。”沈青禾一脸坦然,她瞄了顾耀东一眼,小声问道,“我在屋里都听见了,你该不会还以为是我帮你换的睡衣吧?”顾耀东心虚地干咳两声。沈青禾白了他一眼,转身去了楼上。于是顾耀东又很认真地想了半天,难道是多多?

    出门前,父母跟了过来。顾邦才问他:“鸡蛋给你们处长了吗?”

    顾耀东:“给了。”

    “给了就好。往后再有得罪长官的事,说说好话,送点礼,人家不会跟你计较的。”

    耀东母亲也放心了:“是呀,有事跟家里商量,别一个人想东想西。”

    顾邦才:“今天警局有任务吗?”

    顾耀东迟疑了一下:“有。”

    “那赶紧去吧。”顾邦才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喊着,“打起精神来!争取再立一功!”顾耀东有些无奈地看了看父亲,闷头离开了,顾邦才还在后面大声喊:“小子!好好表现!”

    押送时间快到了。王科达正在齐副局长的办公室汇报情况,因为齐升平特批了刑二处一起参加行动,所以夏继成也在一旁。

    “一会儿押送,杨队长带队,他和陈宪民一辆车,我跟在后面。”王科达一边说话,一边看似随意地摘下警帽,理了理头发,顺手把帽子放在了一旁。

    副局长:“一处押送,二处负责守在外围,如果出现意外情况,立刻支援。”

    夏继成:“是。”

    副局长:“陈宪民从看守所上囚车的时候,多派两个人看着,别到时候想不开来个自我了断,最后我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科达:“他已经上囚车了。”

    夏继成有些意外,齐副局长显然事先也不知情:“哦,这么早?”

    王科达笑着:“一会儿人多眼杂,怕出岔子。”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齐升平便也没有多在意。他看了眼手表:“行了,都去准备吧。八点准时出发。”

    夏继成和王科达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刚走几步,王科达忽然说道:“哎呀,帽子落在副局长桌上了。我回去一趟。”夏继成望着王科达返回办公室,隐约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刑二处警员各自摆弄着配枪。顾耀东看着桌上的枪,一言不发。赵志勇倒是激动地在一旁比画着:“听说我们今天和一处配的是一样的枪!”

    肖大头一贯的大嗓门:“配枪好啊!今天只要枪打响了,这个月的奖金就有着落了。”顾耀东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小喇叭有点担心:“人人配枪,这架势,今天不会真出什么岔子吧?”

    于胖子哈着气,使劲擦手里拿着的一面铜镜:“我们就是守在外围,人一送到提篮桥,任务就算完了,有什么好紧张的?再说天塌下来了有一处顶着,真出事了也轮不到我们头上。”铜镜已经擦得很亮堂了,他拿出一卷绷带,仔仔细细把铜镜绑在胸口上。

    小喇叭:“这什么呀?”

    于胖子“铛铛”敲了两下铜镜:“我太公留下来的,当护心镜不错吧?”

    小喇叭看了他片刻:“你不是说守在外围不会有事吗?”于胖子不吭声了。

    这时,看守所的徐三在门口探头探脑张望,他看见了顾耀东,挥手喊着:“顾警官?顾警官?”顾耀东认出他来,以为是自己昨晚在看守所留下了什么破绽,赶紧起身出去,将对方领到走廊没人的角落。

    徐三赔着笑:“还记得我吗?徐三,登记室,看犯人的那个。”

    顾耀东有些忐忑:“您找我有事?”

    徐三吞吐着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来问问,我在登记室喝酒的事,你跟别人提过吗?”

    “没有啊。”

    “那……那个,你们处长呢?他说起过吗?”

    “你说夏处长?”

    “是啊。”

    顾耀东正好看见夏继成走到徐三后面:“处长。”

    夏继成:“马上要出发了,还在这儿说闲话?”

    顾耀东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徐三,回了刑二处。

    夏继成看了眼徐三,徐三赶紧心虚地敬礼:“夏处长。”

    “你来这儿干什么?”

    “也没什么……没事。”说着徐三转身就想走。夏继成觉得不对劲:“等等。”徐三只能硬着头皮回来。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登记室吗?”

    徐三苦闷地:“其实我来就是因为这个事。今天一早就有人来登记室,把我给替了,说是让我放两天假。”

    夏继成若有所思:“什么人?”

    徐三:“他们刑一处的。夏处长,我来其实就是想问问……我喝酒的事,上边儿是不是知道了?这是不是要开除我的意思啊?”

    夏继成想了想:“换个地方说话。”

    徐三跟着夏继成去了院子里一处僻静的角落。夏继成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我说过别再提这件事。你是想让其他人知道,我包庇警员酗酒吗?”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被开除。”

    夏继成装作随意地问道:“他们怎么通知你的?”

    徐三:“一大早我刚到登记室,他们就已经在那了。说一处提重要犯人,他们要亲自办手续。我说我在登记室都两年了,我也可以办啊!不就是那个姓陈的杀人犯吗?结果人家直接就把我推出来了,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您说那个陈宪民,我从早到晚看着,比他们都熟悉长什么样,有什么不能让我看见的?他们把我赶出来,还放假,到底什么意思呀?”

    夏继成思忖着徐三的话:“也可能只是特殊程序。”

    “真不是要开除我吗?

