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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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警员问道:“处长,我记得二处今年没有申请要人啊?”

    夏继成认真回忆着:“没申请吗?”

    看报的警员忽然不合时宜地叫嚷:“看看看,金价又涨了!那我们这个月的薪水不是等于又降啦?”

    有人赶紧小声提醒:“处长在说新人呢,喊什么!”

    顾耀东面红耳赤,仿佛被训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他甚至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一屋子人的清梦。既然来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从挎包里拿出人事档案,递给刚擦干净一嘴油的处长。

    夏继成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我不看这个。”

    他只得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赵志勇凑过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到底为什么迟到啊?”

    顾耀东正要说话,被夏继成有意无意地打断了。

    “赵志勇,一会儿拿档案带他去人事处办调动。”

    “是!”

    “随便聊聊。为什么想当警察?”

    顾耀东的眼里忽然有了光,这让他带着稚气的脸灿烂起来,像一朵向日葵。

    “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他回答得很真诚,也很自然,就好像说自己的名字一样。

    然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目瞪口呆看向他。织毛衣的老警察悠悠地感叹了一句:“处长,你这是从一处捞了个宝贝啊!”

    处长的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怒:“上哪儿抄的口号?”

    “报告,不是抄的,是我的真心话。”

    “以后少装腔作势。行了行了,腾个桌子给他。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们二处的人了。”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夏继成上下瞟了他几眼:“皮鞋不错。”

    顾耀东尴尬地往桌子后面挪了挪,似乎想把脚藏起来。

    夏继成似笑非笑地离开了,剩下一屋子警员各怀心事地瞄着生瓜蛋子。唯一一个真心欢喜的人是赵志勇。他拍了拍顾耀东的肩膀:“好好干,以后刑二处就是你大显身手的地方!”

    这话对于顾耀东来说太深奥了。

    离开警局的时候,他站在“福州路185号”的门牌下,望着四幢九层高的灰色大楼呆怔了半天。刑二处不好吗?很好。可是他期望中的警察生活,原本并不是这样。

    天光微露。家家户户都还门窗紧闭,会计杨一学已经在弄堂里扫地。

    顾耀东比头一天更早地起床了。他怕吵醒家人,轻手轻脚从楼上下来。刚走到门口拿了双普通鞋子准备换上,就看见那双蓝棠皮鞋已经郑重其事摆在了门口中央位置。鞋子油光水亮,仿佛能照出父亲半夜三更在灯下兴高采烈刷鞋的样子。

    顾耀东望了望楼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穿上了皮鞋。

    刑二处的早晨,一如既往的无所事事,哈欠连天。

    顾耀东抱着一大摞材料放到自己桌子上。

    赵志勇和顾耀东的位置挨得很近,他好奇地凑过来:“干什么?”

    顾耀东很诚恳:“从档案柜里找了些案子。我没上过警察学校,想学习学习。”

    赵志勇“哦”了一声,作为一个拼尽全力才从小学毕业的人,他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可学的。对他来说,正经事就是端茶跑腿等一切勤杂。没了他,整个二处都会卡壳。这是一个光荣而重要的职位——当初刚来警局,他们就是这么骗自己的。如今终于盼来了新人,他也可以欢天喜地将接力棒交出去了。

    这时,夏继成端着一小筐杨梅走进来:“有人吃杨梅吗?齐副局长给的。”他走到织毛衣的老警察面前:“李队长,来点。”

    李队长赶紧起身,客气地说:“谢谢处长,您吃。”

    夏继成拿着杨梅晃了一圈,大家都很识趣地纷纷推辞。他最后走到了顾耀东面前。

    “研究什么呢?”

    顾耀东赶紧站起来:“报告,我在学习以往的办案材料。”

    “吃杨梅吧,刚洗的。知道你们一听副局长给的都不敢接,不用跟我客气。主要是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他还在叽里呱啦说着,顾耀东已经“唰”地端走了杨梅,很爽快地甩出一句:“是!谢谢处长!”

    夏继成蒙了,手僵在半空中,好半天才尴尬地收回来。只见这位新人把杨梅放在桌上,吃一颗,看几行字,很是惬意。

    夏继成:“味道怎么样?”

