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高二的林乔虽然被众人觊觎,但大家都不敢贸然下手,一方面是害怕暴露之后又没有被他接受,九成九会被他的粉丝团打死,另一方面也慑于他本人的毒舌和比冰岛还冰岛的气场。江湖传说苏祈成功上位后,虽然颇得舆论袒护,但刚开始也忍辱负重地频繁收到匿名恐吓信,甚至还收到过一只用鞋盒装起来的死老鼠,而我和林乔走得那么近,却连恐吓信的边角都没看到过,实属不易,至今仍是一个千古之谜。 最初他来给我补课,其实是一段很惨痛的经历,这个人看似无话,开口却句句伤人,而且直接伤到点子上,让人翻身不能。诸如:“能够把这么简单的题解得这么复杂你也不容易,关键是绕了这么大一圈你居然还解错了,一般人很难有这么大本事。”诸如:“今天你是把左脑放在家里没带来还是右脑?该不是我一直误会你了吧,你其实是没长脑子的?”每一句都是这么的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但给我讲题时却总是很认真,即使在他讲解之后我立刻重复相同错误,他也不会撂笔走人,顶多叹一句:“你是专门做错来报复我的是吧?”叹完后埋头再讲,从这一点来看,其实是相当有职业道德的一个人。 后来混得很熟,在他要笑不笑撑着额头训我时,我也会大着胆子开口反驳两句,但总是立刻被他拿下,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样样都不如他本来就让人伤感,连吵架都吵不赢就更加伤感,这时候他会带我去看他打篮球,转移我的注意力。 总有碧蓝的天,太阳好像永远挂在头顶上,和这所百年老校年龄差不多大的百年老树们集体将枝桠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绿得像油漆刷过一样的树叶下,夏蝉问心无愧地嘶声鸣叫。林乔的每一次投篮都会引得场外驻足观看的姑娘们兴奋尖叫,而这些姑娘们多半连篮球的基本规则都搞不懂,也就是说,即使他发神经突然把球投进自家的篮筐,她们依然会兴奋尖叫,这就是明星效应和粉丝的品牌忠诚度。 我拿着毛巾和矿泉水候在场外,看他在人群里闪闪发光,姿态敏捷攻势凌厉,眼神却冷淡随意,拥有所有校园风云人物的特质。那时他有一个毛病,中场休息补充水分时,必须喝我喝过的矿泉水,就像古时候皇帝吃饭前要找太监试菜,一看太监没有死于非命才动筷子。我曾问过他这是什么道理,他总是立刻转移话题。我是唯一和他接触频繁的女生,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传出任何绯闻。 我和林乔并排走在走廊上那个夜晚,我还记得,难得有很多星星,是一个漫天星光的仲夏夜。这样的夜晚适合邂逅、占卜、幽会、偷情等各种浪漫事件发生,但我们奉命前往生物教研室取那尊被称为镇室之宝的人体骨架,供生物老师在晚自习后半段帮同学们复习人体骨骼结构使用,使命既严肃又正派,沾不上半点浪漫气息。他英语课代表兼任生物科代表,帮生物老师做事是命中注定,而我主要是溜出去买雪糕不幸被逮住,不得不以此将功赎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命中注定…… 生物教研室位于全校最古老的一幢行政大楼的顶层,而这幢行政大楼破旧得连文物看了都要自惭形秽,一入夜,阴气森森,除了生物老师本人以外,基本不敢有人随意出入。 林乔在前一天知道了颜朗的存在,脸色青了紫了半天,目光沉得几乎结出一层冰,并自此不再理我。我并不觉得自己在十六岁生了颜朗天理难容,连上天都容忍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这样一想,也就没有理他。 走在这样一条地板咯吱作响的木质走廊上,头顶的灯光暗淡得可以,每一个回声都清晰可闻,两边黑乎乎的屋子也似乎孕育了神秘事物,我充分放飞自己的想象力,越想越恐怖,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 如果我们不是在冷战,我一定会立刻打退堂鼓,让林乔一个人去搬那副骨架,我就在楼下等着,可目前这样的情况,真是退无可退。一阵穿堂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林乔突然停下来,唤了我一声:“颜宋。”我回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嗯?”他皱眉道:“你背后一直跟着的那人是谁?”我愣了愣,鸡皮疙瘩沿着脚后跟迅速往脊背上攀爬,两秒后惨叫一声,猛地扑到他身上。他的声音从容得不行,就响在我耳边:“长头发,白裙子,是你认识的人吗?”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恨不得穿过他藏进背后的墙壁,产生这个想法时随之又想到前几天刚看的一部侦探片里的壁橱藏尸案,恐怖得头发都要根根直竖,终于抱着他哇的一声哭出来:“你别吓我,林乔,你别吓我。” 估计没想到我反应会这么大,他僵了好半天,由着我哭了起码两分钟,才抬起手臂轻拍我的后背,柔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哭了,嗯?”但我根本不为所动,他顿了会儿,缓缓补充,“再哭搞不好真有什么东西被你一路给哭过来。”他不说还好,这句话一说完,立刻将恐怖气氛拔到最高点,我脊背直发麻,哭又不敢哭出声,又被吓得不行,只能趴在他肩头一阵一阵抽气。 他拍着我的后背辅助我换过几回气,好笑道:“你怎么这么不禁吓啊。”而我已经被吓得没了脾气也没了志气,死活不敢再到生物办公室取骨架,也不敢一个人留在原地,更不敢独自沿路返回,林乔被我折腾得几欲抓狂,反复保证,这是一个唯物世界,世界的本原是物质,他刚才只是吓吓我。但我立刻想出方法来反驳他,说我信的是佛教不信马克思主义……最后林乔终于发飚,伸手一把捉住我,硬是把我给拖去了生物教研室…… 他藏在金丝眼镜背后的一双眼睛隐露笑意,此前的龃龉似乎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他伸出手来,从小弹钢琴弹出来的修长手指,掌心温暖干燥,他说:“颜宋,我拉着你,这下你不害怕了吧,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 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 人生最凄惨的那几年,觉得快活不下去时,多么希望有谁能和我说这句话。