    “行了,没人会无缘无故开除你。该放假就放假去。”

    徐三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谢谢夏处长!”说罢,他点头哈腰地离开了。待徐三走远,夏继成看了眼手表,匆匆朝看守所走去。

    院子里停着囚车,车厢门是关上的。刑一处警员已经在此集合。夏继成一个人悠哉地走了过来:“王处长下来了吗?”

    一名警员说道:“报告夏处长,还没有。”

    “哦,那我上去找他。”夏继成作势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你们怎么都在车外面守着?犯人一个人在车上?”

    对方被他问得有点蒙:“是。”

    夏继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仿佛这帮人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齐副局长刚刚交代要严加看管,把他一个人留在车里,万一寻了短见,你们谁来担这个责任?”他说得正颜厉色,警员们都被说愣住了。

    夏处长对于他们的迟钝很是恼火:“赶紧上去两个人看着呀!”

    一名警员慌忙打开车厢门,趁两名警员上车的空当,夏继成瞄了一眼坐在车厢里的犯人。他穿着又脏又破的囚服,戴着黑头罩,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镣铐。可是裤腿下面露出的一小截袜子是白净的。夏继成明白了一切。

    他迅速回到刑二处,警员们还在互相整理装备。夏继成黑着脸吼道:“一处都在楼下集合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磨蹭!”众人这才有了正行,动作麻利起来。

    待所有人离开,夏继成马上拿起电话。囚车上的人不是陈宪民,这趟押送是陷阱。按照约定,他应该马上给沈青禾发出中止行动的信号,然而刚拨两个号码齐升平就进来了。他只能放下电话:“副局长。”

    副局长:“李队长带他们出发了?”

    夏继成:“是。刚刚离开。”

    齐副局长“嗯”了一声,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刑二处空着,他慢悠悠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齐升平看起来心情不错,大概是因为王科达刚刚折返回去,跟他汇报了关于这趟押运的秘密计划。王科达要借囚车明修栈道,引鱼上钩,再暗度陈仓,另择时机将陈宪民押往提篮桥监狱。这计划让齐升平很满意,现在就只用在警局等好消息了。

    “正好得空闲,想跟你聊一聊。”看齐升平一脸推心置腹的样子,夏继成百爪挠心,但他只能赔着笑脸说:“我给您泡茶。”

    福安弄周围一切如常。沈青禾在晒台上晒着衣服。晒台侧下方就是电话亭。只要铃声响起,她从这里就能清楚听见。沈青禾看了眼手表,已经八点了,电话一直很安静,这说明一切顺利,囚车应该按计划从警局出发了。

    押送车队从看守所进了福州路,一路向东驶去。

    王科达的黑色轿车跟在囚车后面,杨奎和刑一处警员坐在囚车的后车厢里。大概是因为太憋闷,蒙头罩的“犯人”想用手摘下头罩。

    杨奎踢了他一脚:“别乱动。”

    “憋死了。让我换口气吧!”

    杨奎想了想,把头罩摘了下来,里面的人是给陈宪民送饭的刘警官。“换口气就赶紧戴上。”

    “在车里就不用了吧?”

    “你知道共党的眼睛在哪儿盯着吗?石立由的事忘了?如果他们想救姓陈的,这趟路上就是最后机会。”

    “放心吧,我都穿成这样了,他们就是站在面前也不可能认出来。”刘警官说着话,一边跷起二郎腿。杨奎瞥见他裤腿下露出一小截白袜子,皱了皱眉头:“怎么不换袜子?”

    刘警官:“看守所给的袜子太恶心了,实在上不了脚。”

    周围人一阵笑。

    一名警员小声问道:“队长,我们这样先斩后奏,副局长能同意吗?”

    杨奎:“还不是怕漏了风声?搞不好这趟能借刘警官钓大鱼,是吧,刘警官?”

    刘警官:“万一人家根本没打算劫囚车呢?”

    “共党不会放着他们的陈组长不管的。最好多来几个,别枉费我们演这出戏。”杨奎说得很跋扈,似乎他已经料定了,并且期待着这趟押送之行不会风平浪静。

    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刑一处的两辆车驶向中间那条路,负责外围支援的其他警车分别去了左右两边。三队人马继续向着东边的外白渡桥方向而去。

    刑二处的警车沿着右边那条路慢悠悠开着。一车人各怀心事。顾耀东坐在窗边,低落地望着外面,思绪时断时续。也许是昨天晚上喝多了,整个早晨都是昏昏沉沉的。脑子中间像被塞了什么东西,令人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赵志勇:“队长,我们是不是守在外围就行了?”

    李队长:“反正我接到的任务是这样。”

    赵志勇:“陈宪民都上了囚车了,不可能再出什么问题吧?”

    小喇叭:“那可不好说。”顾耀东一听,回头望向他。小喇叭压低了声音:“听说姓陈的是个组长,还是共党一个重要情报组的组长,不是一般角色。”

    于胖子:“难怪一处这么卖力。”

    小喇叭:“他们卖力,人家共党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懂我的意思吗?”

    对于这种话外之音,通常顾耀东会“哦”一声,其实什么也没听懂,但这一次他的反应极快:“你是说他们会派人来救陈宪民?”

    于胖子脱口而出:“别乌鸦嘴!”

    顾耀东不再说话,望向窗外的眼睛里不自觉地多了些许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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