    顾耀东认真品了品,抬头咧嘴一笑:“特别甜。”

    二处各个角落里憋出了笑声。

    夏继成瞪了他们一眼,吧唧两下空嘴,悻悻地找了个空位坐下看报纸。

    赵志勇凑过来:“你还真接啊?”

    “处长给的。”

    “那是客套!客套,懂吗?”

    顾耀东“哦”了一声,一脸茫然地想了想,然后就接着吃杨梅看档案去了。

    赵志勇明白了,这小子什么都不懂,很可能他还觉得这么做是在给处长大人面子。看来,要想培养他成为一名合格的二处警员,是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尽管刑二处的一切都和期待中的警察生活不一样,顾耀东还是每天第一个到警局。曾经属于赵志勇的所有杂务,现在都落在了他头上:给所有热水瓶加满热水,扫地擦窗,就连窗台上几盆不知名的植物,他也每天按时浇水,眼看着它们愈发水灵。做完这一切,他就开始看档案柜里的案子。

    二处一帮人都憋着看笑话,但是憋着憋着,就发现没那么可笑了。再憋着憋着,就开始浑身不自在。因为不管睡觉、看报还是剪指甲,总有个人没完没了地在角落里翻着档案。

    “唰——唰——唰——”

    谁都知道,刑二处在局里无足轻重。大案重案历来是一处的,剩下给他们的几乎都是民事案子。谁家两口子大动干戈了,谁家健忘的老太太又走失了,甚至谁家的猫上树了,总之一地鸡毛。柜子里锁着的,除了这些鸡毛和一堆打着各种幌子追查共党但统统没下文的未结案子,还有他们的自尊心。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如今却来了一个人,一门心思要把柜子翻个底朝天,好像要把锁在里面的自尊全翻出来扔在地上。

    终于有一天,那名天天看报研究金价的警员不怀好意地告诉他,他天天浇水的那盆绿得快流油的盆栽其实是假的,他每天干的这些事,屁用没有,而且还很滑稽。

    所有人都期待着,看他无地自容,看他失望,看他愤怒,最后就此打住。然而顾耀东除了不再给假植物浇水,其他还是一切照旧。

    赵志勇见他这样,竟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把将他从角落的档案堆里拉出来。

    “你得学点有用的。”

    顾耀东很期待:“什么是有用的?”

    “知道这些人都叫什么名字吗?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吗?”

    顾耀东一脸茫然。

    “什么都不知道,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将来怎么经营关系?”赵志勇叹了口气,“我先给你介绍要经常打交道的几个吧,其他的以后慢慢认识。刚刚跟你说话那个叫肖德荣,我们都叫他肖大头。”

    顾耀东盯着肖大头的脑袋看。

    赵志勇压低了声音:“别看了。叫他肖大头是因为他以前喜欢收集袁大头,不过现在最爱的是金子。他每天早上要看《今日财经》,只要金价跌了就骂人。脾气吧,有点那个,反正没事少招惹。最矮的是小喇叭,包打听各种小道消息,局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胖子叫于大同,惜命!爱吃!李队长年纪最大,就等着退休了。他看谁都像孙子,我意思是,他是个好心人,对谁都好得不得了,就跟爷爷看孙子似的。看见他手里的毛线了吗?这已经是给孙子织的第四条围巾了。最后就是处长,喝茶喜欢碧螺春,烤鸡喜欢三分焦的。现在明白了吗?我说这些才是有用的。”

    赵志勇以为,这么多信息足以耗费他好几天去消化,可还不到午饭时间,顾耀东就已经倒背如流。但也仅此而已,他并不明白把这些东西背下来是要干什么用。

    顾耀东不知又从哪里看来了两个词——一个“尸绿”,一个“尸斑”,他想知道人死以后到底是哪个先出现,于是到处折磨人。赵志勇在睡觉,李队长让他去找法医,于胖子和小喇叭嫌晦气不肯搭理。

    顾耀东望向夏继成,夏继成也正望着他,好像已经做好准备,就等着他来提问了。但是这次顾耀东动了脑筋,他想清楚了,那是处长,不合适,于是把问题咽了回去,扭头去找肖大头。

    夏继成怔了怔,只得尴尬地清了声嗓子,从桌上抓了张报纸来看。

    肖大头看顾耀东朝自己走过来,忍无可忍,用茶杯啪啪拍着桌子:“连口茶都喝不上!热水瓶空了没人管吗?”