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可那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人。年迈的外婆和年幼的颜朗都得靠我拉着他们。而如今我已明白,每个人的人生都得靠自己来活,寄望他人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心态。不是有句话吗,有人帮你是你的幸运,没人帮你是公正的命运。老天爷对我其实还算公平,实在不应该计较太多。只是难以想象,十六岁那样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年和少女,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太阳穴一阵一阵紧,我觉得自己没再下沉,笔挺地躺在某个地方,很多人叫我的名字,宋宋,宋宋。又好像由始至终只是那一个声音,但那个声音唤的是洛洛、蕾蕾,还是乐乐来着? 恍惚里有女声说:“中国移动怎么搞的,老接不到信号。”男声说:“你拿着手机到处走走,试试边走边打?万一你站的这一块儿刚好是人家信号没覆盖到的呢?”女声说:“哇,有了。”男声说:“是吧,要不怎么叫中国移动,就是告诉你在中国要好好打电话就得边打边移动。”女声说:“哥哥你太损了。”接着是来回踱步,女声再说:“木头,喂喂,木头,今天中午哥哥亲自下厨,我就不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吃麦当劳……别过来,就做了两个人的饭,你要过来我吃什么,我下午再去找你。”男声很像秦漠,只是明朗得多。 我其实很烦类似“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这样的表达,总觉得不吉利,但那确实是我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虽然这个场景在黑暗深处不见人影,只是一幕单纯的广播剧,结尾是女孩哼着歌:“看当时的月亮,回头看当时的月亮。” 照理说我当着林乔和韩梅梅的面掉下湖,尽管这两个人要么对我视若无睹要么对我恨之入骨,但本着同学之情,也不至于等到溺水者眼看就要挂了才跳下去救人。很久以后才知道我把人家想得太恶毒,听说林乔在我落水后立刻跳下来救我,游到我身边却被我像水草一样牢牢缠住,差点陪着我一起葬身小明湖。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好不容易逃脱我的魔爪拖着我要游回岸边,又难得遇到他脚抽筋,最后大家能平安无事完全是命不该绝。而一个星期之内我能连进两次医院,实在太不容易,有这样的经历,估计任何一个病弱的言情女主在我面前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是病弱女主。 恢复意识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睁眼,看到林乔像是被烫了一下,快速放开我的手,指尖划过,没有什么温度。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散在额间,毛衣仍在滴水,光挨着也能感觉阵阵寒气。我没什么话说,仰头望着天花板。窗外已无阳光,四周万籁俱寂,双双沉默了五分钟,他突然道:“我一直以为,这样才是对你最好。”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他表情平静,声音却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的,他说:“你没醒过来之前,我其实一直在想,假如你死了……” 我打断他道:“你才死了。” 他被我扰乱思路,却没有反驳,只是牢牢看着我,就像飞翔的鹰看中一只猎物,半晌,继续道:“我不敢想象你会在我眼前死去。你呢,颜宋,假如我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难受?” 我想象那个场景,完全想象不能,道:“你爹妈会为你难受,你女朋友会为你难受,加我一个算是怎么回事儿,你也不缺我这点儿难受。” 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所畏惧地说出这些话,他的目光隐在眼镜后方,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人人都喜欢他,高中时他伤个风都有大把女生排队送力克舒,他要是死了估计全T大有一半女生要哭着和他同归于尽……仔细想想,我难受不难受还真是无伤大雅。 他轻轻扶了扶眼镜,嘴唇有些发紫,短短两个音节却像很艰难才发出,他说:“颜宋……”话没说完,门砰一声被推开,我转头一看,韩梅梅提着个衣服袋子杀气腾腾站在门口,每个字都是从齿缝中蹦出:“颜宋,你何必那么刻薄?”接着眼圈一红:“你被恨蒙蔽了眼睛,你不知道林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他已经……”被林乔提声喝住。林乔这一声音量并不大,韩梅梅却饱受惊吓地看着他:“我只是为你……”林乔淡淡抬手:“你先回去吧。” 天花板上有难以察觉的纹路,我前天刚被砸破头,被他们一闹,脑袋里翻江倒海得厉害,不由想要是这楼突然倒塌世界就清净了。韩梅梅估计最近韩剧看得有点多,入戏较深,还入的是天使女主角的戏,难以走出,尽管被林乔喝了一声,安静了两秒,却立刻转移话题方向,仍然对我嘶吼:“你没有心,颜宋,你没有心,你根本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我已经忍耐很久,终于忍受不住决定暴走,一把扯掉正在输液的针头,将输液瓶啪一声掼地上,房间里顿时安静,方便我的声音在一个相对微弱的分贝下大家也能清楚听到,而他们则双双被镇住。 