    “我马上去!”

    顾耀东吓得赶紧拎上水瓶跑了出去。

    一屋子被折磨的人终于不用再假装睡觉,假装聊天了。

    肖大头:“处长,这小子是怎么进的警察局啊?”

    夏继成悠闲地喝了口茶:“人事处招的啊。”

    小喇叭:“肖大头的意思是怎么招了他?他条件不行嘛。”

    “哦。你们都研究过人事处的招人标准了?”

    夏继成瞄了面前的诸位一眼:“二十到三十岁,未婚。”

    拖家带口的肖大头不吭声了。

    “初中以上学历。”

    赵志勇继续装睡觉。

    “身高不低于五尺二寸。”

    小喇叭往于胖子身后挪了挪。

    “体重不高于七十公斤。”

    于胖子放下了手里的点心。

    夏继成看着面前一帮歪瓜裂枣,温柔地说:“哎,幸亏你们早生几年。”

    李队长一直在座位上织毛衣。他是个老好人,说话做事慢悠悠,每次这帮年轻警员吵吵嚷嚷,他都在边上看着他们,安抚也好,管教也好,脸上从来是老父亲看孩子般的慈爱。

    李队长:“处长说得对。耀东是高才生,是来给我们长脸的。别欺负人家一个老实孩子。”

    肖大头还不死心:“他有点影响气氛!”

    于胖子:“要不,把他弄回一处?”

    小喇叭:“人家一处就是不想要他才塞过来的。”

    肖大头:“不走也行,得让他改改那股傻气!”

    夏继成:“你跟傻子较什么真啊?”

    肖大头语塞。

    夏继成:“散了散了!”

    众人悻悻散去。夏继成继续喝茶看报,琢磨着是该给这小子安排点正经事了。

    顾耀东拎着热水瓶回来时,遇到刑一处的警员声势浩大地从武器科出来。带队的是杨奎,每个人都配了枪。顾耀东看得有些出神,忽然想到什么,兴冲冲地跑回刑二处。果然,二处警员也在佩戴警棍和警哨。

    顾耀东兴奋地问:“是不是有任务了?”

    赵志勇:“每周一次,街区例行巡逻。”

    “我能参加吗?”

    赵志勇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二处的老前辈了,说话得带点威严才行:“带上你也行,不过得约法三章。你是新人,我是前辈。一会儿上了街你必须听我指挥,如果擅自行动,那就没有下次了。”

    “是!保证一切听指挥!”

    顾耀东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还不会用枪。”

    “谁告诉你要用枪了?”

    “我刚刚看到一处都带了枪。”

    赵志勇心里骂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嘴上还是一本正经:“都是例行巡逻,但是就只有他们一处有资格配枪。会用警棍警哨吗?”

    夏继成进来的时候,顾耀东正在认真操练警棍和警哨。

    夏继成:“顾耀东。”

    顾耀东兴冲冲地拿着警哨和警棍跑过来:“到!”

    “东西放回去。”

    顾耀东很纳闷:“处长,例行巡逻不是要用这个吗?”

    “谁同意你出任务了?跟我来。”

    顾耀东跟着夏继成站在户籍科门口,东张西望,依然像那只被人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小猫小狗。

    顾耀东鼓起勇气小声说:“处长,我想上街巡逻。”

    夏继成看也不看他:“你不合适。”

    “为什么?”

    “会用枪吗?”

    顾耀东回答得很干脆:“不会啊。”

    “会擒拿格斗吗?”

    “不会。”

    “受伤会自救或者给别人急救吗?”

    顾耀东的头越埋越低,不是很想再回答他的问题了:“不会。”

    “所以啊!”

    户籍科孔科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从里面走出来,扶了扶老花镜,把厚厚一摞户口登记簿塞到顾耀东手中:“年轻人,会骑自行车吗?”

    “会。”

    孔科长很满意地放了把车钥匙在登记簿上:“那就辛苦你了。”

    顾耀东看向夏继成,夏继成却只笑眯眯地看着孔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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