我好笑地看着韩梅梅:“被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恨这种东西是物质生活满足之后拿来打发时间的消遣,只有你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才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害怕了。害怕我妈在牢里过得不好,害怕外婆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生病,害怕颜朗不在我身边被人欺负,害怕下一年资助我的那个企业反悔不资助我了我该到哪里去筹学费,害怕打零工的老板不能按时发工资,害怕……”林乔的手抚上我的眼睛,颤声道:“颜宋……” 我一把推开他,那些年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的恐惧都迎面扑来,忘了这么久的东西,忘了这么久的东西,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你们让我理解你们,我不理解就是我没有心,你还问我你死了我会不会为你难受,我死了又有谁来为我难受?你们不知道牢里是什么样的日子吧,我妈妈在牢里,逢年过节都要靠人去打点,我哪来的钱送去给她打点。颜朗被人说没爹的孩子不是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跑回来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在大学里除了上课一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三顿饭怎么吃才能既保证营养又能节省钱,你们谁过过这样的日子?既然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又凭什么来指责我?” 太阳穴一阵一阵发疼,我觉得今天是过了,其实我并不想说这些话,但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唯一解释是人已完全失控。林乔和韩梅梅的脸在一片水雾中晃动,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人突然被谁抱住,那个声音对我说:“冷静一点,宋宋,冷静一点。 是秦漠。 人和人之间会有一个磁场,我知道那就是秦漠。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时刻到来,就像我从来搞不清中国移动变幻莫测的资费标准。我记得他今天下午在学校礼堂有一个讲座,实在不该出现在病房,但他将我搂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像搂着一个遭人暗算了一百遍、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我本来已经要慢慢平复,开始冷静,但这样靠着他的胸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委屈,顿时失去刚才掼输液瓶的气势,两只手一路摸索上去,攀着他就像在湍急的河流里攀了块不动如山的岩石。他更紧地搂住我,安抚地拍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轻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了。”而我酝酿了三十秒,终于以比刚才那一场痛哭还要痛的姿态,哇一声大哭出来。 这一哭真是气吞万里、河山变色。在孤立无援的时刻,一个人撑一撑其实也撑得过去,但出于占便宜的侥幸心理,总还是希望谁能拉自己一把,而当我有这个愿望的时候,真的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了,五年来,还是头一回。 我一边在秦漠的大衣上蹭眼泪,一边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紧紧挨着病床的林乔。少年时代,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他曾是流川枫一般的存在,加上学习成绩又好,到考试时就是赤木刚宪一般的存在,况且还会弹钢琴,这时候又是工藤新一一般的存在。他有这样多的存在,每一种都耀眼又可靠,已经不能用单纯的骄子来形容,是骄子中的瑰宝,而那是我记忆中的少年林乔,记忆中从未褪色的十七岁的林乔。如今面前这个二十四岁的林乔,却让我看到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冻得发紫的嘴唇,韩梅梅手忙脚乱地拿干毛巾帮他擦头发,被他轻轻推开,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整个病房只能听见我的哭声,一阵缓一阵急,假如是在午夜,在这样空旷的医院,必然别有一番惊魂滋味。手背好像有点疼,随着心里莫名其妙的委屈之感呈倍数放大,越来越火辣辣地疼。我边哭边倒抽凉气,秦漠将我拉开一点,轻声道:“怎么了?” 我哭得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来,他视线在病房里淡淡扫了一圈,停留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僵了僵,立刻回头执起我的手皱眉打量,严肃道:“怎么回事?” 我吸着鼻子看他握住我的右手,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我本不想打击他,但他黑色的眼睛牢牢锁住我,仿佛我不解释他就要把我看出个洞来,逼得人除了打击他别无选择。 我收回被他握住的手,一抽一抽道:“不是这只。”又把另一只拿给他看,凑过去指着肿起来的手背:“是这只。”找了半天:“你看,这儿还有血,针孔也在这儿,确实是这只。” 说完抬头观察他的反应。他挑着眉毛,面无表情看着我。我和他两两相望,半晌,他道:“针头是你自己拔掉的?” 我犹豫一阵,点了点头。 第(2/3)页